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兩會看新聞發布中的公共表達與情景傳播

劉笑盈 劉雯

2019年的兩會，政協新發言人、被媒體稱為“發言人老師”的國新辦副主任郭衛民的精彩亮相，外交部長王毅“金句迭出、信息密布”的發布會，部長通道、委員通道和代表通道三大通道的推出，以及代表和委員們在不同的場合被攔訪、追問，在這個“全程、全息、全員、全效”的全媒體時代，發布者的表現瞬間被全方位無死角地推送在想知欲知的所有受眾面前，使得新聞發布和新聞發言人的概念再一次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深入研究新聞發言人制度，需要有新的概念和新的視角，本文試圖從公共表達的宏觀概念和情景傳播的微觀視角，對推進新聞發言人研究及實踐，提出一些看法。

一、公共表達的概念

所謂公共表達，是指“在公開場所或通過大眾媒體、面對公眾就社會公共事務所做的傳播活動，是以口語傳播為主要方式的一種特殊的信息交流活動”。說得再具體一點，可以說，“公共表達是以追求公共利益為目的、在公開場所或通過大眾傳媒、面對需要或愿意了解社會事務的受眾、就公共事務的事實或看法所做的公開傳播，是以清晰準確的口語傳播為主、包括使用文字及圖像標識等傳播工具的一種特殊的信息交流活動”。其要素包括言者和聽者的公共性，表達場域的公共性、內容與話題的公共性及傳播的公開性，而推進公共利益的實現和提升，是這種傳播的最終目的。

與公共表達相關的概念有公眾表達、口語傳播、新聞發布等。所謂公眾表達，就是在公眾面前所進行的表達。所謂口語傳播，是指傳播者通過口腔發聲并運用特定的語詞和語法結構及各種輔助手段，向受傳者進行的一種信息交流。我們理解的公共表達，包括但不限于口語傳播，而是各種傳播工具的綜合使用。而與新聞發布相比，公共表達的歷史更為悠久，內容更為寬泛，而形式更為狹窄，公共表達更多的是表示一種“在場”的概念，①是面對面的交流。

公共表達的歷史，伴隨著人類口語傳播出現就開始了，無論是古希臘的智者和演說家，中國先秦時代的諸子百家，還是中世紀的殉道者，無論是近代歷史上的革命宣傳家，還是現代的政治鼓動者，有很多善于公共表達的杰出代表。正如麥克盧漢將一部人類傳播史分為部落社會、脫部落社會和再部落社會一樣，公共表達的歷史也經歷了一個春秋戰國與希臘時期的繁榮，到文字及印刷時代的相對低潮，再到當代復興的不同發展階段。

在當代，公共表達在更大范圍更高程度上呈現出了蓬勃發展的勢頭。從現象上看，一方面，它突破了主要體現在政治方面的范疇，開始進入商業、文化及社會領域，而且也突破了精英階層的范疇，開始進入普通群眾的實踐。另一方面，表達的對象經媒體的放大，傳播的范圍和影響力也在急劇擴大。可以說當今我們處于一個表達的時代，或者嚴格地說，我們處于一個從不需要表達向需要表達、從不愿意表達向愿意表達的時代，表達對我們的重要性在前所未有的凸顯。從原因上看，首先是傳播技術的發展，當今世界是一個傳播日益大眾化的時代，公共表達擁有了前所未有的基礎性。其次是社會關系的發展，當今世界是社會關系變化的時代，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的時代，是“參與型文化”和“體驗與分享”的社會，每個人都需要有表達的勇氣和能力，公共表達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普遍性。最后是社會傳播結構的變化，當今世界公共表達具有了前所未有的多樣性舞臺，表達的場所無所不在。傳統的傳播單線程變成了傳播多線程、多維度、多可能的脫序狀態，就引發了多樣性的社會觀念，這種社會觀念加之媒介技術的推動，就形成了廣闊的公共表達空間。

當今中國，除了商業、文化和社會傳播中的公共表達，政治傳播中的公共表達更值得我們注意。我們統計到的數據是，習近平主席在2013年年初到2017年年底近五年的時間內，發表的講話達355次，幾乎是平均五天一次，在當代領導人中可能是最多的，內容涉及政治、經濟、文化、社會、生態、黨建、國防、外交等方面，用民間接地氣的語言和大量的典故、詩詞、諺語，在全面論述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中，形成了獨特話語和表達方式。而兩會中的公共表達是更典型的事例，各類新聞發布會，代表、委員和部長通道，各類會議討論的媒體開放以及各種采訪，更是使兩會成為了新聞發布和公共表達匯聚的信息場所。

在我國，公共表達面臨的障礙，除了實踐較少和技術問題外還有觀念問題，傳統的儒家“君子訥于言而敏于行”“剛毅木訥近仁”的說教，增加了公共表達的困難。其實，孔子的原義不是不說，而是不要隨便說、說過頭的話，“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更多地強調“看當下”，強調“力行”而已。②

