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
這是一句廣泛流傳于中國北方的民謠,是農耕習俗中基本生活觀念的體現。耕地是農耕社會的標志,是人生存最重要的因素,耕作,對莊稼的馴化和培植是人類生產中最重要的一次革命,三畝地,可基本滿足一個小家庭的吃穿用度;牛作為家畜的使用,突破了人力的局限,成為農業技術的巨大進步,一頭牛,是對先進生產技術的掌握,是生產力的基本保障;老婆孩子,既是家,更是人類得以世代繁衍的先決條件;熱炕頭代表著較好的生存條件,不僅有飯吃,而且有房住,有衣穿,有被蓋,有柴燒,是衣食無憂,是家之溫暖。恰恰是家構成了歷史上中國社會的基本單位。在這一句民謠中,含著農耕社會中的男耕女織、自給自足,安于現狀,安土重遷。在這種保守的意識中藏著鄉土中國的基本邏輯。
農業往往要靠天吃飯,因此很多的民間信仰都是祈求風調雨順的。“拜麥芒奶奶”就是一種典型的在農業生產中祈求豐收的民間信仰。魯南、魯西南有四月初一拜麥芒奶奶的習俗。民俗學者張勃曾經記錄過2005年微山縣趙廟鄉王莊村的“拜麥芒奶奶”的經歷——
拜麥芒奶奶通常是在四月初一吃過早飯以后進行。十字路口幾乎正中間的地方,擺了一張長方形的桌子,東西長,南北短。桌子正中是一個籃子,里面有新烙的油餅。緊靠籃子是一個盛著蒜泥的小盤子。籃子左右分別放了一只茶杯,杯里裝滿糖水,她們稱之“糖茶”。緊靠著桌子,前面(北面)的地上擺放三個盆子,盆子里是草木灰。距離稍遠些,桌子的西北角、西南角、東南角各放一個小香爐,里面同樣是草木灰。儀式開始前聚集了大約二十多口人,60歲以上的老太太占了絕大多數,剩下的除兩三個年輕的婦女外,就是八、九歲以下的孩子。除有三四個男孩外,其余全是女性。男人沒有給麥芒奶奶磕頭燒香的習慣。
儀式開始了。幾個老太太就忙著在三個盆子和兩個香爐里燃上香,每個盆子用六把,香爐里只燃一把。香點好后,接著就開始燒金元寶。開始燒金元寶時,就有老太太在桌子后面對著三個盆子的方向磕頭了。她們邊磕邊禱告。雖然各人的禱詞不同,但基本上都少不了麥芒奶奶,老天爺爺,三官老爺,保佑今年有個好收成,以及“吃油餅,蘸大蒜,一畝地里打一石”等話。……雖然四月初一是麥芒奶奶的生日,但并不是只供她自己,與她一起受享的還有老天爺爺、地母奶奶、火神老爺和三官老爺等四位。在分別對著各位神靈磕了頭之后,8個老太太又一字排開,對著麥芒奶奶、老天爺爺和地母奶奶,齊刷刷地跪了下來,一起磕了三個頭,神情莊嚴而肅穆。接下來的事情就是分油餅了。油餅切成了許多小扇形,放在籃子里。圍觀的孩子們就一哄而上……拿著油餅的孩子跑到小桌前,蘸著蒜泥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老太太們一樣在吃,而且邊吃邊說:“吃油餅,蘸大蒜,一畝地里打一石。”白面烙的油餅蘸蒜泥,對于現在的王莊人來說當然不是什么稀罕之物。但過去,在農歷四月青黃不接的時候,這則是鄉民們能拿得出的最好的供品了。人們拿最好的食物祭神,從而自己也能從中得到些實惠。
張勃在調查中發現,山東金鄉縣也有四月初一拜麥芒奶奶的習俗,也是在十字路口燒香磕頭,參與者也多是老太太。與王莊村不同的是,金鄉縣的老太太手里還要拿把扇子,三叩首后,邊搖扇子邊禱告:“麥芒奶奶住河南,頭頂八寶身穿蘭。麥芒奶奶顯顯靈,保住麥子好收成。一扇開春下大雨,二扇扇去雹和冰,三扇麥穗長得大,四扇扇得螞蚱不鬧哄,五扇大囤滿來小囤流,家家戶戶吃喝不發愁。求麥芒奶奶多保佑,保佑今年大豐收。”
山東定陶縣也有拜麥芒奶奶的風俗,但地點不在十字路口,麥芒奶奶也不像在金鄉或者王莊村那樣看不見她的影蹤,而是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豆天娥。豆天娥是豆蟲的成蟲,常在麥子抽穗時出現并產卵,顏色不一,有土黃的,有土黃帶紅花紋的,還有淺綠的。前兩種數量很多,淺綠色的十分罕見。人們將淺綠色的豆天娥就稱作麥芒奶奶。見到它后,老太太就會將它“請”到神龕里,供人們燒香磕頭進行祭拜。
