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亦知歸路

鄭金師

一

窗外是綿延無盡的雪山，灰蒙蒙的天在高山的遮擋下若隱若現，泥濘的草地、不斷滴水的屋檐讓黎倩更加焦慮了，在這焦慮中，還伴隨著些許慚愧和懊悔。若不是那茂密的樹林擋住了黎倩的視野，也許她就能看到張昱霖一瘸一拐的身影。可偏偏老天像跟她唱反調似的，雨越下越大，天越來越黑，張昱霖卻遲遲沒有出現。

已經六點了，在這深山老林里，白天和黑夜幾乎沒有任何過渡，也許是下雨的緣故，灰蒙蒙的天很快暗了下去，如果張昱霖六點半還不出現，可能已經迷路了。想到這里，黎倩整顆心都揪緊了。如果自己沒有那么自私和任性，也許這個時候他已經在客棧里了，想到這里，黎倩有種想哭的沖動。直到這時，她才發現自己那么在乎張昱霖。

“我真是腦子被驢踢了，才跟你來這個鬼地方！我現在后悔極了，一刻都不想待在這里！”黎倩歇斯底里地對張昱霖叫囂。但張昱霖沉默著沒有回應，也許是肩上背負的行李太重，又或者他真的累了，只是低著頭若有所思，繼續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已經負重走了八個多小時了，他感覺在過去的一年里加起來都沒走過這么長的路，如今卻背著兩人的行李翻山越嶺走了30多公里。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密密麻麻的螞蟥也騷動著，從四面八方不斷涌向腳背和小腿，在這密不透風的原始森林里，目之所及都是奇形怪狀的大樹，卻唯獨看不到前方的路。誰也不知道還要走多久，才能穿越這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到達漢密那唯一一間專為徒步者而設的深山客棧。扭傷的右腿越來越痛，每走一步仿佛都能聽到肌肉的撕裂聲，而肩膀跟手臂早已經酸到沒有知覺了，只剩這副濕漉漉的軀體，能讓張昱霖感覺到空氣是黏膩的。黎倩的怨氣顯而易見，可張昱霖已經沒有力氣去辯駁了。

黎倩看到張昱霖沒有回應自己，心中的怒火再次升騰，她想得到安慰，但張昱霖的沉默讓她感覺到自己在無理取鬧。也罷，既然不理我，那你自個兒慢慢走吧，我受不了這種折磨了！黎倩破罐子破摔，心中恨恨地想。隨即她負氣地加快了步伐，不再等待一步三停留的張昱霖。沒有背行李的黎倩走起來也并不輕盈，卻很快跟張昱霖拉開了一段長長的距離，黎倩想追上前方的隊友，但眼前只有一條曲曲折折的泥濘小路，他們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這也是黎倩怨氣的根源。其他隊友本來跟在黎倩和張昱霖之后的，按照計劃，他們必須要在天黑之前走到漢密的客棧，否則可能會導致迷路，也會影響第二天的行程。從拉格出發時，整支隊伍的速度都不快，只是張昱霖越走越慢，很快就脫離了隊伍，黎倩一直跟在張昱霖身邊，也漸漸被隊伍拋棄。這讓黎倩感到焦慮，就像一只掉隊的大雁，離開了集體，會使他們孤立無援，一旦迷路，就可能再也走不出這座大山。帶著這種惶恐，黎倩不斷催促張昱霖走快一點兒跟上隊伍。可越催促，張昱霖越不爭氣，一時說自己累得走不動了，要停下來休息;一時說不必急著趕路而忽略了身邊的風景，否則徒步也將變得毫無意義。就這樣，他們離隊伍越來越遠，直到再也看不到隊友的身影，直到黎倩失去耐心，咬牙切齒地說出那番話。

拋下張昱霖后，黎倩的負罪感和恐懼感漸漸蔓延開來，一個人走在陰森森的樹林里，小路兩邊盡是高聳的草叢，不知道會不會突然竄出一兩只野獸，也許自己很快就會變成它們的饕餮大餐。黎倩想到這里毛骨悚然，回頭一看，發現張昱霖也不見了，可能又停靠在哪塊石頭上休息了。黎倩有點于心不忍，自己不應該丟下他不管不顧，畢竟有腿傷在身，他也無能為力跟上隊伍吧。正當黎倩停下腳步回頭張望時，她發現不知何時小腿已經血流成河了，鮮紅的血混著雨水沿著褲腳不斷往下滑。“啊！該死的螞蟥！”黎倩失聲尖叫，哆嗦著挽起褲腳，想把吸血的螞蟥扯出來，不料找了很久都無果，只有傷口仍有血涌出來。估計螞蟥吸飽血逃掉了，黎倩胃里一陣惡心，第一次覺得那么無助和絕望，可是她不能停留過久，周圍全是饑腸轆轆的螞蟥，聞到鮮血味兒已經爭先恐后地趕過來了。

