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一吟
我已算不清在整個“文革”時期爸爸挨了多少次批斗,因為次數實在太多了,數也數不清。況且有的批斗他從來不告訴我們,我只是后來聽別人說的。
上海文藝界的四大領導,作協的巴金,音協的賀綠汀,劇協的周信芳,美協的豐子愷,到后來都是上海“十大重點批斗對象”。
漫畫家張樂平先生在1981年5月20日的《解放日報》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寫的是他和我父親的事,題目叫《畫圖又識春風面》。其中關于批斗的事這樣寫著:
“文革”時期,我們當然在劫難逃。因他(豐子愷)是美協上海分會主席,沈柔堅和我是副主席,他挨斗,我倆總要輪流陪斗,坐“噴氣式”,掛牌,一樣待遇。有一次在閘北一個工廠被揪斗。我們一到,匆匆被掛上牌子,慌忙推出示眾。一出場,使我好生奇怪:往常批斗,總是子愷先生主角,我當配角;而這一次,我竟成了千夫所指,身價倍增。低頭一看,原來張冠李戴,把豐子愷的牌子掛到我的脖子上了。我向造反派的頭頭指指胸前,全場哄笑,鬧劇變成了喜劇。
最初爸爸面對批斗,是心有余悸,但后來,他橫下了一條心,把批斗看做演戲,夜晚過黃浦江被拉去游斗,他說是“浦江夜游”。一些老知識分子被稱為“牛鬼蛇神”,在單位時不讓他們與“革命群眾”待在一起,另辟一室安頓。這房間被稱為“牛棚”。別人坐“牛棚”不堪其苦,爸爸倒練出了一身功夫,把坐“牛棚”看做參禪。別人寫每天的思想匯報苦思冥索,久久寫不出來,他卻一揮而就,因為弄筆頭是他的本行。只要學會說假話,這種“思想匯報”是不難寫的。但有一點,他的“思想匯報”,從來不牽扯別人,一味自己認錯。有時,他還會在“思想匯報”中創作出一篇小品文來。例如寫他在街頭掃地勞動改造時,姿勢不正確,掃起來很吃力,一位專業的清道姑娘好意地手把手幫助他糾正姿勢……
他在“牛棚”里與人談笑風生,有時談自己在日本時的情況,有時談詞語的日文、英文名稱的讀法的差異或內容的差異,有時也談生活,或其他種種。常常是好端端的就忽然被叫去受訓話。他去了回來,好像只是去上一回廁所,繼續與“難友”們談下去。他和畫家唐云談得很投機,互相勉勵,得到安慰。有時他在“牛棚”里靠一本《毛澤東選集》做掩護,偷偷地作詩填詞。
1967年夏,“造反派”中各派打內戰,其中一派要批斗爸爸,另一派把爸爸藏起來要由他們自己來批斗。就這樣,父親被一派藏到上海美術學校(今上海輕工業學校)里,與上海畫院辦公室主任、美術理論家邵洛羊先生關在同一間“牛棚”,睡床為矮榻兩具,到了晚上,說古論今,海闊天空。談到佛教中的大乘小乘,畫的南北宗,談到《護生畫集》,一掃霉相,喜笑顏開。爸爸一向嗜酒成癖,關在美術學校里,喝不到酒,未免“美中不足”。后來他放大了膽,讓家里人送酒來,被造反派看到時,他就說這是“治風濕痛的藥酒”。與邵先生兩人,藥酒把杯淺酌,不改好酒者本色。
父親為紀念母喪而留下來的胡須,在一次批斗中被“造反派”剪去了。“文革”中有關批斗他的事,他回家只是輕描淡寫地敘述一通,有時甚至避而不談。這一回胡須被剪,再也瞞不過家人了。但他還是滿不在乎地說:“會長長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即使在批斗最厲害、全家最緊張的時候,爸爸的煙酒照樣不斷,黃酒仍是老樣,只是香煙牌子比從前差了。這是爸爸曠達的地方,他不讓家人受驚和擔憂。從外面回來,只要一直和我們一家同甘共苦的英娥阿姨捧上燙熱的紹酒,他就會忘記一切的不愉快。邊飲酒,邊聊天,只字不提白天的事。有一次他被掛了牌子,從市少年宮出發,到靜安寺一帶游街。他回家來絕口不提此事。但有親友看見,對家里人說了。家里人問他,他對此事也輕描淡寫,反而講一件趣事給家里人聽:“我在游街時,路旁有一個青年人跟著我走,一邊走,一邊悄悄地對我說:‘豐先生,我是很崇拜你的。’”講得全家人心頭也暖烘烘的。爸爸的意思是,你看,即使在這年頭,也還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光天化日之下對“牛鬼蛇神”表示敬意!

