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志剛
且不論騰訊、谷歌這兩家企業在企業倫理行為上的各自表現如何,僅就討論問題的范疇而言,筆者以為,將“科技向善”作為企業愿景,存在著概念的誤讀或置換。具體地說,是以“科技倫理”的訴求混淆 “企業倫理”的義務。
科技倫理,調節的是人與技術的關系;規范是在觀念和道德層面上人類從事科技活動時的行為準則;針對的是人類因為日新月異的科技創新,如原子彈、克隆、基因所引發的生存威脅與生命尊嚴挑戰。譬如,基因編輯嬰兒事件。
企業倫理,調節的是人與人的關系,一部分人與另一部分人的關系;規范的是企業市場行為中的經營倫理和組織內部活動所引起的管理道德;針對的是企業組織在經營活動中對于社會與環境的沖突與摩擦。譬如欺詐、惡性競爭、鼓勵“996”等。
今天,互聯網企業所面臨的企業倫理問題主要包括:用戶隱私、數字鴻溝、網絡沉迷、低俗營銷、信息過載、注意力碎片化、由頭部效應導致的平臺壟斷等等。顯而易見,無論原因還是范圍,與科技倫理矛盾均不相同。就其本質而言,互聯網企業倫理問題,無一例外都是企業在追逐其利潤最大化過程中“有意”或“無意”溢出的負外部性效應。這是由資本追逐超額利潤的本性決定的,資本天然地片面追求經濟效益而忽視社會效益和環境效益。
重新認識企業的本質
筆者認為,要理解今天互聯網企業所面臨的倫理挑戰,有必要重新認識和定義企業的本質。在某種意義上,這才是真正理解和調節現階段企業倫理矛盾的一把鑰匙。
一說到“什么是企業?”,很多人可能立刻會找到一個形成普遍共識的定義:企業是以盈利為目標的經濟組織。其實,這只是一種19世紀末以來傳統的企業觀念。它植根于產權理論,即企業是股東的企業,企業奉行股東至上原則,企業的唯一目標就是實現企業(股東)利益的最大化。20世紀早期,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都在這一理論的支配之下,在政府監管和法律層面上,對企業經營行為基本采取放任自流和自由競爭的態度。企業只代表資本的利益,將利益最大化作為唯一目的,也導致了企業利益與社會全面發展目標之間不協調的沖突問題。
在美國,企業的本質問題,引發了曠日持久的對現代企業作用和社會責任問題的探討與爭論。其中,不乏驚險絕倫的多方力量的角逐和博弈。1932年,哈佛法學院多德教授在論文《董事應該為誰承擔義務?》中明確提出了企業社會責任問題,他從企業“委托-代理”理論中獲得啟示:既然企業所有權與經營權的分離,使得企業經營者(董事)必須承擔他們對于股東的責任(盈利),那么,他們也可以和必須平等地承擔其對其他利益攸關方的責任。多德“新責任理論”,否定了企業經濟組織的性質,而將商務型公司看作是一個既有社會服務功能,也有營利功能的經濟組織。多德明確反對“股東至上”,他認為,企業經營者的應有態度是樹立自己對職工、消費者和社會公眾的社會責任。
20世紀60年代初期、70年代中期以及90年代形成了幾次高潮,到20世紀90年代末,美國主流觀點終于形成統一認識,公司不再僅僅是管理者與股東之間的信托關系,而是攸關方的“利益共同體”。
培養制衡的社會力量
復旦大學張維為教授在《中國超越》一書中指出,一個好的社會治理結構,必須實現政治力量、資本力量和社會力量三者之間的動態平衡。當今世界經濟形勢中,出現一些反全球化的聲音,原因是深刻而多方面的。20世紀90年代起,以信息技術革命和網絡經濟為代表的“新經濟”與“新自由主義”的強力聯合,跨國企業、互聯網公司,紛紛成長為一個個龐大的經濟巨獸,如Facebook和蘋果公司,徹底沖擊著政府、社會與市場之間的平衡關系,就某方面而言,乃是原因之一。限于議題,本文不做展開討論。但對于中國的大型企業,尤其是作為資本密集型代表的互聯網企業,筆者強調和呼吁的基本觀點,一直未變:“在一個商業社會中,如果沒有一股獨立于資本且同樣強大的制衡和監督力量,去審慎懷疑,甚至略帶悲觀地提醒著常識的存在,那么,在未來的某一天,語言的批判,可能就會變成殘酷的預言。”(《銷售與市場》2019年第2期)
加爾布雷思在其名著《美國資本主義:抗衡力量的概念》(American Capitalism:The Concept of Countervailing Power)一書中指出:制衡經濟力量的最優化的即存答案就是建立抗衡力量。如建立工會、培養競爭對手等。美國實用主義哲學家杜威甚至曾經建議,要加強對生產者和消費者的教育,特別是在藝術、文學與娛樂領域的教育。他認為,這是提高生產者和消費者層次的唯一途徑。這樣做,可以防止某些形式的商業性低級趣味,也能保證人們有更健康的品味。(我們不得不佩服這些思想家對現實問題的關切之深。)
羅列諸多觀點,意在說明“幸福是奮斗出來的”。科技是價值中性的,但科技的應用,尤其是科技的商業應用,必須要培育體現消費者權益和社會利益的維護者和代言人,必須構建一個包括經濟、法律和倫理在內的平衡的社會價值體系。
走出道德訓導
行文至此,筆者想聯系近期的另一個互聯網企業熱點事件—馬云老師的“996幸福論”—做一下觀點的延展。勞動和資本,恰好是簡化的生產函數Q= f(L、K)的兩個基本投入要素。作為成功的企業家,馬云是值得尊敬的。作為企業家的訴求,反映在生產函數中,就是:某一特定要素投入組合在現有技術條件下能且只能產生的最大產出。這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是,這一次“996是一種巨大的福氣”言論普遍被懟,在于其以一種道德訓導的方式美化自己的權力濫用。請允許筆者抄錄彼得·德魯克在《管理的實踐》結語中的一段話加以說明:“今天的許多企業,特別是大企業,都有這種傾向,總喜歡擺出一副天皇老子的架勢,要求管理人員對企業特別忠誠。其實這種要求,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是極其不負責任的,是濫用權力的表現。從對社會的政策以及企業自身的利益來看,這種做法是不可原諒的。公司不能自稱(絕對不可自稱)是員工的家、歸宿、信仰、生命或命運。公司也不可以干預員工個人的私生活或者員工的公民權。將員工與公司連在一起的,只是一份自愿的、隨時可以被取消的聘用合同,并不是一條神秘的、不可撤銷的紐帶。”
任何華麗詞藻和美好愿景,都必須接受現實的后果的檢驗。以道德的名義濫用權力比棍棒式的作惡更具欺騙性,也更為可怕。在當下中國的現實語境中,相比于資本的巨大力量,員工、消費者的話語權還是薄弱和微小的;社會(新聞輿論、學術界、第三方組織等)的力量也是不對稱性的。從這一意義上而言,與其訴求“科技向善”,不如要求“資本止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