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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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燃起大火,令全世界深感痛惜。法國總統馬克龍在第一時間宣布將對這座哥特式教堂進行重修,各國專家紛紛獻計獻策,引發了公眾對于文物建筑修復問題的進一步關注。
由此聯想到西班牙東北部有一個名叫博哈拉的小鎮,鎮上的桑圖亞里奧·德·米塞里科迪亞教堂中保存著19世紀畫家埃利加斯·加西亞·馬丁內斯所繪的《戴荊冠的耶穌》壁畫,筆法細膩傳神,在美術史上占有重要地位。因為當地氣候潮濕,壁畫出現斑駁脫落現象,文物部門四處籌集資金,并聘請專家前來修復,卻發現這幅傳世名畫已經被改繪成一幅變形的“卡通畫”,人物面容好像一只猿猴,原本耶穌頭上樹枝編織的荊冠變成包著耳朵的皮帽,仿佛穿越版《西游記》的插圖。如此珍寶慘遭毀容,全鎮一片嘩然。

這個戲法不是孫悟空變的,而是一位81歲高齡的老婦塞希莉婭·希梅內斯好心所為。老太太看見壁畫破損,著急上火,自掏腰包買了畫筆和顏料,直接闖進教堂對原作大肆涂抹,完成了這幅令人啼笑皆非的作品。此事轟動一時,居然為默默無聞的小鎮吸引了大批游客,“戴皮帽的猴子”形象被印在各種紀念品上,十分暢銷,也算對當地經濟發展有所貢獻。但被破壞的壁畫如何重新恢復,仍是文物專家所面臨的棘手難題。
這個事例說明一個淺顯的道理:文物建筑不是誰都可以修的。
進入網絡時代以來,文物建筑保護逐漸成為公眾普遍關注的話題,特別是一些修復工程屢屢成為熱議的焦點。毫無疑問,這種社會關注是巨大的進步,對于文化遺產保護有很好的監督和促進意義。不過,對于公眾而言,除了熱情之外,多了解一點關于文物建筑修復的知識也很有必要。
歷史上人類建造過無數的建筑,隨著時間的流逝,絕大多數都已經灰飛煙滅,只有少數能夠幸存下來,成為文物建筑。這些建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磨難和考驗,自然界的地震、洪水、潮氣、蟲害、風化以及人類社會的戰爭、縱火和其他許多有意無意的破壞行為,都會導致建筑的殘損與傷痕累累。
古埃及、波斯帝國以及古希臘、古羅馬都曾經有意識地對一些古老建筑物進行保護和維修,例如金字塔、神廟和宮殿,但往往是隨意的自發舉措,并未形成完整的體系,更多的古跡依然不斷遭到破壞。在歐洲中世紀,包括羅馬大競技場在內的大量古典建筑成為采石場和原料基地,被挖得千瘡百孔。
現代意義上的文物保護事業發端于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學者重新認識古典時期的燦爛文化,推崇文物建筑的藝術價值,羅馬教皇頒布了古跡保護的法令,委任“畫圣”拉斐爾為首位文物保護官。許多文物建筑得到修復,并逐漸成為一項專門的工作。18世紀以后考古學突飛猛進,越來越多的古建筑被發現,同時也出現了很多新的科技手段,進一步推動了文物建筑修復事業的發展。
文物建筑修復看上去很酷,其實是一項專業性極強的精細活,涉及勘察、研究、設計、施工、監督、管理以及后續維護等多個環節,包含木、石、土、磚、瓦、油彩等不同材料,需要建筑、結構、考古、美術等不同專業工作者的合作參與,復雜而艱苦。通常而言,修一座老房子所耗的人力、物力遠遠超過蓋一座新房子,所需工期也長得多。
就文物建筑的修復思想而言,18世紀末至19世紀中葉歐洲已經形成了三個主要的流派——
