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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地泗耳

2019-06-27 00:56:34江劍鳴
劍南文學 2019年3期

□ 江劍鳴

1.夙愿

中午一點,汽車穩穩當當地停在鄉政府院子里。打開車門,下車來,邊地的雪風,掠過我的耳畔,我感覺到了一絲從未有過的舒坦。雙腳站在泗耳的土地上,我長長地嘆息一聲:終于了卻了一樁愿望,我來泗耳了!

人們總是向往遠方,遠方有麥田,有詩歌,有未知未料。我也想多走走,多看看,尤其是優美的自然風光和豐富的人文景觀。“世界這么大,我想去看看。”沒有去過,心里總是欠欠的,哪怕去過之后,得出“不過如此”的結論,但畢竟 “到此一游”,心里就不欠了。朋友中有人動輒游歐洲七國,游新馬柬泰越,可我對外國的月亮圓不圓不感興趣。“父母在,不遠游”,我父母不在了,岳父母還在,岳母的母親還在,真的不敢遠游。所謂“小國寡民”的“抱雞婆長胡子”是也!遠方沒有去,但附近美麗的自然風景,諸如白馬、王朗、九寨溝、黃龍寺、竇圌山、九黃山,我都觀光過了。全縣的25個鄉鎮,撤鄉建鎮前的39個公社,就這個泗耳,我一直想去,可一直沒有機會。在平素的閱讀和耳聞中,泗耳是一塊神秘美麗的邊僻之地,是藏族聚居地。藏族被認為是從奴隸社會直接進入現代社會的。1949以來,他們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狀況,如今怎么樣呢?我應該去實地一睹風采。

其實,之前有兩次機會,我都失之交臂,大約是我跟泗耳緣分未到吧。

千禧年后第一個夏天,朋友老劉主政泗耳。綿陽的作家朋友們謀劃去泗耳采風,托我聯系。當一切搞定之后,單位上突然有急事,領導不放我。我這種人,平時領導未必記住,離了我,不但地球照樣轉動,單位也照常運行。但那天,領導格外看重,似乎離了我,天立刻要塌下來。雖然是個小領導,但官高一級壓死人,他不準走,我就走不成,端人家碗就要服人家管。泗耳的采風活動如期舉行了,朋友寶哥、冬林他們,都很高興,電話告訴我,老劉正帶著他們徜徉青山綠水,住帳篷,喝蜂蜜酒,開篝火晚會,吟詩作賦,唱歌跳舞……唉,我只能在想象中完成啊!

遺憾!

大地震前一年,也是夏天,放了暑假,單位的小領導管不住了。我與朋友何先生一起,跟泗耳鄉另一個姓劉的主政官員聯系好,討了一輛縣政府的汽車,早早地就出發,直奔泗耳。出發時,天晴氣朗,我心里有幾分激動,幾分得意。但走了百多里路,到達響巖的時候,天上飄起了小雨。心里雖然不爽,但還是祈求:雨呀,一會兒就停了吧!哪知又走了幾十里,雨越下越大,如傾盆之勢,駕駛員都快要不敢往前開了。川西北大山的公路,遇上暴雨,常常大面積塌方,于出行的人來說,非常危險。泗耳那邊領導老劉也來電話說,你們莫來了,我們不敢保證途中的安全。在北川老縣城,我們折身返回。去泗耳的愿望,第二次泡湯。

遺憾,不斷的遺憾!

這次,應武老弟安排,我跟歷史學者何先生、美女何詩人,在陽歷年最后兩天,一個寒風凜冽飛雪彌漫的二九天,踏上了泗耳這塊向往已久的土地。

這次,終于,緣分到了!

下車時,泗耳的天空晴朗,一縷冬陽,在汽車玻璃上反光,大約是老天也在為我慶賀。在鄉政府院子的水泥地上,我使勁跺了幾腳,感覺實實在在,真實可信:我真的來泗耳了!要不是鑒于年齡和身份因素,我真想跳幾跳呢!

