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爺

2019年1月發生了兩件事,引起人們的關注。一件是陜西省漢中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張扣扣案,為母報仇連殺3人的張扣扣被宣判死刑;一件是北京市西城區一個小學勞務工人賈某某,因合同到期學校不再續簽,懷恨在心,掄起鐵錘砸傷20個孩子,其已被警方刑事拘留。兩件事情放在一起,讓人讀出了兩個沉重的字:報復。
不容置疑,賈某某為泄私憤,竟然對手無寸鐵的學生痛下殺手,此等人渣,網絡上人人喊殺。然而張扣扣,輿論變得寬容,甚至有人同情。當年13歲的張扣扣親眼目睹母親被鄰居王家人打死,仇恨種子根深蒂固。張扣扣隱忍22年,報復殺人,到母親墳前祭告之后,從容自首。
“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有仇不報非君子”,這些理念和行動,《水滸傳》演繹得淋漓盡致。然而強調報復,未必是好事。
《水滸傳》里有兩個章節,讓我看得五味雜陳。美髯公朱仝投靠滄州知府,而且特別喜歡知府4歲的小孩,時常帶著小家伙外出游玩;李逵歷來痛恨官府,為了逼迫美髯公朱仝上梁山,他授意插翅虎雷橫引開朱仝,自己把小孩抱走。等到朱仝尋找小孩時,李逵騙說小孩在樹林里睡覺。朱仝跑去一看,小孩果然睡在地上,用手一扶,小孩的腦袋已被砍成兩半……我敢說,好漢里最大的混蛋就是李逵,而大文豪施耐庵描述這一情節時,不知道是否臉紅心跳?你恨官府,與4歲小孩何干?如此草菅人命,說白了就是喪盡天良,禽獸不如,這和北京賈某某錘打孩子有何不同?霹靂火秦明被逼上梁山,也是好漢們設計殺了他的妻兒老小,讓他走投無路才落草為寇。如此顛覆三觀,難道這是英雄品行?如果單看這些章節,我敢肯定,這不是官逼民反,而是匪逼民反。
再看武松,他的殺人與張扣扣為母報仇同出一轍。潘金蓮、王婆、西門慶合謀毒殺了武大郎。武松查明真相,一怒之下砍殺了潘金蓮和王婆,再到酒樓斗殺西門慶,在墻上留下血字“殺人者武松”,然后自首。讀罷不禁掩卷嘆息,王婆有罪,但還不至于該殺。在好漢們的世界觀里,一切事情用拳頭說話,快意恩仇,純粹是叢林法則?!端疂G傳》里的梁山宣揚替天行道,然而道從何來?殺人如麻,砍人腦殼如削紅薯,你敢說沒有刀下冤魂?所謂道義沒有蠱惑人心?孩子們讀了不受煽動?故民間有俗話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鄙倏此疂G容易打打殺殺,老看三國容易老謀深算,都非正道。我當教師時,不提倡學生看水滸。因為任何一個社會,都需要法律秩序,絕對不允許戾氣橫行,肆意妄為。
報復,就是對批評自己或損害自己利益的人進行攻擊。《水滸傳》里的“有怨必報”過于偏激。張扣扣是報了仇了,王家的子女是否還要對張家報復?20個小孩長大后,是否一定要找賈某某及其家人以牙還牙?如此循環,陷入死結。一些不管不顧的復仇手段,踐踏了法律;兇殘的報復,又變成新一輪的人間悲劇。
魯迅關于“報復”兩字,有過真知灼見:“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先生所說的“強者”,絕對不是已經伏法的罪犯。張扣扣再怎么仇恨,再怎么覺得懲處過輕,也不能于法不顧,舉起屠刀連殺3人,這自然不是勇者行徑。如果他母親地下有知,也絕不允許兒子采取這種極端方式,這純屬莽夫行為;賈某某覺得自己委屈,不敢去找校長論理,卻掄起錘子砸向不諳世事的小孩,這是變態的懦夫行為。
血淚之中,莽夫可悲,懦夫可恨。雖然“冤有頭債有主”,但如果不能做到“退一步海闊天空”,心中的最后一絲善念蕩然無存,你的結局注定慘淡。孟子說:“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意思是說,對于普通平民百姓,如果沒有正常收入,也沒有穩定職業,那么律法對他就沒有約束力;他沒有了自律意識,就為了虛榮和尊嚴胡作非為。
清華大學孫立平教授提出“底層淪陷”現象,就是說生活底層的人陷入困境,喪失尊嚴,就會做出沒有底線的事情。這是一個不容忽視的社會問題,如果聽之任之,沒有足夠關注、嚴厲懲戒和有效疏導,就會愈演愈烈。為了報復,張扣扣喪失理性,賈某某喪失人性,莽夫和懦夫狂奔到了盡頭,慘案就會從天而降,刀刃和鐵錘就會迎面而來,圍觀的人,誰能保證獨善其身?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義憤填膺也需理智,生活窘迫尚存希望。但愿天下無絕人之路,世上無絕望之人。
(圖/劉剛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