豐子愷與子女
1968年3月14日,上海戲劇學院造反組織“狂妄大隊”沖擊畫院,勒令畫院里所有的“牛鬼蛇神”跪下。他們把熱漿糊澆到爸爸背上,在他背上貼上大字報。又叫他到草坪上去示眾。由于跪得太久,爸爸一時站不起來,無情的皮鞭就往他身上抽,逼著他爬到指定的地方。這樣痛楚的折磨,他回家來還是想隱瞞。但背上的漿糊怎么瞞得過家里人!在家人的追問下,他只說了在他背上刷漿糊貼大字報的事。“快拿酒來,不要談這些事!”這個“狂妄大隊”,專給運動搞得不夠“激烈”的單位點火。實際上,就在沖擊畫院的前一天,他們到過我們出版社,我見過他們,當時他們氣勢洶洶、殺氣騰騰的樣子已經令我不寒而栗。他們來過之后,我們單位一個頗有才華受審查的男同事,開煤氣自殺了。讓我想不到的是他們第二天就光臨了畫院,把魔爪伸向了爸爸。爸爸在畫院遭受的折磨,我是后來為了寫爸爸的傳記,向當年在畫院的人挨家挨戶訪問才知道的。
1969年10月29日,我收到通知說11月3日人民文學出版社上海分社要疏散到奉賢縣柘林鎮。我們上海編譯所當時已是該社屬下,一批原來不坐班只拿車馬費的人也必須跟著他們走。10月31日放假一天,讓大家做好準備。那時爸爸已到上海縣曹行公社民建大隊參加“三秋”勞動,我趁休息一天去看爸爸,并給他送寒衣。
我帶著不滿五歲的女兒,一大早出發,好不容易到了那里。中午,跟著爸爸到設在農民房子里的食堂,吃過粗劣的中飯后,又看了一下爸爸住的宿舍。這算是什么宿舍!一所低矮的農舍里,潮濕的泥地上鋪著些稻草,并排著一副副被褥。爸爸就睡在這里。舉頭一望,屋頂多處有漏洞。到了雨雪交加的冬季,這日子怎么過!1970年,爸爸給遠在石家莊的兒子新枚的信中曾提起1969年的冬天在曹行農村的情況,說朱屺瞻老先生的被子上因屋漏而下了好多雪,他自己因為睡的地方好,枕邊略有些雪。爸爸就是這樣,對自己的苦難總是一筆帶過。

豐子愷與貓
1974年初,“批林批孔”運動在全國開展起來,上海搞了“黑畫展”。爸爸起初還應畫院要求,寫了一張大字報,去畫院張貼。當時爸爸是寫在小紙片上,畫院的人還代寫成大字報,爸爸告訴新枚這件事時還夸畫院“照顧可謂周到”。不久之后,爸爸就接到通知要他去畫院接受批判。
《滿山紅葉女郎樵》,畫題是蘇曼殊的詩句,不知他們從哪里找來這一幅,畫面從樹上落下來的紅葉不多不少,正好是三片,于是被批判為“影射三面紅旗落地”。爸爸在給新枚的信中說:“有些人神經過分敏捷,豆腐里尋骨頭。……蓋因紅色代表政權,故不可樵也。……我……肚里好笑。以后不再畫此畫,即使畫,要改為《滿山黃葉女郎樵》。”
“買得雄雞共雞語,常時不用等閑啼。深山月黑風雨夜,欲近曉天啼一聲。”這幅畫原名《晨雞》,是在《護生畫集》第二集中的。畫的題句是弘一大師所書的一首古詩。他們說是爸爸要等“曉天”,豈非是想變天!
