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檸
2015年七八月間去了一趟日本。列島溽熱難當,持續逾一周的高溫甚至刷新了近代氣象觀測史上的記錄。僅東京一地,便有11672人因中暑被送醫急救,死亡25人。在罕見的猛暑中,我奔波在東瀛的城鄉,走在被炙烤的馬路上,從關西到近畿,從關東到北關東,從東京到首都圈外的地方城市,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焦躁的空氣。
應該說,這種焦躁感并非經濟不景氣所致,或者說,經濟至少不是唯一的原因。經歷過“失去的二十年”的日本人,對長期蕭條已然具備了相當的免疫力。近年到訪過日本的國人當發現,今天的日人對名牌產品并不熱衷,其民族性格中原本就有的合理主義傾向越發凸顯,廉價、實惠、耐用成為最高的消費標準:一些家庭主婦幾乎只在百元超市(所有商品一律100日元)購買生活用品;我的一些大公司白領和媒體的朋友,多年只穿優衣庫和無印良品的服裝;作為世界第一的汽車大國,大排量豪車的國內市場日益萎縮,代之以混合動力的節能經濟型;曾幾何時,以上班族的“小跑”著稱的超快節奏,開始受到質疑,媒體公然提倡“慢生活”。在“泡沫經濟”崩潰二十多年后的今天,日人其實已不大會為經濟而過度焦慮了。
2012年底,安倍晉三第二次內閣成立以后,打出了被稱為“安倍經濟學”的景氣刺激政策。然而風聲大雨點小,據《日經新聞》2015年4月實施的民調顯示,全國對景氣恢復“有實感”者只占16%,而“無實感”者則多達78%。這說明經濟“格差”進一步擴大,相對貧困加劇,“安倍經濟學”因此被輿論批判為“對大企業和有錢人的優惠政策”。
安倍作為日本第一位戰后出生的首相,在政治上有種強烈的復古趣味。從“后冷戰”之初的1993年,首次當選國會議員,粉墨登場,到主導朝鮮綁架日人問題的調查、交涉,安倍其人一直受制于某種強烈的受害者意識。按說這種受害情結與其世代特征實難相符,甚至有些“違和感”。可實際上,這恰恰是日本政治的一個“歸宿”:肇始于中曾根康弘的“向右轉”,經小澤、橋本、小泉,到了安倍,“新右派”終于瓜熟蒂落,試圖以“總保守化”的姿態,來收割曾幾何時中曾根話語中的“戰后政治的總決算”了。這一方面是近三十年來普遍保守化的國際大氣候所致,另一方面,應該說也是日本地緣政治“磁力場”的變化和國民心態“形塑”的結果。
不同于以往政治家的是,對安倍來說,改憲既是手里的一張牌,同時也是世代相傳的“悲愿”,源自家族的政治DNA。據悉安倍在首相官邸墻上懸掛的唯一大幅照片,不是父親安倍晉太郎,而是外祖父岸信介。之所以把改憲作為目標,是為了繼承外祖父的遺志,而博取母親安倍洋子的歡心。這種相當私人化的情感以及國民心態的變化,構成了安倍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奮起挑戰改憲“禁忌”的動力。
改憲動議非自今日始。歷史地看,當初由美國制定的“和平憲法”落地以來,有過幾次修憲運動,早期的動靜甚至相當大。如《舊金山和約》剛剛締結后的1951年9月,由《朝日新聞》實施的民調中,針對“日本簽署了媾和條約,已成獨立國。以一己之力保衛自己的國家計,應組建軍隊”的意見,回答“贊成”者達71%,答“反對”者僅占16%,“不清楚”者僅13%。翌年4月,由《讀賣新聞》實施的民調,針對“你是否贊成改正憲法,日本持有軍備”的問題,“贊成”為47.5%,“反對”為39%,“不清楚”為13.5%。可見,在50年代初中期,改憲派占多數,代表了某種“政治正確”。進入昭和三十年(1955年)以后,反對改憲和重新軍備者開始增加,反改憲者超過贊成者是在1957年,反再軍備者超過贊成者是在1956年。其后,在被稱為“55年體制”的漫長歲月,改憲派始終未能再度過半。照歷史學者竹內洋的說法,這是國民在鮮花(理念)與飯團(實惠)之間,優先選擇了飯團的緣故。
朝鮮戰爭爆發后,美國務卿約翰·杜勒斯曾致信日本首相吉田茂,要求日本修改憲法,重新武裝。吉田回復道:“改憲是不可能的,因為女性們會反對。而賦予女性投票權的不正是你們嗎?”正是吉田,通過有限的主權讓渡(提供基地),換來美國的防衛庇護,同時以“輕軍備、重經濟”為路徑一心謀求發展,一路做成了經濟大國。而包括“集體自衛權”在內的改憲問題,則基本擱置下來。