二、公共表達與情景傳播

公共表達是一種技術含量較高的活動，也需要一整套相應的技巧和方法。其中最為重要的基礎概念就是“語商”和“情景傳播”。

可以說，“語商”是與“智商”“情商”并存的現代人的一種基礎能力。“智商”是人們認識客觀事物并運用知識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情商”主要是指人在情緒、情感、意志、耐受挫折等方面的品質，是理解他人及與他人相處的能力；語商（Linguistic Quoteint，簡稱LQ，即語言表達商數），是在智商和情商的基礎上，通過語言表達思想并影響他人的綜合能力。盡管語商的概念曾被人提過，但過去的概念更多的是指個人的語言運用能力。其實語商更多的是這種能力的基礎打造及在特殊傳播場景中的綜合運用。具體而言，語商包括以下六大能力：觀察及環境認知的關系協調能力，建立信任與有效互動的現場掌控能力，總結歸納與邏輯表達的內容提煉能力，有魂有物有景的語言組織能力，清晰準確有起伏節奏的語言表達能力，語言與個性化形象有機結合的綜合傳播能力。

語商的使用與功能，不是獨立產生的，而是在情景傳播的場景中實現的。情景傳播的特點就是“在場”，在場是有“經驗的直觀性、無遮蔽性和敞開性”構成的體驗舞臺，從而形成“在場效應”，是一種特殊的傳播空間。

在過去的傳播學研究中，有三種與“場”相關的理論。有微觀研究的“心理場”，理論來自格式塔心理學的心理場及勒溫的群體動力學，主要研究新媒介構建傳播情境的心理場，即心理環境，不同個體與不同社群間的心理場因時因地的不同，情緒性意見因此而崛起；有中觀研究的“媒介場”，理論來自梅羅維茨的媒介情景論，主要研究消除時空的融合傳播中傳受雙方的角色轉換、自由互動及傳播行為的新環境；有宏觀研究的“社會場”，理論來自布迪厄的場域研究，主要關注社會“關系”空間中人的行為，以及在這一場域中所形成的“符號暴力”。我們提出的情景傳播，是心理場、媒介場、社會場三場合一情景作用下的特殊傳播場景。研究由內外情景因素的互動和刺激所構成的，且信息可以高頻有效溝通的、具有浸泡與感染特殊效能的傳播空間，這一空間，不僅是已有信息的傳遞，而且是信息的放大與膨脹，可以瞬間形成新的信息，從而形成思想和力量。

通過進一步研究我們發現，情景傳播如果細分有著三重要素的結構。其中宏觀的三要素包括傳播者、受傳者和傳播環境。每個部分還有中觀和微觀層次的三要素，形成了三層九要素形成的網狀結構。例如就傳播者而言，其中觀三要素包括內容、聲音與形象。而內容的微觀三要素包括情、理和個性化語言，綜合關鍵詞是價值。聲音的三要素包括語音、音調和語速，綜合關鍵詞是聲音魅力。形象三要素包括手勢、眼神和體態，綜合關鍵詞是人格氣場。受傳者的三要素包括受眾關注度、個體情緒與現場氣氛。傳播環境的三要素包括時空因素、符號建構與傳授互動等等。在這些傳播要素中，傳者、受傳者及傳播環境的匹配、互動和有機結合，就構成了情景傳播，其中的各類信息的排列、傳遞、共鳴和產生的協同效應，形成了情景傳播的特殊傳播空間。

在實際的公共表達案例中，充滿了這樣的情景傳播的場景。例如在最近華為公司的危機傳播中，華為的總裁、高管和公關負責人接受中外不同媒體的多次采訪，有一對一采訪、群訪、圓桌會、發布會等多種形式，采訪地點亦有不同。在不同的場景中，華為釋放的信息主題既有一致，也有不同側重，體現了情景傳播的系統性。值得一提的是，2018年12月25日華為輪值董事長胡厚接受記者采訪時，在桌子上放了一個員工制作的、寫有“燈塔在守候，晚舟早回家”的杯子，體現了精心設計的情景傳播技巧。我們也可以把兩會看成是由五千多名會議代表、三千多名中外記者在人民大會堂、代表駐地及新聞中心，圍繞當代中國的各種問題發布信息的巨大的公共表達的舞臺，這場宏觀大劇中包含不同的情景片段，展現出了不同的情景傳播效果。

三、新聞發言人與公共表達

新聞發布活動是發言人的主要工作。所謂新聞發言人，指代表特定的社會組織（政府、企業、社會團體或民間機構）發布和傳達新聞信息的專業人士，其主要職能是通過大眾傳播的方式向媒體或公眾發布組織所掌握的信息，并通過大眾傳播渠道向社會公開的過程。建立在信息公開基礎上，發言人的職責及一系列相關活動構成了新聞發言人制度。

