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痛苦，也是幸福

謝文娟

春

穆 旦

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

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

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

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

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

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

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

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

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

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

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

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

陸機在《文賦》中寫道：“遵四時以嘆逝，瞻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傷春悲秋自古是詩人們取之不盡、常寫常新的題材。而現代詩人穆旦的《春》，則跳出了中國傳統詩歌受“溫柔敦厚”之詩學理念影響的藩籬，肉感、立體而又帶有一絲野性，是一首“截然不同于千百首一般傷春詠懷之類的作品”（王佐良語）。

《春》是穆旦1942年2月創作的一首意指愛情但又不僅僅關乎愛情的詩，首次發表在1942年5月26日的《貴州日報·革命軍詩刊》第9期，經初次修改后于1947年3月12日刊登在天津《大公報·星期文藝》第22期，同年，經再次修改（是為今日定本）收入《穆旦詩集（1939-1945）》。相較于改寫前的單純，改寫后的《春》其內涵更加豐富復雜：自然之春的崢嶸，隱喻著青春的萌動與性的覺醒，性的成熟與苦悶背后映襯著生之熱烈以及對愛的期待。一句話，《春》是一首表現青春、生命以及生命欲望的詩。

我們來看上半節。“綠色的火焰在草上搖曳，/他渴求著擁抱你，花朵。”不知為何，當讀到前兩句，便不由想到了詩人北島《你好，百花山》中的“沿著原始森林的小路，/綠色的陽光在縫隙里流竄”，語言的陌異化給讀者帶來新奇的體驗和特定情境的代入感。“綠色的火焰”象征著春天濃密的新綠，也即“野火燒不盡”的春意，“他”而非“它”渴望著“擁抱你，花朵”，花朵可代指粉紅色的少女，一片綠意，姹紫嫣紅，這鮮明的色彩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盡顯生命力的蓬勃、旺盛與野性，同時可見少男少女們的青春萌動。“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詩人舍去正常語序——“當暖風吹來煩惱，或者歡樂，/反抗著土地，花朵伸出來。”——而取倒裝句，意在表明生命的堅韌、頑強與不屈，同時花朵的“反抗”“伸”也是對綠色“渴求”的及時情感回應。“如果你是醒了，推開窗子，/看這滿園的欲望多么美麗。”這里，“醒”是生命意識的蘇醒，具象的“滿園”與抽象的“欲望”搭配，展現了詩人的思辨智性。

詩歌上半部分傾注于春天的生機盎然，下半部分則延伸到青少年的身體維度。“藍天下，為永遠的謎迷惑著的/是我們二十歲的緊閉的肉體”，隨著春天臨近，年輕的身體蘇醒，“永遠的謎”意味著詩人糾結于純美的愛或令人輾轉惆悵的性，盡管向往，身體卻只能“緊閉”，表明詩人愛的無望而克制。“一如那泥土做成的鳥的歌，/你們被點燃，卻無處歸依”，鳥鳴的輕盈靈動與泥土的渾厚凝滯構成鮮明對比，生命的沖動無可規避，身體已發育成熟，身心被烤得炙熱，卻苦于無處落實這份愛與性，其中滋味如何消得。王佐良曾評價說，穆旦早年的詩總有那么一點“肉體的感覺”，這首《春》就是用身體思想，充滿了青春的激情、狂熱的愛欲和得不到的苦悶。而寫于1942月2月的《詩八首》中諸如“在死底子宮里”“你我底手底接觸是一片草場”等句，也都體現了肉體的感覺。正如王佐良對穆旦情詩的評價，“最好的地方是在那些官能的形象里”。“呵，光，影，聲，色，都已經赤裸，/痛苦著，等待伸入新的組合”，光影聲色是生命欲望的不同表現形式，洋溢的青春和“赤裸”的欲望對詩人構成了極大誘惑，卻只能痛苦地期待著“新的組合”：渴望新的機遇和奇跡的發生。一切顯得那么費解又矛盾。但正如詩人鄭敏所說，“矛盾是生命的表現，因此青春是痛苦和幸福的矛盾的結合。”“強烈的肉體敏感是幸福也是痛苦，哭和笑在片刻里轉化。穆旦的愛情詩最直接地傳達了這種感覺：愛的痛苦，愛的幸福。”（鄭敏：《詩人與矛盾》）

張松建評價《春》“詩思不是外向投射型而是反思式的內斂，也沒有把未來當作現實進行膚淺的謳歌，而是感受生命的幽晦、復雜和矛盾”（張松建《現代詩的再出發：中國四十年代現代主義詩潮新探》）。而易彬則從異文角度，沿著《春》的修改軌跡對詩作進行解讀，從而得出結論：穆旦愛情詩中的自我隱匿、總體寫作中的主體分裂是其詩歌的基本特質（易彬《被點燃、被隱匿的“青春”——從異文角度讀解穆旦詩<春>及其詩歌特質》）。臧棣認為，《春》是“天真之歌”與“經驗之歌”的完美結合。對于前者，該詩把充滿活力的青春作為一種生命機遇來加以頌揚；對于后者，《春》寫作手法老練，而對生存的危險和命運的晦暗，詩人也有自己異常敏銳的預判（臧棣《穆旦的百年孤獨》）。

穆旦生前經常對別人說：“一個人到世界上來總要留下足跡。”晚年的穆旦給青年詩人郭保衛寫信勸道，別寫那些十年之后過時的東西。這么多年過去，穆旦的詩非但光輝不減，更引得眾多詩人、讀者、批評家們駐足流連。穆旦的詩奏起的戚戚而甜甜的曲子，讓人覺得生命難免痛苦卻也可以那么幸福，而每一次讀他這首《春》，總感覺怦然心動，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