法國作為當時歐洲的文化中心,提倡“風格派修復”,力圖將文物建筑從殘損狀態恢復到鼎盛時期的原貌,追求純潔而統一的風格。這種方式具有強烈的理想主義特點——很多古建筑歷經不同時期的改建與修繕,實際上其初始面貌早已難以辨別,因此在實施過程中往往憑借修復者的主觀想象來強求完美,武斷地拆除舊物,添加新物,結果很可能會對古跡造成種種新的損傷。1844—1864年,由建筑師維奧勒—勒—杜克主持的巴黎圣母院重修工程正是“風格派修復”的代表作,奠定了這座教堂的現存面貌,影響很大,但在當時即已受到較多質疑。
英國是世界上第一個進入工業化社會的國家,一度熱衷以類似“風格派”的方式來修復境內的哥特式教堂,但很快遇到更多的反對意見。以約翰·羅斯金和威廉·莫里斯為代表的理論家倡導“反修復運動”,認為歷史建筑神圣不可侵犯,所謂“完美的修復”實際上是以虛假的手法來毀滅真正的文物。羅斯金還提出,對古建筑只能小心維護保養,不能施加任何物質性的修繕和干預,寧可讓它有一天壽終正寢,也不能以虛偽的替代品軀殼茍活于世。受此觀念影響,很多英國學者推崇“廢墟之美”,最大限度地尊重歷史的真實,甚至贊美“詩意般的死亡”。這種理論實際上放棄了一切積極修復的行為,未免過于保守,走向了一個極端。莫里斯的觀點對此有一定的修正,認為可以采用“保護性整修”的方法來替代“修復”,將真實的歷史遺跡原地保存,加強日常維護,適當加以修繕,但絕不是為了恢復到某個歷史樣式,而是為了防止進一步的破壞,其間不能采用任何新的材料和工藝。
在很長時間里,法國的 “風格派”和英國的“反修復派”各執一端,爭論不休。一些學者開始思考二者的得失利弊,認為前者過于主觀妄為,后者過于消極無為,文物建筑修復需要找到更合適的方式。于是以意大利為代表的“文獻式修復”理論隨之興起。
意大利是古羅馬文化的發源地,擁有全歐洲數量最多的古建筑,1861年正式建國后成為西方文化遺產保護的中心。這一學派借鑒語言文獻學的理論,將古建筑視為記錄歷史信息的某種文獻,是社會史、文化史的重要見證,其“原狀”不僅包括最初建造時的狀態,也包含后世添加的各種信息。修復的目的是維持其物質性的存續以避免消亡。在修復之前需要先做認真的勘察和分析,在修復過程中不能片面追求“純凈而統一”的歷史原貌,更不能憑想象去編造已經缺失的部分,而是尊重其一切實物原形,包括殘損狀態。這種理論認為可以采用新的材料和技術,但新添加的部分必須與舊物嚴格加以區分;同時盡量保護其原有的自然環境和人文環境。羅馬古城中的很多歷史建筑采用這種方式進行修復,無論萬神廟那樣的完整巨構,還是卡拉卡拉浴場那樣的殘垣斷壁,都得到了科學而有效的保護。
“文獻式修復”是文物建筑修復理論新的里程碑,經過長期實踐檢驗之后,逐漸成為當今世界文化遺產保護工作的主流。
1964年5月,第二屆歷史古跡建筑師及技師國際會議在意大利威尼斯召開,通過了《國際古跡保護與修復憲章》,即著名的《威尼斯憲章》。該憲章明確了歷史古跡的定義,強調保護與修復古跡的宗旨是“把它們既作為歷史見證,又作為藝術品予以保護”,其保護與修復“必須求助于對研究和保護考古遺跡有利的一切科學技術”,而修復過程是“一項高度專業性的工作,其目的旨在保存和展示古跡的美學和歷史價值,并以尊重原始材料和確鑿文獻為依據。一旦出現臆測,必須立即予以停止。此外,即便如此,任何不可避免的添加都必須與該建筑的構成有所區別,并且必須有現代標記”。
應該說,《威尼斯憲章》實際上完整體現了“文獻式修復”理論的基本思想,至今仍被視為全世界范圍內最重要的文化遺產保護準則。后來,國際遺產保護組織又通過了一系列的憲章、公約和宣言,進一步完善了文物建筑保護與修復的體系。同時,世界各國均有文物建筑保護方面的立法,有相應的專業工作者、研究機構和民間組織從各個層面推動文物保護和修復事業的開展。