然而,山不轉水轉。世易時移,隨著日本內部環境和外部環境的變遷,圍繞改憲問題,國民心態和社會輿論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特別是進入21世紀以后,日本持續蕭條和中國全方位崛起的比較優勢轉換,包括“世界老二”經濟大國易位的現實,加劇了這種變化。而這種變化折射在改憲問題上,便是護憲派漸次式微,改憲派勢力增強。但種種跡象均表明,日本國民在改憲問題上的態度開始松動。
那么,何以松動,日本社會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呢?答案只有一個,即“總保守化”,或曰“右傾化”。表現在政治上,是執政自民黨從傳統的“中道保守”立場上退卻,日益向鷹派位移;對外是對美追隨加深,以價值觀劃界,公開以中國為假想敵。經濟上是“新自由主義”尾大不掉,導致中產階級萎縮,社會貧困加劇。反映在輿論上,則是原來左、中、右一應俱全的媒體“全光譜”中,中立萎縮,整體偏右。毋庸諱言,這種“地殼變動”有深刻的背景和動因。但其中有一個不容忽視的要素,那就是“政治主導”,或曰“政治精英主導”。所謂“政治主導”,是與“社會主導”相對的概念,即變化不是由社會潮流推動,而是由一部分政治勢力在推動、釀造。
安倍是一個具有很強議題設置能力的政治家,也不乏將議題付諸實現的行動力。應該說,這兩點既是家族的政治DNA,也是其賴以成就長期政權的理由。早在安倍第一次內閣時期,盡管在位只有短短一年的時間,急于“脫離戰后體制”的安倍便修改了《教育基本法》,把國民養成“愛吾國與鄉土”的情懷寫進了教育的目標,并導入教員資格更新制,強化政府管制;進而把防衛廳升格為防衛省,并制定了旨在使改憲程序可實操的《國民投票法》;緊接著,便開始著手承認行使集體自衛權前提下的法律檢討……回過頭來看,不啻一幅從廓清外圍入手,直奔問題要害的“改憲路線圖”。
如果站在第三者的角度,客觀地看,首先,“和平憲法”修改與否,是日本的內政問題,外人也許不該置喙;其次,現行憲法經過大半個世紀的磨合,事隨境遷,有些條文已脫離當初想定的條件,或難涵蓋新形勢、新變化,也并非不可理喻。如就爭議最烈的第九條而言,日國內一向有一種頗主流的看法,認為第九條并非孤立的存在,而是與《日美安保條約》共同構成的“套餐”。實際上,真正對日本提供保護的并非第九條,而是“日美安保”。既如此,那為什么不能修改第九條,使其“名正言順”地成為保護日本的法律武器呢?
但問題是,如果安倍領導的內閣認為“和平憲法”的核心條款已然過了“賞味期限”,難以適應新的現實需要,更無法繼續為日本提供安全保障的話,那么首先應該問信于民。而如果日本國民真的形成了改憲共識,那么盡可以本著法定的改憲程序,在憲政框架內尋求正面突破。然而遺憾的是,安倍內閣的做法,有些匪夷所思。說白了,是挾政府的行政權力和執政黨的強勢,一味地謀求以憲法解釋來暗度陳倉。如此作為,有違憲嫌疑姑且不論,更大的問題是對憲政的消解,乃至破壞。
應該承認,這種繞開改憲程序,以行政釋法的戰術來謀求側面突破的“偷梁換柱”式玩法,非自安倍始,而是伴隨了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以降,日本政治“總保守化”進程的始終。彼時彼刻,發生在日本周邊或其地緣關系延長線上的個案事態(地區沖突或局部戰爭),則被拿來充當了“酵母”或“砝碼”,為政者借力擊球,因勢利導,不失時機地出臺了一系列在過去難以想象的法律,不僅洗刷了作為“戰敗國”的“恥辱”,客觀上也拓展了戰后日本的國際生存空間。如借海灣戰爭,1992年出臺了“PKO法案”(全稱為《協助聯合國維和行動合作法案》),實現了戰后日本海外派兵的“零的突破”;借“9·11”后美國展開的反恐軍事行動,出臺了“有事關聯法案”,海上自衛隊的軍艦在后勤補給的名義下,開赴印度洋,自衛隊官兵甚至踏上了戰斗的戈蘭高地。
安倍第二次內閣成立后,目標更加明確,一切工作圍繞改憲主題,相關程序全面提速:先是出臺了《特定秘密保護法》;繼而,為集體自衛權松綁;緊接著,企圖強行在國會一攬子安保法案;而終極目標,無疑是改憲。這終極目標最終能否達成,另當別論,但無論如何,過去二十多年來的行政釋法,特別是安倍先后兩屆內閣所做的功課,事實上導致“和平憲法”被掏空,自衛隊的足跡將無遠弗屆,日本堅持了七十年的“專守防衛”路線面臨實質性的改道。難怪安倍在國會發言時,不止一次把自衛隊隨口說成“我軍”。這種對戰后日本領導人來說,絕對是“大不韙”的“失言”,其實倒未必是真“失言”,也許應看作內心的“誓言”,或測試輿論水溫的“試言”,也未可知。
