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

作者／成小晟

1

表妹叫張詩涵，這個名字是我給起的。

那年，她出生才三個月，就被小姑抱回了奶奶家里。

那天細雨蒙蒙，正好是星期天，小姑哭得梨花帶雨，全家人沉浸在一片悲憤之中，她睜著圓圓的眼睛看著我笑，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而我把這一切都聽得仔細，原來她的爸爸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要拋妻棄女。我記得小姑那天看著她說，孩子我養，以后隨我的姓，我不會給任何人。就此，她成了沒有爸爸的孩子。

半年后，小姑理清所有的糾紛，準備出外打工，而她顯然成了累贅。

瘦弱的奶奶站出來說，放心走吧，孩子我幫你養著。

小姑臨走那天，一向安靜乖巧的她竟然哇哇大哭。

小姑看著我說，成，你看的書多，給你妹妹起個名字吧。

不知是哪來的靈感，我脫口而出：張詩涵。

小姑的眼淚落了下來，抱著她狠命地親：咱們妞妞終于有了名字了，張詩涵，等著媽媽來接你。小姑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她在我的懷里掙扎著，宛若要抓住什么。

那年，我15歲，剛上高一。

一晃幾年過去了，小姑回來的次數越來越少，而她也慢慢長大了。

仿佛習慣了爸媽不在身邊的生活，她和奶奶特別親近。

每次回家，奶奶總指著我對她說，這是大哥，你的名字還是他取的呢？以后要對大哥親。她果然聽話，見到我總拉著我的手甜甜地叫。偶爾打電話回家，我總聽到她在一旁對著話筒嚷，大哥，我想你了，快回來看我吧。

對她，我有一種勝于妹妹的疼惜。

可她也有不乖的時候，尤其是上了小學，當有別的小朋友說她是沒有爸媽的孩子時，她臉漲紅著會上前撕咬比她大的男生，而且，每次都是她贏。

為此，老師沒少告她的狀，奶奶從不打她，只是耐心說教。偶爾，爸爸在一邊氣不過，就會拿根小棍嚇唬著教訓她，她不怕也不哭，眼神倔強。

后來，媽媽曾對爸爸說，你別這樣對待妞妞，別看她小，她是有心眼的小孩，長大后別讓她恨咱們。聽到這話，我竟然和媽媽大吵了一架，因為在我的眼里，她只是個單純有些敏感的孩子罷了。

爸爸顯然聽進去了媽媽的話，以后也很少如吼叫我那樣對待她了。奇怪的是，她也少了許多頑皮，變得聽話了。

只是看著她勤快地幫忙做家務時，我還是感覺到她對于這個家庭的疏離與客氣。一個八歲的孩子，竟然有了些許的世故和老成，只是在我和奶奶面前，她才展現出天真的孩子氣。

她9歲那年，上小學三年級。有一次，她認真地問我：大哥，我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呢？我想了想就告訴她說，詩這個字代表著浪漫和氣質，涵是有涵養的意思，大哥是希望你能好好讀書考上大學，做一個漂亮而有氣質涵養的人，過不一樣的人生。我想，我那時說的一些詞句她應該聽不懂，但她還是點了點頭，一副通曉于心的模樣。

果不其然，她隨后接連拿回了好幾張獎狀，她讓奶奶貼在墻上，拉著我看上面的名字。那時正在上大學的我暗暗發誓，我一定靠自己的能力供她上完大學，直到她找份安穩的工作，認識一個真心愛她的男人。

2

大學畢業后，我還在到處找工作，她就被小姑帶走了。

那時，在青海做些小生意的小姑已經再婚，并且生了一個我從未謀面的男孩，也就是她同母異父的弟弟。小姑愧疚地對奶奶說，妞妞大了，我要把她帶在身邊，要不然她會不和我親的。

