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霽笑

這是一座書院,院里有株高大的紅梅,不知何人何時栽種在此。“花開重瓣,色如朱砂,深紅似血,凋謝色亦不改,枝干似紅木,此乃骨里紅。”夫子捻著胡須,用戒尺遙遙一點窗外,“不經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爾等今日若不勤學苦練,來日科舉如何能中?”十載寒窗,凄清的冬夜里,一燈如豆,除了苦讀的書生和聲聲悲啼的寒鴉,那株骨里紅是唯一醒著的生靈,也是書生心中唯一的慰藉。
一日雪后初晴,書生無意向窗外一瞥,卻見一名身著朱紅雙繞曲裾,外披羽縐鶴氅的少女正攀折紅梅。平日里夫子百般珍視的骨里紅,怎能被隨意攀折?書生擱下筆,追了上去。“這位姑娘好生雅趣,可是未問過大士,便自‘入世冷挑紅雪去,離塵香割紫云來了?”絳雪——那少女懷抱一束梅枝回眸,聞言卻莞爾一笑,驚落鶴氅上片片雪花:“公子此言差矣,應是‘離塵冷挑紅雪去,入世香割紫云來才是。再者若是那孀娥欲折梅,還需向誰求乞不成?”語畢,她未待書生回過神來,便迤迤然離開了。
這次邂逅并沒給書生的生活帶來多大的改變,他依舊每日勤學苦讀,只是桌案上多了一枝紅梅,常開不敗,送來縷縷幽香。
平和安寧的日子像冰雪堆砌的夢,升溫便化去,只空余一地水痕。書生終究沒有等到來年春闈,三月梅凋時節,國家狼煙四起,戰火點燃了中原大地。師兄弟們紛紛帶上幾本珍本逃往他鄉,只有書生自告奮勇挺身而出,決定留下來守著書院,與書共存亡,不肯讓侵略者糟蹋先人的智慧。他說:“甫至書院,夫子便授‘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我泱泱中華千年傳承,怎可任蠻夷胡作非為!”
是日,他送走了最后一個離人,回到書院,合上門扉,一回頭,卻被一襲紅衣灼傷了眼——是絳雪。“你……” 她輕柔卻堅定地打斷了書生的未盡之言:“我祖輩根基俱在此處……守護書院又豈是你一人之責!”
書生握慣狼毫軟筆的手拿起棍棒,終究敵不過侵略者手里的刀槍,他們欺辱書生,但都不能讓書生屈服。終于,他們失去了耐心:“燒!”一聲令下,侵略者獰笑著扔下幾只火把,揚長而去。沖天的火光拉長扭曲了他們奔向下一個村落的身影,好像青面獠牙、扭動狂舞的魔鬼。
火焰離開了束縛,“騰”一下竄起,叫囂著要吞噬一切。高熱的空氣模糊了書生的視線,滾滾的黑煙激出了書生的淚水,他感到了火舌舔舐皮膚的熾痛,聽到了血液在體內奔流的聲音,覺得水分仿佛在爭先恐后地脫離身體。“我要死了,”書生用恍惚的意識艱難地想著,“可惜沒能救下……”
就在這時,奇跡出現了。書院里原本早已凋落的骨里紅突然綻開了滿樹梅花,又紛紛落下,像片片紅色的雪花,裹挾著冰雪的涼意和草木的芬芳投向火海。花瓣鮮紅,像是帶著血絲,剛一落地便卷曲燃燒,化為了灰燼。花雨中,書生突然想起了絳雪,他仿佛觸到了她冰涼的手指,嗅到了她清冷的發香,看到了她朱紅的裙裾……他看見絳雪穿著那身朱紅雙繞曲裾,披一件羽縐鶴氅,捧著一束梅枝,像初見一樣,回眸向書生嫣然一笑,不待他挽留,便轉身義無反顧地走進了火場。花瓣還在飄落,一樹未盡一樹又開,梅樹花疏,那棵骨里紅不知透支了幾多載青春芳華,才終于撲滅了這大火。
書生愣愣地望著這一切,他像是受到太大震撼而呆傻了似的,愣愣望著漫天花雨,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夫子誠不欺我,骨里紅梅果真凋零亦不褪色……”他腦海突然劃過一點靈犀的清明,連踢落的鞋子都來不及穿,連滾帶爬、踉踉蹌蹌地跑到那棵骨里紅樹下,但它焦黑的樹干從當中裂開,露出了鮮紅的樹芯,余下的半截枯樹直挺挺地指向青天,已然生機全無了。一陣微風吹來,一張花箋飄到書生身邊,他認出那是女子的簪花小楷:“雪霜消盡春風改,只有丹心似舊時。”書生攥緊花箋,抱著樹干頹然滑下,痛哭失聲。他終于明白了骨里紅樹芯鮮紅的原因:它枝脈中流淌的是一腔殷殷鮮血,樹干里跳動的是一顆拳拳真心啊!
(編輯/張金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