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黃興國
逛街與雅集,風馬牛不相及。卻被我生生地把它們綁在了我一天的日程里。
早在二十多年以前,我便養成了一個習慣,即每當忙過一段時間,尤其當我突擊完成一件作品的創作之后,都會給自己放一個大假。2004年的春天,我利用零碎的時間做雕塑《無名英雄》創作前的準備工作。從放大泥稿的骨架設計到未來成品體量的估算再到耗材的算計,甚至包括成稿在狹窄的辦公空間的位置安排等等,當一切物質包括心理的準備確信無疑能夠保證我在兩三天內足不出戶地一氣呵成……接下來的一個周末的早晨,我七點鐘走進辦公室,一口氣三十多個小時,完成了《無名英雄》的泥塑工作。當泥稿正式交與模型翻制工之后,我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長長的喘口氣,對著學生說:回家睡個大覺,然后……明天,給自己放個大假!
學生驚奇地問道:老師您準備去哪兒玩呀?
玩?玩什么?逛街!
逛街?嘿嘿嘿……是陪師娘逛街?
陪什么師娘啊,一個人——逛!
的確如此,每過一段時間當有閑暇放松時,我一定會選擇用一整天的時間信馬由韁地、見門便鉆地(婦女用品店除外)從橋東的北國商城毫無購物目標地逛到橋西的人百廣場,傍晚或更晚再乘公交車回家。起初,妻子十分地憤懣,因為之前幾乎每次陪她逛街都是興致而往,又總會因著荷包里的底氣與貨物的性價比或者審美的差異,使得彼此的心意難圓,便只能買一些不痛不癢、可有可無的小東西,掃興而歸。繼而,妻子又十分疑狐。想想看,一個胡子拉碴的大男人,只身逛街——誰會信,到底想玩什么貓膩?好麻煩的猜忌。好在惠心的妻子最終還是選擇了放任:哼!就憑你兜里那點兒散碎的銀兩,任你撒歡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來,頂多是多瞟幾眼漂亮的小妞。再說了,即便是守在跟前兒,不斷地用手指掐,不也擋不住嗎?那句掛在嘴邊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況一個藝術家”的話,早就候在那兒了。
只好悻悻地甩一句:去吧,去吧!別忘了回家的路。這也成了每當我要獨自逛街時妻子的一句口頭禪。有一位至交,卻深諳其道并一語道破天機:老黃這冥冥之中是怕被時代拋棄啊!
某日傍晚,李明久先生通過微信發過來幾張圖片,是關于第二天下午三點半“李明久藝術中心”掛牌儀式暨作品展示的一個雅集活動的流程與邀請,我不敢怠慢,即刻送上了從微信的表情庫里調出的鞭炮和金光閃閃的鮮花。晚上八點多鐘,李先生又打過電話來確認。先生總是這樣,不僅事無巨細而且親力親為,令人感動。

胡服騎射
李先生新辟的藝術中心位于橋西友誼南大街的一棟寫字樓里,從橋東的學校出發貫穿繁華的中山路,正好契合了我習慣的逛街線路。一大早,我從家里驅車到了辦公室,反反復復瞅了幾眼陷在“泥潭”難以掙脫的幾個稿子,把問題集在一起又拋在了原地,換了一件兒子的比較入時的短上衣——走人。開上車到了學校的西大門,找個寬敞的、不礙事的路邊泊車。然后走到公交車的站臺,坐上了開往北國商城的公交車。
每當擠在滿車從不同的地方出發、揣著不同的心思、朝著不同的目標奔走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之中,我總會萌動一些仔細打量這些緊緊地包圍在我身邊的陌生人的衣著,并試圖去探尋他們心機的念頭。瞅著那些嘰嘰喳喳背著超大書包的學生、打扮入時旁若無人撥弄著手機的女子、牢牢地抓住扶手護著肚子的孕婦、左騰右挪把孫子緊緊地抱在懷里唯恐被擠住的老人……真的蠻有意思。2009年入選全國美展的作品《城鐵三號線》的創作靈感,就是在擁擠的地鐵里萌生的。