全家人都同意了，只有她一聲不吭。奶奶試探著勸說她，最后她哭著說出一句話來，給我大哥打個電話吧，如果他也讓我去，我就去。

小姑在電話里讓我點頭，聽著話筒里她壓抑的哭聲，我心潮難平。

小姑說，成，你看，家里供妞上學也很辛苦，并且也不方便，我不能讓她長大后怪我沒養她啊，你放心吧，我會好好供她上學的。這番話讓我自慚形愧，自顧不暇的我又怎能擔負起她的未來呢？

我讓小姑把電話遞給她，我說，妞妞，你跟著媽媽去吧，不過要好好學習，記得給我寫信，等我找到工作就去看你，你以后的學費我來出。

就這樣，她離開了奶奶，離開了生活10年的家，也離開了我。

之后，我找到了工作，她也在陌生的環境入了學。工作的繁忙讓我沒有實現自己的承諾去遙遠的青海看她，只是經常打電話過去詢問她的情況。她之前的鄉音沒有了，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只是和我說話就又轉回原來的味道。她說，這里學校很嚴，我又復讀了一年，數學語文都很好，就是英語跟不上。為此，我專門買了復讀機和很多英語資料寄過去。

后來聽她說吃胖了，我忙讓她寄照片過來，看到快成小胖妹的她。我急忙打電話過去說，女孩別吃太胖，現在流行瘦，女孩還是苗條些好。果然，后來再寄照片過來，她又長高了些，只是瘦了許多。

有時，她也從其他家人的口中關注著我的生活，有好幾次，她在信里問我：大哥，聽姥姥說你談了女朋友，長什么樣啊？給我看看照片吧。我與女朋友分手后，她又寬慰我說，大哥，其實你之前的女朋友我也不是很喜歡，以你的條件一定會找個更好的。乍聽這話，我還有些吃驚，再細想想，她那時已經14歲，是個大姑娘了。

自從她走后，就一直沒回來，一年暑假，奶奶生了一場大病后郁郁寡歡，我專門請假帶奶奶去看她。到達青海后，我才真正走進她新家的生活。

小姑的房子是租的，很狹小，她和7歲的弟弟一個房間，上下鋪。霸道的弟弟占領了很多空間，她的衣服和書本全部堆放在一個紙箱上。

那晚，我們聚在一起吃飯，我的姑父她的繼父木訥寡言，她的弟弟不時搶她碗里的飯菜，吃晚飯小姑去擺攤，她要收拾碗筷，看著熟練料理家里一切的她，我喉頭發緊，心里如有一團火，但又不知道找誰發泄。

我和奶奶住了一個星期，每天早上，看她就早早起來準備早飯，然后給弟弟穿上衣服，再把飯菜送到在市場擺攤的小姑那里。

我問她，假期里學校沒有布置作業嗎？她說有，剛要坐下看書，就聽到弟弟闖進來要她陪著玩。看到我在旁邊，她拒絕了弟弟的無理要求，沒想到，小家伙竟然上前搶過她的書本扔到了門外，并且奶聲奶氣地說，你不是媽媽的孩子，竟然不陪我玩，看我不告訴媽媽去。她臉刷一下紅了，站起身撿起課本，看了看我，又去哄在地上亂滾的弟弟。

我以工作為由決定提前離開。送我走時，我問她：要不跟我一起走吧，大哥供你上學。沒等她開口，小姑訕訕地說，成，你才參加工作，也沒存什么錢，再說你還要結婚買房子呢？怎么能給你增加負擔，放心，只要她上學，我就是砸鍋賣鐵也供她。我看著她，她搖搖頭說，大哥，你快點給我找個嫂子結婚吧，到時間通知我，我去當伴娘去。

再一次，我和她匆匆而別。

火車啟動很遠，我還能看到她揮舞的雙手。

3

聽到她輟學的消息，是她16歲。

小姑在電話里抱怨連天地讓我勸她。小姑說，成，她不聽我的話，非要我給她辦一個滿18歲的身份證出去打工。我不想她像我一樣一輩子沒文化沒知識過苦日子，我希望她能上大學有出息。她從小就聽你的話，你幫我勸勸她。

