流不盡的球迷淚

◎文/老貓

作為一個年過50的球迷，每當看到有球迷離世，總不免有些傷感。

記得1981年我開始看球的時候，還是個中學生。那一年，中國足球隊重返世界杯大家庭，參加了外圍賽，很利落地打敗了朝鮮隊、科威特隊、沙特隊，只差一步就要進軍西班牙世界杯了（那個時候日本隊和韓國隊在亞洲都上不了臺面，不是對手）。可在最后一刻，被新西蘭隊和沙特隊無恥地“做”掉了。

我記得在總結失敗的經驗教訓時，有足球界的元老說：“世界杯是門小院子大。”

意思就是，亞洲的名額太少了。如果以中國隊的水平，到了世界杯上，踢成什么樣還不知道呢。當時的球迷們，也大多持這個觀點，覺得只要能擠過出線這個門，就可能一飛沖天。

當時中國隊的主教練蘇永舜則痛心地總結，還是水平不夠啊，要是我們有巴西隊的水平，他們怎么“做”我們，我們都不怕了。當時的我們還是不了解這個世界，現在被人家“做”了好幾十年，才明白，即便是巴西隊，也有被“做”的可能。關鍵還是，不要給別人“做”自己的機會。

中國球迷滿懷期望地等來了下一個四年。1985年，要沖擊墨西哥世界杯了。5月19日，工人體育場，中國隊和中國香港隊比賽，踢平就能進預選賽決賽，然后輸了，釀成“5·19事件”。

那一次，我就在現場，坐在中國隊大門的后面，眼睜睜看著人家把球踢進了門里。比賽結束前全場唱《國際歌》，比賽結束后工人體育場死寂一片，幾萬人就那么站著，不說話，也不肯離場，誰都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我家就住工體邊上，總去看球，看到這個情況，我就知道要出事。于是拉著一起去的同學，麻溜回家了。那天晚上，球迷砸了香港隊，砸了汽車，一批人被送去勞教了。

回家路上，聽到有球迷抱怨：“等到中國隊出線，我兒子都能打醬油了。”這句話還引起了哄笑。那個球迷的年齡，有二十七八歲吧，現在已經是奔六的年紀了。

中國隊的主教練高洪波說，中國足球命苦。其實命最苦的，還是球迷吧。有時候就會想，人生倏忽而過，從1981年到現在，十屆世界杯，小四十年就過去了，作為一個中國隊的球迷，還不如一個萊斯特城隊的球迷，這一輩子，怎么過得像一個Loser（失敗者）。

在這幾十年里，無數高大上或者不那么高大上的人，都擠兌過我。比如，你怎么還看甲A啊，你怎么還看中超啊，你怎么還看中國隊比賽啊？

沒辦法，人是要有點惡趣味的。2002年世界杯的時候，我給《中國足球報》的特刊寫過一篇稿子，大意是雖然看球的時候，總是有很多失敗的體驗，有郁悶、氣憤和難過，但這是逃避現實的好方法。一個人在壓力大，或者遇到難以化解的問題的時候，需要有一個躲藏的地方。看一看球，短短九十分鐘，可以渾然忘我，悲喜隨意，可以忘情吶喊和流淚，可以艷羨他人，也可以傲視人生，可以顧影自憐，也可以自鳴得意。沒有什么放松的機會比看足球更容易得到、更適合的了。所以，盡管我們的投入大多無回報，我們的球隊大多鎩羽而歸，但我們仍然要感激，生活在有足球的時代。

后來報紙的編輯告訴我，足協的一個領導看這篇文章，看哭了。有人在受虐，有人在感動。當時覺得還能哭就有希望，誰知道，一蹉跎又是十幾年過去了。

我想，這么多年，很多球迷都是這樣生活的——他們要預先知道比賽的日程，幾月幾號開始，幾月幾號結束，具體到每天、幾點，然后據此安排自己的時間，比賽日拒絕各種聚會、加班、約會，看一看電表是否還有電，事先把覺睡好，把鬧鐘調好——很多時候，調鬧鐘只是個準備措施，因為根本用不到鬧鐘，到時候人自然會醒著。

還有很多球迷，會跟隨自己的球隊南征北戰，忍受旅途辛勞，甚至冒著被對方球迷群毆的風險——其中甘苦，只有球迷這個圈子里的人能理解。

贏球后，興奮的隊員將教練蘇永舜高高地拋起

足球給人的精神力量是強大的，比如曾經有個身患癌癥的澳大利亞球迷托尼，為了一個賽季就硬生生多撐了一年。他人生中最后一場球，萊斯特城隊對西漢姆聯隊，在萊斯特城隊進球的時候，已經不能行走的托尼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的妻子說：“他的所有能量都用在這最后一場上了，他和兒女們議論裁判的判罰以及比賽，我想這是他最好的告別方式。”

在球隊戰斗的時候，球迷的去世，往往帶有最為悲愴的色彩。

最為著名的，就是2015年9月巴西老爺爺克洛維斯的去世。其實他也不老，才60歲。每屆世界杯，他都會抱著一個金杯模型出現在看臺上。他一輩子，跟著巴西隊征戰了七屆世界杯。2014年，他現場目睹巴西隊1∶7被德國隊“屠宰”，眼含熱淚緊抱金杯的畫面讓人無比心酸。賽后，他把“金杯”送給了德國球迷。也許，他也知道，這是他最后一次陪伴世界杯上的巴西隊了。

2016年3月份，德國多特蒙德隊一位球迷，在球場心臟病突發去世。事情發生在上半場，到了下半場，整個球場都知道了，主客隊的球迷全部陷入了沉默。在比賽行將結束的時候，球場上幾萬人唱起了《你永遠不會獨行》。最后，結束了比賽的球員們也加入了合唱。這個時候，足球已經不是足球，更像是生命中悲情的一種釋放。

2015年的4月29日，北京一位17歲的小球迷孫浩然，因為骨癌去世了。他是國安隊看臺上的鐵桿。2014年，意外發現得了骨癌，之后是截肢、化療。在化療結束后，他立刻跟隨父母去廣州為國安隊助威……2015年5月1日，國安隊在工體比賽，天降大雨，孫浩然的父母帶著他的照片和他生前設計的門旗來到球場，球迷手指蒼天，齊聲呼喚他的名字，表示自己與孫浩然同在。

不久，又一位國安的球迷雷駿因為心臟病去世。雷駿是樂隊的主唱，為國安寫過一首歌曲，叫《最后的勝利》。從此，這首歌作為國安球迷的戰歌，每次主場都會響徹在工體的上空。

2016年，河南洛陽的76歲老球迷王書友因病去世。他的主隊是建業隊，每次比賽，他都會身穿“洛陽老球迷”的紅袍，手持擴音喇叭，去為球隊助威。他去世的第二天，中國隊在西安戰勝了卡塔爾隊，死里逃生沖進了世界杯預選賽的12強，那天晚上的老球迷追悼會上，球迷們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們的國足很爭氣……

看到這條新聞，突然想起了“家祭無忘告乃翁”。

1981年去看球的球迷們，現在都變成中老年人了。現在，他們沒有等來“門小院子大”，等來的是發改委的足球規劃，這個規劃告訴大家，中國隊在三十余年之后，會成為世界強隊。而三十多年后，很多人都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