2.邊地部落

跟何先生同行,我們一路的話題,自然是關于泗耳的民族歷史、地理風貌和民族風情。

泗耳,嵌入松潘和北川中間,是雪寶頂南麓的一塊邊地。因為遠離縣城,也曾被稱作“飛地”。

說飛地,還有一個傳說,說泗耳是平武薛土司與人打賭輸出去的“一張牛皮”。泗耳原來屬于平武薛土司的領地,有一次,薛土司與一個松潘人下棋,說以一張牛皮大的領地為賭注。誰知道真的輸了。松潘人把一張牛皮割成細線,用做繩子,丈量出一塊土地,據為己有。薛土司吃了啞巴虧,只好自認倒霉。還有一個版本說,與泗耳一溝之隔的松潘縣白羊鄉,才是那塊飛地,至今仍然屬于松潘縣管理。今天,我們再來反思這個故事,不過是證明松潘人聰明和挖苦土司老爺愚蠢罷了。一張牛皮再怎么割細,即使割成釣魚線那么細,也圈不下如今的泗耳或者白羊鄉的幾十分之一。傳說畢竟只是傳說,不可當作歷史。民間語文的創作能力,超過許多專業編故事的人啊!

從宋代末期開始,平武一帶就活躍著三支少數民族,分別叫白馬番、木瓜番和白草番。白馬番在陽地隘以上到黃羊關一帶,木瓜番盤踞虎牙關,而白草番占據白草河流域。白草河就是如今的泗耳河。據史書記載,宋元明清,隨時發生“三番作亂”,尤其以白草番兇悍。為了反抗漢族政權的統治和壓迫,白草河的番幫,曾嘯聚番民,多次組織隊伍攻打龍州,攻擊彰明,這倒也證明了“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的論斷。朝廷堅決鎮壓,某一次,曾組織了多達五萬的人馬,前往白草河流域剿滅“暴亂”。雙方拉鋸式的攻守,連年征伐,冷兵器的殘酷殺戮,致使白草河流域經濟蕭條,民不聊生,以至于少數民族人口銳減,他們被趕進深山,以刀耕火種、挖藥狩獵為生。像泗耳這樣的深山里,距離官府遙遠,官府往往也鞭長莫及。

現在,有專家考證,白草番其實就是古羌族,木瓜番和白馬番應該就是古氐族,現在都定為藏族。受藏族文化東漸的影響,明清時候起,木瓜番的古氐人逐漸藏化,白草番古羌人也逐漸藏化。白馬黃羊一帶古氐人的族別身份,至今尚在專家和有關部門沒完沒了的研討中。白馬人沒有自己的文字,但他們卻祖祖輩輩口口相授保留了特殊的語言,在他們自己內部交流時使用,同時保留了自己不信鬼神不信佛道崇尚自然的信仰,保留了跳晁蓋敬神山的傳統文化形式。虎牙和泗耳的人,接受了藏文化和黃教的影響,老輩人都讀藏文,說藏語,穿藏袍,吃糌粑,供喇嘛,跳鍋莊。

當應武老弟第二天帶我到俄洛居寨俄么幺家拜訪,與俄么幺大娘交談時,證實了泗耳人漢化嚴重這個判斷。俄么幺快六十歲了,那天她正患感冒,圍著臃腫的衣裳,在堂屋里接待我們。她用嚴重的卷舌音說:“我是山那邊岷江縣嫁過來的,是地地道道的藏族人,結婚時翻山走老路,不遠。現在走公路,要經過三個縣,遠得很。我娘家那邊結婚儀式復雜,繁瑣得很。現在泗耳這邊沒有喇嘛,很少有人結婚時去松潘那邊請喇嘛打卦了。”我問:“打卦干什么?”她說:“結婚大事情,要給菩薩和祖先通白呀!”