《賣花人去路還香》,畫的是一個賣花姑娘的背影,爸爸被誣蔑為“有復辟思想”。他們認為“賣花”音似“賣畫”,豐子愷這是暗語他這個賣畫人被打倒后,留下的路還是香的。作畫的原意當然絕非如此,但這個猜測倒也符合當時情況。老畫家雖然被打倒,可在廣大讀者心目中還是香的呢!說到批判這幅畫,還引發了一場我們與錢君匋先生之間的誤會。那是1974年的一天,錢君匋來訪,手持一本冊頁,說是有人要我父親在這冊頁上面畫一幅。爸爸當場就在冊子上畫了《賣花人去路還香》,交還給錢先生。批斗的事情發生后,我們就在思量,那本冊頁是不是由錢君匋先生交了出去的呢?我們猜想是的,因此,我們對錢先生很有意見。華瞻哥甚至還代表爸爸寫了一封信去批評錢先生,表示要和他斷絕師生關系,叫他以后別再來我們家向爸爸要畫。據說錢先生為此十分惶恐,又不敢來解釋。爸爸去世后,胡治均先生訪問錢先生,言談之間提及此事。錢先生說那冊子并非他交出去的。那本冊頁是他受命于某人,傳遞給幾個畫家作畫。我爸爸畫好后,冊頁送到另一個畫家家。那時造反派正好到那畫家家里去批斗,那畫家把冊頁交出來。至于那封絕交信,經胡先生說明情況后,錢君匋才稍安心。爸爸去世開追悼會時,作為爸爸的學生他不敢出席,寫了一首詩,題為《哭豐子愷先生》。

“黑畫”《晨雞》

“黑畫”《賣花人去路還香》
意氣相投五十春,一朝傳訛罪吾身。
臨風遙哭先生歿,難雪此冤百世存。
爸爸骨灰安放時,錢先生心中已略釋然,便參加了。
在那段時間里,做子女的關心爸爸的安全,一次次地勸他以后作畫、送畫留意些。父親一時雖然同意“畫不出門”,但終于還是我行我素。他給新枚的信中寫道:“……我的畫都是毒草。……然而世間自有一種人視毒草為香花,世襲珍藏。對此種人,我還是樂愿畫給他們珍藏。古人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畫亦如此。”
在“地下活動”中,爸爸還寫了以回憶往事為主的《緣緣堂續筆》等。這些文章,他本來早就想寫的,一直沒有時間,如今病休在家,正好寫作。《紅樓雜詠》的詩也是在這時候寫的。然而更多的時間還是花在翻譯上。一方面,搞翻譯穩妥些,翻譯這塊豆腐比較難找出骨頭。另一方面,爸爸對外文始終偏愛。他在病中一連譯出了三部日本著名的古典故事:《竹取物語》《伊勢物語》《落洼物語》。此外,他對夏目漱石的《旅宿》特別有興趣,在20世紀50年代時就已把它翻譯出來,載入《夏目漱石選集》第二卷中出版。1974年,他又把它重譯一遍,譯畢后再對照以前自己的譯文,認為各有短長。
在佛教方面,爸爸到晚年始終沒有懈怠。1971年,他悄悄地翻譯了日本湯次了榮解釋的《大乘起信論新釋》一書。他當年信奉佛教,就是讀了此書入門的。全稿譯畢后,1972年年底,新加坡作家周穎南來訪,父親便托他帶了出去,交廣洽法師在新加坡出版。最初爸爸希望《大乘起信論新釋》付印時不要署他作為譯者的名字,而是寫“無名氏”。結果廣洽法師以為這只是爸爸謙虛之言,還是署了名。其實,這是爸爸怕多事。他知道國內絕不允許此類宣傳“唯心”的書籍出現,一旦被發現,不得了,特意囑咐法師書的發行范圍要局限在宗教界內,且千萬不可寄到國內來。這次周穎南先生替我父親拍了兩張彩照,這是父親一生中唯一留下的兩張彩照。
父親始終沒有忘記引導他進入藝術之門的李叔同老師,引導他進入佛教之門的弘一大師(即李叔同老師)。好不容易在杭州虎跑后山為恩師的舍利建了一座石塔,聽說已經被推倒了。多年沒有去祭塔,先師的靈骨是否安在?另外,先師的一個重要囑托言猶在耳,決意要為他完成六冊《護生畫集》。寬心的是,應該在1970年大師冥壽九十歲時出版的第五冊,已于1965年提前出版。但第六冊呢?世事茫茫,難以預料。爸爸似乎預感到自己活不到先師一百歲冥壽的1980年,終于1973年的一天在日月樓的晨曦中暗暗動手畫起來,當年就完成了這部畫冊。這件事結束后,父親如釋重負。他總算沒有辜負恩師的期望,對得起弘一大師的在天之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