安倍是一個高度實用主義的、不折不扣的目的論者,為了達成改憲的“悲愿”,不惜手段。某種意義上,就連“安倍經濟學”也是手段,旨在提升內閣支持率,以為自己贏得推進憲改的時間,遑論歷史認識。
在這種情況下,確保雙方各自社會的健康發展便尤為重要。而日本作為發達鄰國,有雄厚的經濟基礎和成熟的市民社會文化,及應對從自然災害、環境問題到老齡社會的豐富經驗,理應在多個領域成為中國之師。可遺憾的是,日本深陷于自身的種種問題之中,不僅難有從容,而且在一部分政治精英的主導下,越來越走向保守化,輿論空間萎縮,社會缺乏活力,令國民特別是年輕人感到窒息。這種狀況,在戰后七十年的今天,伴隨著安保法案的躁動,變得空前嚴峻,甚至可以用“危機”來形容。就筆者個人的體察,大致說來,主要有三個方面的憂慮:
一是國家主義與“歷史修正主義”的雙重變奏。以安倍為代表的政壇新右派勢力,主要有雙重面向:經濟上的新自由主義和政治上的國家主義;前者標榜“自由經濟”,后者則以“強盛國家”為圭臬。經濟上,所謂“安倍經濟學”的構造相對單純、透明,實效也有目共睹;政治上,則相對混雜,也比較隱晦。但一個總的方向,可以用安倍在2012年眾議院選舉中所打出的一個口號來概括——“收復日本”,即不滿足于靠擴充后的行政權力自上而下推動的“改革”,而是要在從市民社會到國際關系的方方面面“收復失地”,實際上是謀求“保守復權”。所有這一切,端賴國家主義的強化。而戰后日本國家意識之空前弱化,皆源于“戰敗國”的國體。因此、“脫離戰后體制”,遂成安倍念茲在茲的迷思。而“脫離戰后體制”,有兩條最有效的路徑:一是改憲(包括最終的自主制憲),二是顛覆戰后由美國主導的、建立在“東京審判”基礎之上的國際規約。前者正在銳意推進,我們且靜觀其變;后者則須建構一整套自己的歷史敘事,而其價值內核(或曰歷史邏輯),就是“歷史修正主義”。對此進程,務須關注。尤其當警惕國家主義與“歷史修正主義”充分勾兌后,在外界相應的條件下,發生“化學反應”的可能性。
二是操縱媒體,侵犯言論自由,損害公民權利。如借《朝日新聞》的慰安婦不實報道問題,發動《讀賣新聞》《產經新聞》等保守媒體大肆攻訐,刻意給國民造成仿佛連慰安婦問題本身都不存在的錯覺,導致《朝日新聞》發行量大幅下滑,被邊緣化;整肅、改組NHK,任用親信,選擇性報道,乃至對2015年8月30日12萬人包圍國會的反“安保法制”抗議示威行動都視而不見,不予報道,被國民奚落為“犬HK”(“N”在日文中,與“犬”諧音);因對“安保法制”持批判立場,沖繩兩家主要地方報紙——《琉球新報》和《沖繩時報》遭政客恫嚇,揚言要“封殺”,甚至威脅將通過“經團聯”等機構阻止大企業投放廣告。

戰后日本的科學、文化、藝術成就有目共睹,諾貝爾獎獲得者人數僅次于美國,這不僅意味著科技與教育的發達,更是切實保障包括言論自由在內的公民權利的表征。文化創造力的前提是自由。對國民自由的鉗制,必危及文化。
三是踐踏法治,破壞憲政。對不惜以行政釋法為集體自衛權松綁,并付諸國會強行表決一事,著名憲法學權威學者樋口陽一于眾院通過的第二天(2015年7月16日),在《朝日新聞》上撰文,斥之為“三重侮辱,罪孽深重”:第一是對國會的侮辱,第二是對最高法院判例的侮辱,第三是對歷史的侮辱。不僅如此,樋口還進一步指出,7月15日,眾院的強行表決通過,還構成了“對民主主義的侮辱”和“對國民的侮辱”,深刻觸及了一味謀求“脫離戰后體制”的首相歷史認識的危險本質。
不是沒有反對的聲音:在眾院特別委審議時,連自民黨推薦的憲法審查會的三名憲法學者都明確表示“違憲”;表決時,在野黨議員集體退場,旁聽席上的市民代表悲憤呼號,舉牌抗議,但法案卻被強行通過……“違憲”“違反判例”不在話下,為了能通過法案,甚至到了罔顧憲法及國家法律體系的關聯性、整合性的地步。法案起草班子的一位重要成員、首相輔佐官礒崎陽輔在面對民主黨代表關于安保法案與既成法律體系穩定性的關系的質詢時,竟然脫口而出“與法律的穩定性無關”,致輿論大嘩,被嗆下臺。結果又為自己的“失言”道歉,卻拒絕辭職。最后,連安倍也不得不出來“擦屁股”,但明顯前恭后倨,暗中力挺。
“安保法案”是一場深刻的危機,不僅是日本政治的危機,也是憲政的危機。能否渡過這場危機而不重創憲政,是對日本民主主義和法治的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