按照古人劃分行政區慣常的“山水形便”的做法,泗耳倒未必歸屬于平武縣。何先生說,如果按照“山齊梁水齊河心”劃分,泗耳可“山齊梁”劃歸北川,方便管理。如果按照老百姓經濟交流和人際交往看,泗耳和松潘的白羊鄉,也屬于北川經濟區。但歷史上泗耳是平武土司的領地,且資源豐富,平武舍不得,于是,便有了現在這樣北川松潘平武泗耳邊界犬牙交錯的版圖劃分。中國各省市縣,邊界幾乎都參差不齊,不像美國和非洲一些國家,按照經緯線筆直劃分邊界。當然,泗耳人不管你把他們劃歸哪個縣,他們都只管據守祖輩的土地,不愿意輕易遷移。上世紀五十年代政府一度把泗耳與虎牙合并,把不少泗耳人移居虎牙。但很快,泗耳人搬月亮家逃回去了。許多人家半夜三更卷起鋪蓋卷兒背起歲娃兒逃跑,生怕干部發現了,生怕民兵前來追趕。他們忍饑挨餓,翻越山埡,躲進泗耳山里的藥棚子。這是作為中國農民的泗耳人本性中的“安土重遷”“故土難離”思想的表現。

古人王安石一直認為,優美的風光都在險遠之處。泗耳既遠且險,工業文明的污染尚未抵達,自然風景美得一塌糊涂。青山綠水自不必說,春看辛夷花杜鵑花的美景,夏嘗鹿耳韭山根菜的美味,秋賞黃櫨和楓葉油畫般的火紅,冬天,則可踏冰瀑,堆雪人。朝霞暮靄,虹霓時至,錦雞唱曉,畫眉歌林。清新的空氣,清澈的泉水,是都市人不可想象的神仙天堂。二十年前,有個叫龍布者的當地干部,是個攝影愛好者,拍攝了許多美麗壯觀的風景作品,其中《泗耳日出》《泗耳云海》,被專家看好,還在市里給他舉辦了個人展出呢。

邊地交通艱難,距離城市文明遙遠,外人足跡很難涉及,其自然風光和民族風情,深養閨中,很難外傳,泗耳就注定了它的特殊和神秘。泗耳人是一個神秘的部落,是研究民族學的一個藍本。泗耳溝是一處深鎖閨中的美景,是雪寶頂的一顆寶石!

3.雪寶頂的雪

到了泗耳,我卻沒有進入藏區異域的感覺,除了山更陡峭,溝更狹窄,而房屋、街道、人們的服飾、語言,一如山外漢區。下午,那一抹難得的陽光躲進了烏云的被窩,泗耳的山水又籠進了陰沉沉的灰暗天幕下。應武老弟帶我們去參觀尚未竣工的“土泗路”。

從鄉政府沿小溪上行,兩山夾岸,遮天蔽日。路有岔道,車沿右行,進入更狹窄的山溝,沿坡道,向著雪寶頂腹地行進。路邊有積雪,往前行,愈厚。兩邊的山,時而懸崖峭壁,刀切斧削,時而緩坡斜嶺,白雪茫茫。石頭上戴著雪的白帽子,灌木上開著雪的白棉花,落光葉子的喬木,枝干上的雪已經結成晶瑩剔透的冰凌。寒風里夾雜著零星的雪花,山頂上濃霧籠罩。何先生分析,那里邊可能正在下大雪呢。

再前行,至保護區界口,有紅白相間的欄桿鐵鎖,橫擋道中。停車等待森林看護人員開鎖放行的時候,我們下車玩雪。

泥地上的積雪足足有兩寸厚。美女何詩人激動不已,在雪地里歡呼跳躍。“哇!哇!好美哦!”她一邊歡呼,一邊拍手,還一邊雙腳并齊向上跳躍。何先生和應武老弟忙著拍雪景照片,拍遠山,拍近處枝頭上的雪花,拍我們大家。應武穿一身紅羽絨服,像一團紅彤彤的火焰,燃燒著我們一行人的熱情,格外顯眼。我給曲波描寫白茹的“萬綠叢中一點紅”剝皮,真的是“銀白世界一點紅”啊。