黎倩感到頭皮發麻，想等張昱霖的念頭又消失了，此刻只想盡快逃離這恐怖之地，于是她邁開沉重的腿，踩著碎石和淤泥又走起來……越想越怕的她突然感覺全身充滿了力量，循著隊友們留下的腳印和垃圾，快速地小跑起來。不知道跑了多久，穿過了一個又一個分岔路口，涉過一條又一條小溪，才終于看到停在路邊歇息的隊友以及露出小半邊屋頂的客棧。黎倩的眼淚當即流了下來。

二

“吃飯啦，吃飯啦，快餓死了！”江小野端了一盤紫菜蛋花湯出來，邊麻利地擺好碗筷，邊招呼大家出來吃晚飯。看到黎倩在客棧門口來回踱步，她大聲喊道：“小倩，不用等他了，先回來吃飯吧，等下菜都涼了。”

“霖哥還沒回來呀？都幾點了，不會真的迷路了吧？”黃澤偉聽到江小野聲音，焦急地問道，他也走到門口四處張望，卻沒看到人影，只看到黎倩一個人神情黯然地在那玩弄手機。“唉，這深山也沒信號，不然可以打個電話問問他。”黎倩沒說話，黃澤偉又說道，“我們還以為你們兩個一起回來呢，怎么，該不會是吵架了吧？”

“沒有啦，我只是被螞蟥咬了，想早點兒回來洗澡，沒想到他這么久還沒回到……”黎倩悶悶不樂，不愿讓黃澤偉知道更多細節。

“沒事啦，他一個大男人，哪能走丟呢？先吃飯吧，今天累死了。”黃澤偉雙手交叉，深深打了一個哈欠。

“你們先吃吧，我還沒餓呢。”黎倩語氣淡淡的，有種歷經滄桑后的平靜。話剛說完，視野里突然出現了一片熟悉的藍——是張昱霖！

黎倩欣喜若狂，不再理會身旁的黃澤偉，快速走到門外迎接張昱霖。黎倩越走越遠，穿著拖鞋和短褲的她看起來弱不禁風，剛剛洗過的長發也被小雨打濕了，耷拉在胸前，但她毫無察覺，只是激動得想要擁抱張昱霖。

待張昱霖走近，黎倩才發現他的手上多了一條木棍，他就這樣用木棍支撐著坑坑洼洼的地面，一步一步向黎倩走過來。看到黎倩時，張昱霖也露出了笑容，同時加快了步伐。“怎么沒帶傘就跑出來了？雨還沒停呢。”張昱霖先開口。

“沒事啦，我都淋了一天了。”黎倩哭笑不得，因喜悅和激動，她的臉看起來分外紅潤，像是一種剛初戀才有的嬌羞。“我幫你拿包吧。”張昱霖剛走近，沒有要抱黎倩的意思，黎倩半張開的手顯得有些尷尬，于是她搭在了張昱霖的背包上，想要幫他解下行囊。

“不用了，都到了，等下再解就行。”張昱霖謝絕了黎倩，和她并肩走著。“真對不起呀，我應該等你的。”黎倩在心里道歉，卻始終沒說出來。兩人默默走了幾分鐘，很快就到了客棧門口，正準備吃飯的人群突然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歡呼雀躍，涌了過來。“有沒有被螞蟥咬哇老兄？”黃澤偉邊問，邊熱情地幫他解下了背包和藍色的雨衣。“怎么這么晚才到，走錯路了嗎？”大家七嘴八舌問起張昱霖，這時客棧老板拿了一包鹽粉過來，“擦擦吧，估計有不少螞蟥上身了。”

“咿！快看看腿上有沒有，我就是被咬到腿了！”

“快檢查下雨衣，剛才我的雨衣里有好幾條，嚇死人了……”人群又一陣騷動。

黎倩一反常態，沒有跟著眾人起哄，她走到房間拿了一雙拖鞋出來，放在張昱霖腳邊，又拿起他的外套細細地檢查有沒有螞蟥在里面。江小野也走了過來，夸張地對張昱霖說：“你可總算回來了，差點兒急死你女朋友了，剛剛一直在門口等你，勸了幾遍都不肯吃飯。”

