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
短鼻子人的城鎮
我來到一座短鼻子人生活的無名小鎮。所到之處,我遇到的人都長著很短的鼻子。因為鼻子短,所有人的人中線就都顯得又寬又長。我盡量克制自己的好奇,不去看那些男男女女的短鼻子。但他們和我談話時,我還禁不住要去研究他們長而寬的人中線,并聯想起車轍、溝渠一類的形狀。因為鼻子短,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打噴嚏。也因為鼻子短,所有人的嘴唇就顯得又大又薄。
我看見那些工作的短鼻子人們忽然無聲而迅速地向著一處匯集,幾臺挖掘機也無聲地快速移了過去。有人舉著一面小紅旗在喊著號子,人群集體彎腰,再一起直立,因為鼻子短,他們都長著長長的手臂。如此無數回合后,從他們抬起的手臂和挖掘機的長臂上,糾結出一大團巨大的、拖垂在空中到地面的腔腸類的物體。從遠處看,那物體被深埋已久,沙土和粘液形成的污水像無數小溪從它的結構中流到地面。在它的中心部位上,有一團有節律的顫動連帶到它盤根錯節、章魚腳一樣四處蔓延的管狀器官。“那是它的心臟,它的元氣”我忽然意識到,它正在慢慢失去自身的溫度和熱度。它的冷缺讓空氣降溫,短鼻子人又開始打噴嚏了……
我要留下這支筆
冬天。陰郁而緊張的氣氛籠罩在一個無名的圓形小廣場。天上不時有編組飛機飛過,身穿藍色棉工裝的人們在那里排起長隊,接受莫名的檢查。這是一個入廠登記處。廠區內外的擴音器傳出有關前線的戰況,和工廠撤退的進展。兩名中年男女面無表情,藍棉工裝外罩了一件橘紅色的馬甲。他倆時而抬頭詢問,時而埋頭登記。人們魚貫站在他們面前,不時交出各種物品。
邊門的人們在急促出入,從工廠開出的載重車隊一律苫上綠色的苫布,同時各類大巴滿載著人們無聲駛過。
我形單影只,兩手插在衣袋里,隨著排隊的人們緩慢地往前移動著腳步。
在一輛從身邊慢慢駛過的大巴窗子里,我看到一雙緊貼在窗子上的眼睛。
一雙絕美的、不知性別的眼睛。那雙眼睛盯住我,似乎有淚水劃過。我心急促地跳起來,轉過身去,似乎要認出那個投出如此絕望目光人的身份。
我偏離了隊伍,而且就要跟隨那大巴而去時,一雙戴著白手套的手攔在我的腰間,“請歸隊,女士”。然后是另一雙手不客氣地攪住我的肩膀,我被重新帶回到隊列里。
再回首時,那大巴已不見蹤影。
我站在小桌前,那一男一女戴著口罩。男的開口問我:“有手表嗎?”我摘下了手表,還記得自己平時是不戴表的。他接著說:“請把身上的物品交出來,放到這里。”我從上衣口袋開始,依次掏出了手機、指甲刀、鑰匙,還有一支筆。把它們放在小桌上后,我想把筆取回來。我說:“我要留下這支筆。我需要它。”
我被放行,來到一個空曠的大車間里。車間懸掛的大屏幕上有彩色地圖。幾個巨大的箭頭向著一個中心包抄而來,不斷逼近。幾個像鍋爐一樣的裝置寂靜地立在車間盡頭。仍然是穿著藍工裝的人們在匆匆行走。我在墻邊一個小火爐邊坐了下來,感覺到那爐火炙熱的溫度。我甚至向火爐坐近了一些,想在那旁邊取暖。但這時一位頭戴安全帽的女工走了過來,用手掀開鐵爐蓋,并蹲在上面,然后她跳下來,用手按那火爐邊的某個開關,水箱開始轟鳴。她走開后,我走近那個火爐,看見那火爐竟是兩用的:在火爐后方是一個馬桶裝置,而在它的前半部還在燃燒著木炭……
這時,另一個電子屏幕上開始有人名閃爍。
有人喊著“清償小組在這邊”。有四個人走了過來,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同樣是四個人開始記錄他們的話:“庫存……結余……”
在另一個場景中。我和我大學的同班女生在一起。琴穿套裙,梳短發,留劉海,正向周圍的人談著什么。我注視著她,對她說:“我總是在夢里見到你,每次你都有不同的套裙。”然后,我還想對她說,有一次我竟然在北京某機關的女廁洗手間的大鏡子里看到了她的幻影:短發,劉海,彎眉,酷似朝鮮族人的圓白的臉……
某車廂里
年輕單薄的男乘警徑直朝我走了過來。他省略了他途經的這間酒吧式簡易餐車里另外七八位男乘客,站在了我面前:女士,請出示車票。我又一次把手伸向我的小皮包里——輕車熟路,我說,這是您第三次查我的票了。當他把車票還給我時,我笑了一下,輕地說,我就那么可疑么?就那么沒特征么?我看見他怔了一下,旋即說了聲“對不起”,走開了。我低下頭看看自己:第一次他查票時,我穿馬甲襯衫,戴帽子和口罩。來車廂里冷氣大開,我穿上了紅夾克,雖戴著口罩卻脫了帽子,第三次還是紅夾克,戴上了帽子卻摘下了口罩。于是我成了乘警眼里喬裝的三個女人。
鄰座那個光頭男人
餐桌吧臺下不設椅子,勉強可以并排倚立兩個人。鄰座是一光頭中年人。胖,相當地胖。粗手腕上有勞力士表,右手指上有三枚碩大的鉆戒。頸上還有自行車鏈般粗的鉑金項鏈……多么粗暴而強烈的裝飾啊!雖然呼吸沉重,幸好他一直沉默著,只專心吃自己的盒飯……我等那人吃完了才去碰我的那份。一尺左右的距離對我來說過于近。我一次次利用長臂的優勢遠距離取那盒熱到無法捧在手里的餐盒。其間很擔心胖大亨會對著我的餐盒咳嗽,或打噴嚏,或說話時帶出飛沫……我覺得在吃飯時突然被咳嗽,或被打噴嚏,或被飛沫的時候太多了。幸好他一直沉默著,任我表情嚴肅地在他眼皮底下一次次取物。一會兒,他亮出了粗大胳膊上的花刺青,我的心竟代他愧疚仿佛我曾盜竊,曾吸過大麻……
對 話
你哪兒的?這就是口語。您這是哪里的口音?這就是標準的書面語,有使用完整、未經簡略的詞匯(哪里,口音)。有標準的主語(你)、謂語(是)、賓語(口音)、定語(哪里的)。你是葛沽(音)的?我聽著像。不,我是小站的。啊,小站的(如釋重負般的吁口氣)。我有個發小在小站,我們小時候好極了。現在找不著了……然后對話的顧客和司機先后下車去車站的小攤床上買早點。而這時,我身邊一個裝滿莫名物品的皮包忽然自己慢慢倒下。像一個陰謀。像一個有智商的人類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