司機小羅搖晃路邊一株小樹,成塊成片的雪團晃落下來,撲簌簌沾在我們身上,大家躲閃不及,嘻嘻哈哈。

何詩人捧起一團白雪,朝何先生砸去,弄得他頭上、肩上、背上,滿身花白。她又捧起雪,打算趁應武不注意時,放進他頸項里,結果被發現,躲過了。美女作案未遂,卻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在大自然懷抱里,人們的童心被美麗的景色喚醒,可以忘記年齡大小,忘記身份貴賤,即便是知性美女,也忘記了嬌羞和矜持,只求快樂開心。何況何美女身體里的詩人血液,正在洶涌澎湃,她隨口就是詩:“泗耳的雪,是不死的種子。”她忘記了戴手套,卻顧不得冰冷,赤手撮起樹枝上干凈的雪團,嘗一口,像是在品嘗美味佳釀般陶醉。她又在地上劃拉積雪,打算堆一個雪娃娃。可惜時間不夠,等我們再出發時,她也沒有完成偉大的雪塑藝術作品,只堆了個矮趴趴的烏龜造型。她想拍一張照片,記錄她的藝術創作,但一派雪白的背景,看不出她作品的藝術美感,只好遺憾離開。

越往山上走,路上的積雪越厚。從車窗看出去,飛雪越來越密了。好在我們的汽車是四驅,有力,在新雪里行駛,不打滑。走了幾公里,在一個半山坡上,一塊大石頭擋在路中間。司機小羅和應武下車,合力掀動,何先生再去幫忙,好不容易才把石頭掀開。經過幾個之字形的回頭線,又走了一段路,一根被風雪刮翻的大樹,倒在路中間。這回,汽車無法再前進了。我們下車,雪很厚,一腳踩下去,淹沒腳踝。我們徒步前行,又走路幾百米。

我們沿途欣賞漫山的銀白,欣賞頂著雪團已然冰凍的樹枝。樹丫上積著雪團,如棉花盛開,枝條吊著冰棍,晶瑩透亮。我們仿佛置身東北大興安嶺了。我還想起了曲波的《林海雪原》,心頭涌出了京劇《智取威虎山》楊子榮的唱段:“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但我沒有吼出聲來,一是怕驚擾了雪山的寧靜,二是兩個何都是唱歌的麥霸,我又從來沒有唱過歌,怕一吼出來,笑掉了人家大牙,我賠不起。

雪的潔白歷來被古今中外的文人雅士贊美有加。大山里如果沒有下過雪,就不是完美的大山。冬天里如果不下雪,就不是完整的一年四季。中國西南算得四季分明,不像漠河以北,全是寒冷。也不像三亞以南,只剩炎熱。我不羨慕地球兩極的冰天雪地,但喜愛這里冬天的飛雪,洋洋灑灑,漫山遍野。農諺有云:“瑞雪兆豐年。”雖然大雪封山,可能影響人們的生產勞動,但凍死蒼蠅,凍死病蟲害,莊稼才能豐收。這是靠天吃飯的中國農民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愿望。雪寶頂的雪,與其他地方的雪不同,在于它大面積的常年不化。但我們只在山的南麓,見到的僅僅是大雪山的一角。就這一角的美,讓人窒息,讓人忘記時間和空間,賞心悅目,令人欣慰,令人震撼,并且能夠給美女何詩人帶來詩歌創作的靈感。

越往山上走,飛雪越密,撲在臉上,涼絲絲的,奇怪的是我們都不感覺冷。盡管后來朋友圈里有人說看到照片都感覺冷,可我們在現場,一點都不冷。這就應證了那句俗語:“下雪不冷化雪冷。”大家不停地拍照,遠近上下,都是美景。何先生用單反,我們都用手機。我的手機不差,但我的技術太差,沒有拍出幾張好作品,感覺非常對不起這么美好的雪景。大家的照片中,應武老弟拍的一張最好——至少是我最喜歡:一棵高樹,斜在天幕,滿身冰雪,晶瑩透亮。簡直是一尊晶瑩的玉雕!大自然鬼斧神工,魔幻造化,其藝術杰作,不是學院里的教授們教得出來的,不是所謂的美術大師憑空創作得出來的。神作天造,是一句實話。后來,我從他的朋友圈偷過來,把它發進了我的朋友圈,取名 “玉樹瓊枝”,立刻有數人點贊并宣稱盜圖。人們都喜愛雪之潔白,來不了現場欣賞,珍藏一幀照片,于愛美之心,也算聊以慰藉。