“哎，真不好意思讓大家久等了，你們先吃嘛，我待會兒還要洗個澡。”張昱霖摘下眼鏡抱歉地說道，然后叫黎倩幫他看看后背有沒有被螞蟥咬傷。

黎倩的愧疚感久久沒有消散，為了表達自己的歉意，她對張昱霖變得前所未有地體貼，主動為他備好毛巾等洗漱用品，為他細心按摩扭傷的腿，在飯桌上為他盛湯和夾菜，她把一切做得那么熟練和自然，仿佛這些事情在日常生活中經歷了無數次一樣。

“你女朋友對你真好！真是羨慕死我們這群單身狗哇！”江小野推了一把張昱霖的胳膊，笑著打趣道。

“就是呀，早知道我也帶我男朋友過來了，讓他體驗體驗這艱苦的生活。”同樣是川妹子的李佳琪附和道。

“我看哪，你們這次蜜月真夠刻骨銘心了，回去一輩子都忘不了，一想起來全是密密麻麻的螞蟥……”隊伍里最年長的龐博開玩笑道，話剛說完，人群中就爆發出了一陣陣笑聲。張昱霖也跟著笑了笑，沒說話。

黎倩聽完大家的話，內心百感交集。看著這幾位來自全國各地、年齡跟性格各不相同的陌生人，因為墨脫徒步而聚在一起，突然有些感動，雖然計較過他們為了趕路而把自己跟張昱霖拋下，但此時此刻卻覺得大家像極了一家人，也曾患難與共過，互相攙扶和幫助過，一起經歷了塌方、懸崖、雪山、瀑布以及螞蟥，所有的困難險阻，曾經讓他們命懸一線，如今卻因為共同戰勝了所有的威脅，因而變得更加珍惜彼此。就好像自己跟張昱霖的關系，正因為有了外在的威脅，而使得兩人的心走得更近了。

三

“現在房間只剩一樓靠走廊的雙人間和樓上的三人間了，你們商量一下看看怎么安排。”晚飯后，客棧老板給大家介紹完第二天的行程后，就提了一下住宿的事宜。人群里只有黎倩、張昱霖跟江小野三人沒有入住。江小野一到客棧不久，就主動張羅起大家的晚飯，她永遠是隊伍里最活躍、精力最充沛的那個，當其他人都累得不想動時，她卻迅速地洗完澡，跟著客棧老板打下手做飯給大家吃。她身上洋溢著川妹子那種灑脫和韌性，在這一次徒步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由于江小野忙于做晚飯，自然沒有時間挑選房間，而黎倩洗刷完畢之后，就一直守在門口等張昱霖，對入住也漠不關心，如今需要分配房間時，卻讓三個人都感到左右為難。

江小野首先提出不想一個人睡，如果沒有人做伴，她很難入眠。“要不我跟小倩一起睡一樓吧，霖哥自己睡二樓怎么樣？”江小野提議道。

“這個……當然沒問題，你們決定就好了。”張昱霖猶豫了一下，然后豁達地說道，把決定權拋到黎倩手上。在許多問題上他總會尊重別人的選擇，盡量滿足他人的要求，從不爭搶，也不會為小事斤斤計較。這種風度以前在黎倩眼里是一種優點，也是她最欣賞張昱霖的地方，在今天看來，黎倩卻覺得不是什么好事，不過她更大的不滿源于江小野。

為什么要跟你睡呢？黎倩內心很抗拒江小野的提議。她只想跟張昱霖住同一個房間，經歷了白天的事情后，她才發現自己一刻都離不開張昱霖，尤其是身處他鄉，張昱霖就是她唯一的依靠，只要身旁有他，她就會睡得很踏實。江小野一定是故意的，故意要把她和張昱霖分開，想到這里，黎倩的臉色變得很難看。