我也以為她會聽從我的話，沒想到，這次，她斷然拒絕了，我腦海中猶如看到她小時候倔強的眼神。我想，她決定的事情沒人能夠改變。

如她所愿，她拿著與她年齡并不符的身份證出外打工了，她去了南方，一個離我們都很遙遠的地方。之后很長一段時間，她沒和任何人聯系，如同不曾出現在我們的世界里，人間蒸發了一般。

等她主動再給我打電話時，言語間呈現出前所未有的甜蜜，在她話筒之外，我能感覺到一個男孩的真實存在。她說，大哥，我戀愛了。

我沒有吃驚，但依然事無巨細地打聽著那男孩的一切。她說，大哥，等我有時間我帶他去見你，你把把關，看看我的眼光如何？

我最終沒有等到她男朋友的出現，只是在一張他們彼此依偎的照片中，我看到她蛻變后洋溢的青春活力。南方的都市褪去了她青澀的模樣，她變漂亮了，又長高了些，只是更瘦了。

奶奶又病了，依舊想她，我以為她會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但她沒有，只是寄了很多的營養品，還有5000塊錢。

我打電話過去，她情緒很不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我，我問她，她說感冒了，我問急了，她才幽幽地說和男朋友吵架了。我很為她擔心，讓她回來或者我去看她，她轉過來安慰我說，大哥，男女朋友誰不吵架呢？你不用擔心，很快就沒事了。

她說出的話竟然比我還成熟，她還是那個我看著長大的女孩嗎？

4

某一年春節，她終于回來了。可她身邊沒有我想象中的那個男孩，只有一個幾個月的孩子。她對迎接的全家人說，那是她的孩子。

才19歲的她，竟然做了母親，又一次，孩子的爸爸離開了。

她很憔悴很瘦，完全成了紙片人，仿佛風一吹就被刮倒一樣。奶奶很傷心，但看到她又很快走上前抱住了她手里的孩子。

我幫她從出租車上卸下她帶給家人的大包小包的禮物，她喊了一聲大哥，我眼一熱，撫摸了一下她凌亂的頭發，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原來，她深愛的男生與她同歲，兩個人剛開始愛得死去活來，雖然貧窮，但在城市一角的出租房里也有情飲水飽。可當她發現自己懷孕后，男友說什么也不要這個孩子，他堅決要求她墮胎，可她說什么也不同意。于是，兩人的戰爭在拉鋸中硝煙彌漫。

孩子出生了，她不能工作了，壓力讓男生不堪重負，最后，男友決絕離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回來了。

除夕之夜，一家人心事重重，她在飯桌上含淚一個個舉杯敬過去。她說，大家都不要為我擔心，雖然是個女孩，但我會養的，我不會讓她離開我，也更不會舍棄她。

飯吃到一半，小姑一家從青島打電話過來，聽聞此事，小姑在電話里哭得肝腸寸斷。哭完，小姑說，發生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不告訴我呢？我畢竟是你媽媽啊。聽到這話，她面無表情地掛掉電話。我明白，在她的心里是有很多委屈和怨恨的。

三天后，小姑匆忙趕了回來，看著她懷里的孩子，又一次大哭。小姑說，你還年輕，孩子我替你養。她不同意，把孩子搶過來緊緊抱在懷里，在爭奪中，孩子哭了。

此時，80多歲的奶奶又站了出來，她抱過孩子說，你們別爭了，你們都苦都委屈，孩子我來養，只要你們能經常來看她，在誰跟前不是活呢？大家都同意了，只有她，異常堅決地搖頭。

小姑要回青島的家了，臨走的那天晚上，她們母女兩個睡在一個房間說了通宵的話，第二天，她們微笑著分別。

之后，為了照顧孩子，她在離家不遠的地方找了一份工作。

上班的第一天，我去送她，她跟在我后面，就如小時候總纏著要跟我去上學一樣。

要分開時，她突然說，大哥，你幫孩子取個名字吧，隨我的姓。

就這一句，我竟然無語哽咽，淚瞬間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