4.長壽老人

保護區界門外山坡上,有許多院落,是茶坊村小溝社。房子上面長著青煙,這是主人家在家里烤火的火煙。我們記得住鄉愁,但炊煙并非到處都能看得見。二十天前,我去黃羊關鄉三園村,就沒有看見房子上面飄出炊煙。三園村本在大山深處,歷來不缺柴燒,但現在老百姓不燒柴火了。冬天取暖靠電爐子,煮飯用電飯煲,炒菜用電磁爐,照樣熱氣騰騰,房子卻不冒煙。他們說,用電方便,快捷,衛生,節約能源,利于保護自然生態。人民物質文明的進步,令人欣喜啊!

房背上除了冒煙那一塊,其余部分厚厚的積雪并沒有融化,一片雪白。融化了的雪水流到檐口,就結成了薄冰,像一排玻璃藝術品,吊掛在檐口,在光線里閃耀。這是大自然的美麗饋贈,裝扮了人居環境。從房子當頭斜看過去,檐口的冰雪藝術,一長排,亮晶晶的,很有幾分美麗,幾分壯觀。在山外,無論如何看不到這樣的美景。邊地泗耳的美麗,隨處可見。

應武他們長期駐泗耳扶貧。縣里這兩年脫貧攻堅的任務壓倒一切。我認為,貧富是一個相對概念。要絕對地消除貧困,恐怕是天方夜譚,尤其是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大國,何其難也!但近期幾次參加脫貧攻堅主題的采風活動,尤其是這次的泗耳之行,卻讓我感受到了目前農村天翻地覆的變化和精準脫貧的成就。中國正在進行一樁前所未有的偉大事業!

同行的老李,要去小溝社一家貧困戶送資料。我們一同前去,看看邊地農民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狀態,看看貧困戶現狀如何。老李說那家有個老太婆,長壽,九十多歲了。我說:“何美,你去跟她合個影,圖個長壽的好兆。”她說:“不照。我不愿想象自己的老態。”俗話說,“七老八十三,走路要人牽”“你說東山樓子,他聽西山猴子”“人老顛懂,樹老心空”。我想象,九十幾歲,耳聾眼瞎,口齒含糊,老態龍鐘,步履蹣跚罷了。

下午四點過,汽車在濕漉漉的通村路上行駛,突然冒出一個人字形路口,向右,爬坡,上行。超過45度的坡道,讓人有些害怕。泗耳是典型的高山峽谷地貌,從河谷里往上,通村通社通戶,都是陡峭的路。好在上坡不是太遠,很快,我們到了一個單家獨戶的院落。

院子里打掃得很干凈。車屁股后面,是一個圈樓,下邊是豬圈,上邊是堆放雜物的草樓,穿斗架純木建筑,上面蓋的新式機瓦。樓杄和穿片上,架著玉米墩子,便于風干。玉米不少,看來主人家很勤勞,今年豐收了。我們下車,一條小黑狗汪汪兩聲,便在老李腳下拱,估計老李經常來,小狗跟他廝混熟了。車頭前,三件大瓦房赫然眼前,房背上的積雪正在融化,檐口上滴著雪水。旁邊一間偏房,房背上正飄起裊裊青煙。

走出來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正端著碗吃飯。我問:“午飯嗎?有點晚吧?”

他說:“下雪,沒出門做活路,今天吃兩頓。”

他把我們讓進堂屋。堂屋里釘了洋氣的新天花板,地板磚干干凈凈,各式家具嶄新,并且擺放整齊。趁老李給他取資料,我們鉆進了那個偏屋。屋里的火塘,柴火正旺。火焰頭的墻壁上,掛滿了臘肉。這家剛殺了年豬,肉不少呢。箭竹子編的通風樓,上面炕著魔芋。火塘旁邊,還堆放著幾捆已經炕干了的藥材,有羌活,有當歸。火塘邊,一個老太婆正在吃飯。她面前一根高板凳,上面擺了兩個盤子,一個里面是蓮花白炒肉,一個里面是洋芋片炒肉。老太婆一手拿筷子,一手拿一個饅頭,自己家里蒸的那種大饅頭。仔細瞧,老太婆紅光滿面,眼睛有神,說話和動作,都很利落,初看,也就七十多歲吧。

她熱情地請我們坐下烤火:“堂屋里沒法烤火,這偏屋,熱和呢。”

我問:“您老人家今年好多歲了?”