新聞發布活動是公共表達最為突出、活躍的領域。20世紀30年代開始，美國在白宮設立了新聞辦公室和發言人，成為最早建立新聞發布制度與新聞發言人制度的國家。中國新聞發言人制度起步較晚但發展快，目前已經形成了政府高度重視、隊伍不斷擴大、水平不斷提高、制度不斷完善、效果不斷提升的完整體系。新聞發言人是公共表達最重要的實踐者。而且我們認為，就寬泛的意義而言，不宜僅僅把新聞發言人作為一種職務來定位，關鍵是看其從事的活動，或者可以說，新聞發言人可以分為職業和非職業兩種，關鍵是看其在新聞發布中承擔的角色和任務。③毫無疑問，所有從事新聞發布工作的人都需要提高自己的“語商”，掌握情景傳播的發布技巧。

在兩會的新聞發布中，發布的主角有專業的發言人、政府領導人、部門負責人、兩會的委員或代表，發布的對象有中外不同媒體記者及背后的廣大新聞關注者，發布的場所有規定性的發布廳、開放日的會議室、會場的通道、截訪的臺階，發布的內容有一般性的議題和特殊議題，在全媒體時代，這種傳播場景可以及時地傳遞到世界的各個角落。整體而言，我們看到發布者的素質在不斷提高，原來不愿講、不敢講、不會講的情況在逐步地改變。不過認真研究起來，真正做到敢講、會講并取得良好效果，還需要一個過程。

在兩會新聞發布的實踐中，會前發言人的記者會、會中一些部門領導人關于焦點問題的發布會及會后總理的記者會，是新聞發布的聚焦點和放大器，也是我們研究公共表達和情景傳播的重要案例。正是發布者良好的表現，才使得新聞發布獲得了最佳的傳播效果。我們看到，兩會中的傳播者屢屢有精彩的表現。比如在政協新發言人郭衛民的發布會結束后，媒體的評價是“直面犀利的問題”、“講好中國故事和政協故事”。而在國務委員、外交部長王毅的記者會之后，媒體則在積極尋找發布會中的金句和標題句，王毅所說的中美兩國“合則兩利、斗則俱傷”，中國不當“沉默的羔羊”，“只要中俄站在一起，世界就多一分和平，多一分安全，多一分穩定”，“‘一帶一路決不是什么‘債務陷阱，而是惠民的‘餡餅，決不是什么‘地緣政治工具，而是共同發展的機遇”等等金句，隨著媒體的總結、放大和反復傳播，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除了傳播內容，媒體還注意傳播者的語音、語調和形象，包括表情、手勢和體態。例如媒體就曾經總結了李克強總理在2016年記者會上的28個手勢，發現大多數都是雙手張開，表示是開放的和向上的。媒體也發現了王毅在2015年記者會上，用很萌的剪刀手打出“雙引號”，表示中國朋友圈的擴大。今年的記者會，媒體發現了王毅兩次握起了拳頭，配合中國“不當沉默的羔羊”和中俄“站在一起”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兩會的傳播者還用語言營造環境，達到與受傳者互動的效果。例如，在3月11日生態環境部李干杰部長的記者會上，李部長在回答打好藍天保衛戰的問題時，首先說“今天天氣不錯，給我賞光，給我更多底氣”，活躍了傳播環境中的氣氛。王毅更是在記者會上三次評價提問記者，媒體稱是“滿滿人情味”，這實際是情景傳播中互動的重要體現。當然我們也看到，在“兩會”中也有發布者的內容與聲音、表情不一致，發布者與受眾無互動，與發布環境不協調等問題，需要改進。

美國的政論家、傳播學的開創者李普曼曾在1922年出版的《公共輿論》一書中說，當代意義最為重要的革命不是經濟革命或是政治革命，而是一場“制造同意的藝術”的革命。新聞發布者就是構造“團隊”“制造同意”的人，只有投身于公共表達，掌握情景傳播的技巧，才能更好地完成這樣的任務。

「注釋」

①在場（Anwesen）即直接呈現在面前的事物，是西方哲學的概念。在柏拉圖那里，它是與理念世界對應的感覺世界，后來成了德國古典哲學中的“原現象”“物自體”，法國啟蒙哲學中的“對象的客觀性”。在后來的現象學胡賽爾和海德格爾那里，“在場”成了“面向事物本身”的絕對體驗，是“本質直觀”，通過體驗獲取意義。其實莊子在《齊物論》中談到的“物我齊一”，也是談人的“在場”體驗。

②梁漱溟：《梁漱溟先生講孔孟》，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23頁，第65頁。

③楊正泉主編：《新聞發言人的理論與實踐》，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