農歷四月初一左右正是麥子的抽穗、灌漿關鍵時期,這個時候供奉麥芒奶奶,祈愿她保佑麥子豐收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張勃認為,四月初一拜“麥芒奶奶”可能與我國古代的君王季春之月“為麥祈實”的禮制有關。《禮記》記載,為麥祈實的儀式早在先秦時代即已存在。《月令》:“季春之月……天子始乘舟,薦鮪于寢廟,乃為麥祈實。”是說每年的季春時節,君王要以鮪為供品,在寢廟中祈求麥子的豐收。從時間上來看,正與四月初一相對應。
吃飯是最基本的生命保障。而在魯西南一帶,因為常有黃河泛濫,甚或兵荒馬亂,人對背井離鄉、對饑餓的感知刻骨銘心。有《逃荒謠》這樣唱——
月兒圓,明晃晃,
河西窮人來逃荒。
娃他爹,推著車,
娃他娘,擔著筐。
進一村,要碗飯,
過一店,討碗湯。
求嬸嬸,拜大娘,
給個菜團喂兒郎。
十根腸子空九根,
半陰半陽過時光。
或唱——
小綠盆,叮當當,
窮苦人家來逃荒。
前邊擔著小挑子,
后邊跟著妮她娘。
妮她娘,你別哭,
前邊有個小車屋。
支上鍋,燒碗粥,
喝到肚里熱乎乎。
歪倒地上做個夢,
夢見一鍋熱紅薯。
大妮抓,二妮搶,
鍋里紅薯變干糧。
這顯然是“麥芒奶奶”出現的最深刻的心理動因。其實在南方很多地方也有祭稻神的傳統。廣西隆安縣的稻神祭就是每年農歷五月十三舉行。由師公班的師公們在婭王廟舉辦,整個活動分為求雨、祭農具、招稻魂、驅田鬼、請稻神、稻神巡游六個內容。稻神巡游賜福于民是稻神祭一個重要的環節,也是民眾最為期盼的祈福儀式。為求得稻神的賜福,在巡游當中,各家各戶都在自家門前焚香點炮,恭迎稻神到來,場面熱烈非凡。祭稻神活動距今已有幾千年歷史,是先民們在長期的農耕生產中創造出來的稻作文化的展現。其意旨和拜“麥芒奶奶”一樣,是祈禱豐收之舉。在菏澤辛集鎮文方寺村,有一首《麥芒奶奶下天堂》的民謠這樣唱道——
說麥芒,道麥芒,
麥芒奶奶下天堂。
身穿扣花衫,
頭頂五鳳冠。
站在天門看人間,
問問人間吃啥飯。
糠難吃,菜難咽,
我到天堂求老天。
求老天,收麥子,
收了麥子磨白面。
小人吃,窮人看,
不少小孩玩白面。
不難看出,拜“麥芒奶奶”具有典型的民間性和自發性,它與上層精英文化格格不入,它自發產生,自然傳承,卻又能追溯到我們無法確證的上古時代,成為一種民眾集體創造、集體傳承并不斷積累的文化現象。這樣的信仰既世俗又功利。世俗性是它與人為宗教相比對,沒有嚴整、系統的儀式,顯得隨意,不莊嚴但充滿親和力。中國社會歷來是一個世俗化的社會,世俗權力一方面體現為政治權力(廟堂),一方面體現為宗族權力(民間),特定的宗教意識(民間信仰)被拘囿于這種世俗的權力框架中,具有純粹功利性的目的,似乎只要能滿足人們現實中的愿望,就能成為人們崇拜的對象,但這種信仰又不會對現實世界產生實質性的干擾。所以說,中國的民間信仰是神秘的,卻非藝術的,是巫術的,卻非詩性的,是普遍的,卻非強力的,即使顯現出強大的影響力,也往往是世俗權力對它的利用所致。它與典型的宗教社會——譬如基督教社會——大異其趣,與真正的宗教信仰——譬如佛教——也大為不同。正是這種世俗性和功利性,決定了民間信仰的“非神本”理念,神會深入到生活和生命的方方面面,但其最終體現的,卻是“人本”,是人對生命的自我觀照。
顯而易見,麥芒奶奶的信仰和泰山奶奶一脈相承,而泰山奶奶信仰之由來,首先和生殖崇拜有關(求子與送子),小麥的豐收也是生生不息的體現。在這里,“麥芒奶奶”呈現出一種“專業神”的特點,這是民間信仰的多元化的體現。她主管某一方面,猶如行業神。在中國人的信仰譜系中,我們會發現許多奇奇怪怪的神,民眾有一種“神越多越好”的心理,如此所得到的保佑就多一重保障。呈現出神靈形象的多樣性、崇拜對象的多神格性、信仰形式的多樣和結構成分的多樣。《周官》中就已經分神靈四類:天神、地祇、人鬼、物魅。天神包括日月、星辰、風雨等;地祇包括山岳、河海等;人鬼之最要者是自己的祖宗,其余一切有功德的人都可包含在內;物魅則是各類自然神。周代就有“天子祭天地,諸侯祭社稷及其境內之名山大川,大夫祭五祀,士庶祭其先。”的成熟的信仰習俗出現,所謂”五祀”,即祭戶神、灶神、土神(中溜)、門神、行神 。那時候,各路神仙就已經深入到家家戶戶的每個角落。這種不同于宗教神系的民間信仰神系恰恰反映了中國人對天的樸素情感。