“今年九十三。”她的聽力和應答能力,超出我們的想象,完全顛覆了之前的意料。

“平時您就一個人在家?哪個照顧您的生活?”

“我女子和我孫女兒經常回來陪我。我四兒子照顧我。”

“您身體好嗎?”

“像這樣的饃饃,我一頓吃兩個。天氣好的時候,四兒把院壩掃干凈了,我出去曬曬熱頭,簡直沒得病。”說話的時候,她的臉上充滿了幸福——后來路上,何詩人說:“兩個大饅頭,我都吃不完!”

九十三歲啊!耳不聾,眼不花,穿著干凈整齊,思維清晰并且活躍,口齒表達清楚。我想,這家兒女孝順。只有子女孝順,老人才開心,人開心胃口才好,胃口好身體才健康,健康才能長壽。我雙手合十,祝福老人幸福安康,老人也舉舉手:“多謝,多謝!”何先生祝福她健康長壽,她也雙手合十,說:“國家政策這么好,我一定多活幾年!”

從小溝社這位長壽老人身上,我發現,邊地泗耳的人勤勞,淳樸,單純,本真,不過分追逐物欲,心態良好,像枝頭上的白雪,潔凈,樸素。他們生活在沒有化學污染的潔凈空氣里,享受著自家種養的綠色食物,所以,山里的老人很長壽。遠不像山外有些人,在紅塵中追名逐利,忘記了本真,丟掉了孝順,生活在化學污染的二噁英猖獗的紅塵世界里,透支著生命。

美女何詩人非常感動,她上前靠在老太太身邊,我們給她拍了一張合影。我把照片發進朋友圈,晚上,在縣城的朋友老張跟帖,說他認識那個長壽老太,叫蔣桂蘭。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雪寶頂的雪是美麗的風景;泗耳溝的水流、道路、房屋,是美麗的風景;蔣桂蘭老人和她的家人,包括那只小狗狗,何嘗不是美麗的風景,而且是一種特殊的美麗風景!

5.俄洛居寨

那年,老劉安排綿陽的作家朋友們,在俄洛居寨玩了兩天,玩得高興極了。在他們的敘述中,我知道了俄洛居這個帶有強烈的藏語色彩的地名。這次到泗耳,我問去俄洛居村有多遠,他們說不叫俄洛居村,那是泗耳村,俄洛居只是其中一個寨子而已,距離鄉政府有二十多公里。我弄明白了,泗耳鄉下轄一個同名的行政村。我覺得俄洛居這個名字很美,還因為當年龍布者的許多攝影作品,釋文里都標注著拍攝地點俄洛居。

次日,我們參觀了一溪之隔的松潘縣白羊鄉平壩村后,應武老弟又帶我們去泗耳村俄洛居寨。

沿途的山巖,刀切斧削,向河溝中間擠壓過來,把個泗耳溝的天空,硬生生擠成逼窄的一條縫隙。河溝兩邊的巖石上,掛著冰柱,亮晶晶,像一柄柄劍,向地上插下。還有大小不等的冰瀑,幾米寬的,幾十米寬的,白晃晃的,在不同角度的光線里,五顏六色地從車窗外一一閃過。公路沿水流上行,部分路段完全凹進山巖里面,像半邊山洞似的。水泥路上的積雪已經融化,路邊的樹木草叢,還頂著白花花的雪團。遠處的山坡上,還是白茫茫一片積雪,閃著銀光。

我們在一個叫俄洛口的小院子下車,小田說去看看一個她負責聯系的貧困戶。小田電話聯系好了,但我們進他院子里時,主人在趕羊,還沒回來。四間嶄新的大瓦房,坐落成“一桿槍”。院子里干干凈凈,農具擺放整齊。我看了看門上的《扶貧責任明白卡》,主人家叫楊自西,因缺少勞力致貧。門沒有鎖,小田隨手推開一間門,里面的新式火爐燒得熱氣騰騰。小田經常來他家,跟老楊很熟,也就很隨便。這兩天,我在泗耳見到的一種新式烤火爐,下面燒柴火,上面一張玻璃桌子,旁邊一個煙囪,把火煙排到室外。桌子中間一個圓圈的火口,一壺開水正翻滾著白煙。我摸了摸桌子,很暖和。屋子里嶄新的沙發,嶄新的望樓,干凈,簡潔,溫暖。