中國雖然是歷史悠久的文明古國,但長期以來并不將建筑視為文物,古人往往喜歡拆舊建新,以“重修廟宇,再塑金身”為榮,相對缺乏對陳舊古建的尊重。直至民國時期,才出現真正意義上的文物建筑保護組織和相關修復實踐,但在當時混亂的時局背景下,難以有效開展相應工作。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重視文物保護工作,建立了文物普查和登記制度,頒布一系列的法律法規,培養了大量的專業人員,對許多古建筑進行了保護和修復。但由于政治運動和經濟建設的沖擊,很多珍貴的古跡遭到毀滅,同時在保護和修復過程中也存在著許多問題,仍然需要不斷反思和改進。
就修復而言,通常需要遵循以下幾條重要的原則:
第一是“最小干預原則”。即盡量保持建筑物的原狀,保留其原有構件,用最少的添加物和最簡單的技術手段來延續文物建筑的生命,而不是將其修復得完美無缺。對此著名學者梁思成先生有一個很好的比喻,說文物建筑修復就好像是為一位生病的老人做手術,目的是讓他“延年益壽”,而并非讓他“返老還童”。
第二條是“可讀性原則”。意思是文物建筑的所有信息都應該是可辨別的,其各種歷史構件及其存在狀態都是真實的,殘缺的地方盡量不加填補,新添加的構件與原物有明顯區別。古建筑經過時光的洗禮,必然存在種種斑駁傷痕,其陳舊之感往往別有一種滄桑之美,類似青銅器上的銹跡或家具上的包漿,只要不影響其存續,都應該加以保留。如果將它們修得煥然一新,就好像將青銅器打磨得一片光亮,喪失了原來可讀的歷史信息。
第三條是“可逆性原則”。指在文物建筑修復過程中采用的各種手段,包括支撐物、附加物,都應該是“可去除的”,不能對文物本體造成新的損害。文物不可再生,一旦損壞即無法挽回,既然任何修復手段都不能保證絕對正確,那么至少應該保留日后糾正的可能性。
在實際工程中,這些原則未必都能得到很好的貫徹。很多古建筑維修工程仍然企圖恢復其藝術風貌的完整性,往往將后世改建、修繕的痕跡抹去,將之復原到某個“完美”狀態,其理念類似法國的“風格派修復”,典型例子如山西五臺南禪寺大殿被重新改成唐代樣式,福建福州華林寺大殿將清代所建外廊拆除,看似重現純凈的唐風宋韻,卻犧牲了大量有價值的歷史信息。又如很多古建筑在維修時使用不可逆的環氧樹脂和水泥,雖然能起到一定的保護和加固作用,但往往會引發新的破壞,不少古塔的基座用水泥填充后就出現開裂現象,而且難以消除。
同時必須承認,中國古建筑大多以木結構為主,與以磚石體系為主的西方古建筑存在較大差異,某些國際準則在實踐中也會遇到水土不服的問題。例如有專家提出木構件容易糟朽,很多時候拆散落架、替換舊構件和重新粉飾彩畫是必要的,不可能完全維持原物原狀;某些后世改建、添加的東西并無價值,且對文物建筑有所損害,并非不可去除。這些觀點在行業內也頗有爭議,只能具體問題具體分析,難以一概而論。

近幾十年來,中國有很多文物建筑修復的成功案例,比如早年的西安小雁塔,近年的故宮乾隆花園倦勤齋,都堪稱經典樣板。但更多的項目存在著各種各樣的缺點,甚至完全失敗。究其原因,除了設計者本身的水平局限外,還有主政官員的錯誤指揮、施工周期太短、資金問題、施工人員操作不當、缺乏有效的管理和監督等等。要想根治這些問題,首先需要進一步完善相關的程序,減少行政干預,嚴格按照文物建筑修復的科學規律做事,提供合理的資金和時間保證,嚴格監管,同時也有待于專業人員素質的提高和全民保護意識的培養。
“戴皮帽的猴子”和國內的許多失敗案例都告訴我們,在很多時候“修壞了”比不修的后果更為惡劣,會留下難以彌補的千古遺憾。隨著科技的發展,未來一定會找到更多更好的方法對文物建筑進行修復,相關理念也可能出現新的變化,但最需要普及和提升的,依然是對于文化遺產的敬畏和珍愛之心,以及嚴謹科學的工作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