在此,我不是想簡單地表明藝術與生活之間的密不可分的魚水關系,而是想說藝術家本來就是社會生活中的一分子,作為主體我們不能剝離生活,每時每刻我們都要直面并吞食現實生活中的酸甜苦辣;作為客體我們又掙扎在浩瀚的濁清混雜的大洋中,面對點點滴滴的刺痛或感動,只要我們有一份沖動,去表達,去釋放,只要能感動自己的同時還能啟發和感動更多的人,即有價值。藝術創作本來就是一個極其個人化的行為,沒人能為誰指出什么方向或開出什么良方。當困惑而不得其解、滯悶而又難以排遣,干脆就放空沉郁的心境,以一雙陌生的眼睛去打量這個從來就不曾歇息的世界。
時至年關,位于石家莊市中心商業核心地段的北國商城,相比早些年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購置年貨的熱情以及把那促銷的商品堆在門外、促銷的條幅掛滿了臨街的墻面之情形,真是大相徑庭。熱鬧還是冷清無所謂,反正我也只是隨意逛逛。敞亮的空間使得視野更開闊了,不僅有了品味時尚的裝修風格、獨特的展陳設計、巧妙的燈光配置,更用不著擠在一團,去看白皙的臉蛋上那厚厚的粉底、去辨析那長長的一眨一眨的睫毛被粘貼的痕跡。合理的公共距離,也更能夠充分地展現少女的婀娜、戀人的纏綿,以及匆匆擦肩掠過的發梢彌散著的誘人香氣……不日前我所捏制的創作小稿《夏至》也正是從逛街的現實場景中提煉出來的。

黃興國河北師范大學美術與設計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美術家協會會員中國雕塑學會理事中國當代雕塑研究院研究員河北美協雕塑藝術委員會主任河北省畫院雕塑院院長河北工藝美術學會會長
不知不覺,在消受了一個個營業員職業般客氣的接待中、在穿過了彌漫著濃郁粉脂氣和熟悉的大排檔氣息中、在享受了夸張的音效與轉動的馬達聲中、在冷風凜冽的便道漫無目的的行走中,大半天的時間被悄悄地打發掉了,我如期溜到了設置在振頭大廈的“李明久藝術中心”。
應該比約定的時間要早,身著薄薄駝色對襟中式小襖的李明久先生,已經精神矍鑠、溫文爾雅地立在藝術中心門口迎接著應約而至的摯友和得意的門徒。在接人待物方面,圓潤、謙和似乎是先生自我師從其門下近四十年來所持有的不變的姿態,正如人們進門之初就感受到的撲面而來的和煦、溫潤而靜穆的畫風。一幅幅淡雅而濃郁的畫作或方、或圓,或如款款而啟的折扇,或如鑲嵌在古樸潔雅的墻面上的窗子,窗外所展現的卻不是陰霾昭昭、紛亂嘈雜的市井。伴著委婉而渾厚、清澈而含蓄、悠長而舒展的古琴瑟瑟,這些畫作把人們帶入到那心凝氣暢、鋒藏神逸、墨穩意揚、勢沉情舒的曠野、崇山和冰封寒鎖的世界,單純的五色隨意揮灑便為我們渲染出一派令人神往而不可及的圣地……如此鏡像怎能不讓人撣落了浮塵、平息了浮躁,靜靜地順著那由心而發的筆痕墨跡去尋覓靈魂的歸處?有時我會想甚至會去調侃,千古不變的水墨、毛筆、宣紙、印泥,千古不變的題跋、落款和蓋戳,卻招惹著一代又一代人去如癡如醉——憑什么?憑的是對傳統文脈的堅守,對傳統人文精神的秉承,以及對自然、文化、社會的理解與追問。而一代又一代所變化的是不同時代的不同的理解、不同心性的不同的話語。可以說,我是見證了李先生“師古”過程中的執拗、“不泥”過程中的掙扎、成名之后的揚棄、篤定而不停頓的前行步履的。每次步入李先生的畫室,總能獲得別開生面的氣息和意想不到的驚喜。難能可貴的是,時至八十歲高齡的李先生依然能保持令人敬慕的探尋精神與淡泊高遠的情懷,這不僅是我們晚輩的楷模,亦是我們藝術界的福祉。
人們常說,若有一個值得顧念的地方,一定是緣于一位值得顧念的人。所以,我會常來此地并希望每次都能見到先生和他的新作,從而獲得一份鼓勵、一份啟示、一份欣喜。如果又能遇到幾位知心并有趣的朋友,還能多收獲一份認同、一份問候,豈不是更妙。
這就是我把逛街與雅集綁在一起的心滿意足的一天。嗨,好嗨皮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