這次在泗耳,我看到家家戶戶的院落屋子都干干凈凈,很感動呢!若干年前,據說少數民族地方的人,無論個人衛生還是環境衛生,都不敢恭維。現在看來,今非昔比,泗耳老百姓的清潔衛生觀念,比漢區某些地方還好。前些年我在漢區,看到有老百姓家,遍地是雞屎豬糞,腳都沒法下。桌子上凳子上都是雞屎,讓人沒法落座。雞都飛到神龕上拉屎,他還說,沒啥,沒啥,雞肉是香的。

在等待老楊的時候,小田告訴我,老楊的孩子在外地,老伴前年出了意外,走了。老楊一個人在俄洛口生活。他這人勤勞,誠實,忠厚,淳樸,在全鄉是出了名的。根據扶貧要求,屋子要釘天花板,扶貧干部們才說了要求,準備過兩天來幫他釘。結果,老楊第二天自己趕車去北川片口鎮買回材料,自己把望樓釘好了。按照要求家里要有衣柜,把衣物被褥收拾好。老楊立刻去買回衣柜,把床鋪衣物歸整有序了。他說,我有這個能力自己做,何必要勞神政府呢?

我問:“這里的人說藏語嗎?”

小田回答:“老年人能說一點,年輕人只會聽懂幾句,大多不會說了。”

我沒有看到傳說中的杉板房石板房,這里的新住房也沒有藏族色彩。一條泗耳溝,我只在俄洛居俄么幺家,看到欄桿上裝飾了一排萬字格,堂屋里貼了一張班禪的畫像,其余,真沒有看到藏族的符號呢!我又問小田:“咋沒有看見他們穿藏袍?”

她說:“這里的人除了重大節慶,平時都不穿民族服裝。說穿藏袍做事情不方便。”

這使我想起了“胡服騎射”。如果不是趙武靈王的英明,我們今天可能還穿著周文王孔夫子時代的長袍吧!服飾屬于藝術范疇,一切藝術源于生產勞動,服飾的改革須適應生產勞動的需要。

何先生接話,這里的年輕一代,大多不會藏語,不穿藏袍,不吃糌粑,不信喇嘛了。在外讀書的人,畢業后很難返回。衣食住行和語言文字,都嚴重漢化。這個現象,不止泗耳,虎牙、白馬、北川、松潘的一部分,都說漢族語言、用漢族文字,穿漢族衣服,吃漢族飲食,住漢式房子,與漢族通婚,使用漢族的風俗習慣。1949年以后,消滅了大漢族主義,提倡中華民族大家庭里各民族平等,但漢民族和漢文化的超強勢頭,卻使白草番白馬番木瓜番這三支人口快速漢化。民族的融合與發展,是一種歷史必然。任何民族都沒有一味地保留其原始狀態。否則,我們都還在山洞里或者樹杈上。從這個意義上說,泗耳人跟上了時代的步伐。

一會兒,老楊回來了,雖然卷一身風雪,但穿戴整齊,不像個老山里的農民。他的穿著跟我一樣,灰黑色的羽絨服,山地皮鞋,一身短打扮。他微笑著與我們一一打過招呼,提起水壺給我們續水。

我問:“你今年多大年紀?”

“六十二,屬猴的。”

我倆互報了月份,原來他只比我大幾個月,算得是老庚呢。但看起來,他比我干練,比我有精神。

“這天花板是你自己釘的?”