但隨著生產的發展,在這樣的民間歌謠中,我們又看到不一樣的情景——
老天是個大壞蛋,
半年沒雨地上旱。
俺家買了抽水機,
抽來河水澆麥田。
小麥今年大豐收,
蒸出饅頭不敬天。
歌謠采自1988年,抽水機的出現反映出當時農業生產已經開始機械化。農業生產能夠初步改變靠天吃飯的現實,抽來河水澆麥田,可見黃河依然是農業的重要保障。因為農業生產技術進步,大旱也能豐收,這是人對自然的長足的進步,從而開始動搖幾千年來人對天的敬畏之心,蒸出饅頭不敬天,這是一種重要的社會心理的變化。其實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對天的敬畏根深蒂固,我們大可視之為一時氣話,表達對天的不滿。但卻展現出習俗的演化,科技影響生產,進而影響人的心理,進而影響風俗習慣,這樣的路徑在今天的民俗中尤為明顯。“現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來 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從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態。在外延和內涵兩方面,現代性卷入的變革比以往時代絕大多數變遷特性都更加意義深遠。”布萊恩·威爾遜把這種變遷歸結為“世俗化”——世俗化意味著一連串相互關聯的現象,這些現象與宗教在社會生活中的減弱有關,“政治權力對宗教機構的財產和設施的剝奪;先前各種宗教活動和宗教功能的控制權從教會轉移到了世俗權力手中;人們花費在超驗事物上的時間、精力和資源比例下降;宗教機構開始衰微;在行為方面,宗教信條開始被新的行為標準取代,后者滿足了嚴格的技術標準的要求。” 在中國現代社會中,這種變遷并非從宗教權力到世俗權力的“世俗化”轉變,中國歷來是一個“世俗化”的社會,但現代性的轉變確實發生了,這種變遷從鄉土社會中宗族權力的瓦解開始,進而推進至整個民間信仰體系的瓦解,因此,中國的現代化轉變不是“世俗化的確立”,而是“世俗化的瓦解”,這個變遷是從宗族到組織,從群落生活到公共生活,從家庭意識到個人意識,從信仰到價值觀的變遷。在今天的鄉土社會中,年輕人幾乎全部脫離土地,不再從事農業生產,這導致了人對自然的疏遠,之前的基于農耕的各種生活習俗、民間信仰得不到繼承,很快消失。
在一個農業社會中,種地是生存的根本,莊稼人代表著本分,在這樣的歌謠中就明白顯露出安土重遷的觀念,以及“一畝三分地”的小農意識——
要嫁別嫁讀書郎,
一年夫妻半年床。
黑夜想他睡不穩,
對著孤燈淚汪汪。
要嫁還是莊稼漢,
白天黑夜都見面。
下地一晌不見面,
提著小罐去送飯。
這種保守中同樣透露著對“勞力”的重視和對“小日子”中美好生活的憧憬。但這些,都隨著世俗化的瓦解,成為延續幾千年的自然農耕社會的絕唱。
王世會,山東梁山人,1956年生,天津師大美術專業畢業,曾師從李苦禪等習畫。現為北京榮寶齋畫院馬海方工作室畫家。中國民俗學會會員,中國水滸研究會會員,山東美術家協會會員,菏澤學院特聘教授。王世會30年專注于孔孟之鄉民俗采風和民俗畫的創作,沉潛民間,自得其樂。CCTV1、4、7各頻道多次對其藝術創作進行報道。作品多次獲國家級及省級大獎,并在十余家報刊進行連載,作品多次應邀赴海外展出。出版畫集、專著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