“嗯呢。這幾間房子釘望樓和粉墻壁,都是我自己弄的。鄉政府干部說來幫我,我覺得用不著。他們都忙,我自己能夠做,何必麻煩他們。政府幫助我的已經太多了。人,要學會感恩,不能四平身子等靠要啊!”老楊不緊不慢地說。

這幾句話,令我特別感動。漢區有些人,為擠占一個貧困戶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生怕干部們少幫了他一點點,隨時還在抱怨。有些貧困戶,房子靠政府新建,桌子凳子電視機和衣柜,全要扶貧干部買,還嫌棄買的不好。你看,人家泗耳邊地一個老漢,居然有如此的坦蕩胸懷和感恩情懷,怎么不令人感動啊!

我們還談到了種養殖情況,了解他家經濟的可持續發展。他告訴我,泗耳屬于高寒山區,只能種玉米和洋芋,產量都不高。經濟收入主要靠種植藥材。這時,小田插話:“我們爭取要把泗耳打造成中藥材之鄉。”

“你今年藥材收入如何?”

他想了一下,回答道:“如果全部出手,三五萬元有的。”

小田接著說:“老楊明年就可摘帽。”

“家里養豬養雞嗎?”我沒有看到院子里有雞,也沒有看到豬圈。

小田接過了話題:“俄洛居的老百姓以種植中藥材為主,到種藥和收藥的季節,全家人要在山里的藥棚子呆幾個月。開地,種藥,鋤草,挖藥,切片,火炕,運輸,出售,根本沒有時間在家里喂豬喂雞。他們吃米吃肉吃菜,全靠去街上買。”

老楊還告訴我,他養了六十多頭羊子,沒有養牦牛。有些家養幾十頭牦牛,都是散放在山里,冬天才收回來。牛羊都是冬天賣大的,春天再養小的。何詩人立刻計算:“縣城的羊肉三十幾元一斤,六十多頭羊子,值一大筆錢啊!”

我問:“牛羊散放在山里,不怕被偷嗎?”

“家家戶戶都有,誰還偷啊?山外的人偷了,又咋弄得出去?我的羊圈就在河溝邊,離我房子幾百米遠呢。不怕得,莫得人偷。”老楊滿臉真誠地說。

這又是令人感動的一個細節。“夜不閉戶道不拾遺”,只是一種理想的社會狀態。山外漢區,有些大院子里,隨時還聽說誰的雞被偷了呢,過年豬都有夜里被弄走了的。可泗耳邊地的人,如此敦厚淳樸,實在難得!這就應該算是精神文明建設的典范,應該算是美好人性的流露。

老楊領我們去參觀他的房子。一間做客廳,就是我們剛才烤火這間。一間是自己的臥室,一間是客房,床鋪都疊放得整整齊齊,到處都收拾得干干凈凈。還有一間是廚房,有半間教室那么大。他保留了柴灶,但他說很少用,平時一個人就用電飯煲電炒鍋。廚房也收拾得整齊干凈,鍋碗瓢盆擺放有序。他還非常不好意思地說:“今天沒有收拾,有點亂,見笑哈。”

我問他廁所在哪,他指廚房外轉角后面,說:“今天水管子凍住了,可能沒有水。地上結了冰,滑得很,你小心些哦。”

老余的廁所是嶄新的地板磚鋪成,便池和水箱全是新的。地上果然結冰,很滑。但水箱里有水,可以沖干凈。這跟過去農村的茅坑比起來,天壤之別。

這個跟我年齡相近的老庚楊自西,其思想,其行為,其言談舉止和精神狀態,讓我感動不已。當然,老楊是泗耳的一員,是中國億萬農民的一員,從泗耳看中國,從楊自西老人看中國農民,我們會想到很多很多。

泗耳鄉,泗耳村,從傳說的奴隸社會直接進入社會主義建設新時代的同胞,這六七十年來,生活越來越幸福。這幾年實施的脫貧攻堅工程,農村面貌和農民生活,的確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包括農民兄弟的思想和精神。這些變化,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幫扶干部們長期“教使之然”。

從老楊家出來,泗耳溝的雪完全停了,雖然寒風依然凌厲。一抹陽光,照耀在俄洛居鋪滿白雪的山頂上,照耀在雪寶頂常年積雪的山頂上,那些山頂,像金子做就的蒲樗一般,站立在藍色的天幕里,閃著耀眼的金黃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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