江小野是什么時候喜歡上張昱霖的呢？黎倩無從得知，從林芝到派鎮的途中，最后上車的江小野選擇坐在張昱霖右邊的位置上，一路上跟張昱霖眉飛色舞地講述自己過往在泰國、越南的旅行趣事，張昱霖對此很感興趣，兩人相談甚歡，不時捧腹大笑。而黎倩插不上話，只好一個人默默地看著窗外的風景。這是黎倩第一次見江小野，在此之前都是張昱霖跟江小野聯系，據說江小野是某個戶外論壇的“網紅”，當時龐博提議來墨脫徒步時，她以副隊長的身份迅速召集了現在的隊伍，并跟龐博一起策劃了整個行程。黎倩是經張昱霖認識江小野的，剛開始從張昱霖口中傳出“小野”這個名字，黎倩以為會是一個潑辣刁蠻、長相粗糙的女漢子，當她第一次見到江小野，竟難以將這個五官精致、小巧玲瓏的女子跟“小野”聯系起來，光是那雙媚眼，足以攝人魂魄，偏偏她性格又活潑率真，說話做事讓人感覺干脆利落，能靠得住。這樣的女孩子在人群里是相當受歡迎的，這讓不善言辭、外冷內熱的黎倩有些嫉妒。

這一路過來，江小野總是帶著隊伍走在最前頭，一停下來休息，她就走到張昱霖身邊，主動跟他合照，也會不經意地拿起張昱霖的水杯喝水，或是把自己的干糧分給他。黎倩以為這是江小野的秉性，待誰都如此，也沒有多在意。如今細想，才發現江小野只對張昱霖特別關照，而今晚又提議要跟黎倩同住一間房，不知道是真的睡不著，還是耍些小心計。

黎倩沒有馬上回答江小野，她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道：“可是我住不慣一樓呢，我想住二樓。”

“那我跟你一起住二樓吧，讓霖哥住一樓咯。”江小野爽快地答道。

“這樣啊……”黎倩無言以對，她無法在眾人面前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但又不想跟江小野住一起，于是開始懷念拉格的客棧，一間大房子里有十張床，不必考慮誰跟誰一起住，只需選一張靠近張昱霖的床，就可以躺下，只要想到他在身邊，就會覺得很踏實。而不像此刻這樣，明明想跟張昱霖住一起，卻偏偏開不了口。

“你干嗎非要拆開人家一對呢？要是睡不著可以來跟我睡嘛！我這床還特別大……”龐博看到三人遲遲沒商量好，就開玩笑道。

“就是嘛，人家小倩想跟男朋友親熱下都不行，要不你跟可可換咯，來跟我住一間。”李佳琪插嘴道。

“那我跟誰住一塊兒？不會是一個人住吧？”還在上大學的可可當即提出，像是有點不情愿。

被看穿心思的黎倩很窘迫，她不想成為眾人討論的焦點，只期待張昱霖站出來做最后的決定，把她帶到同一間屋子里。但張昱霖只是不解風情地說：“就一個晚上而已，住哪里都一樣的。小倩你要是不想住一樓，那就跟小野住二樓也行。”

“那我跟小野住二樓吧。”黎倩亮晶晶的眼睛暗淡了下去，毫不猶豫地接上張昱霖的話，說完頭也不抬，就往樓梯走去了。

這一夜黎倩在床上難以成眠，好多心事無處可說，好多感受無以傾訴。理想狀態下，她應該跟張昱霖一起住在二樓的，也許她就能找到機會說一句“對不起”。甚至可能會深情地吻著張昱霖，親口說出自己愛上他了。偏偏此刻房子里住的是江小野，一個對自己造成威脅的既美麗又有趣的女人，黎倩痛苦地承認了這一點。為了不使自己的失落被看穿，她特意轉過身去，背對著江小野睡，當江小野感慨著這一天的經歷時，黎倩也不理會，假裝已經睡著了，任由她自言自語。

窗外是嘩嘩的水流聲，回蕩在深山中，在這漆黑的夜里顯得格外喧鬧。就像黎倩的心，吵吵鬧鬧，怎么也平靜不下來。再過一天，墨脫之旅也即將結束了吧？黎倩想到這里，心情變得更加惆悵了。

四

“昨晚睡得好嗎？”張昱霖走走停停，看著黎倩的黑眼圈，像是明知故問。

“好極了，如果沒有失眠的話。”黎倩苦笑著繼續往前走，毫不掩飾。

“這種體驗很難得呀，雖然苦了點兒，但過完今天就不會那么累了。”張昱霖說完，就去拉黎倩的手。

剛碰到張昱霖的手，黎倩心中有種異樣的感覺，這并不是第一次被張昱霖牽著手，只是每次被他握在手心，黎倩都渴望著某種東西;但想到這一舉動不是因為他對自己抱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前方有瀑布，要從急流中涉水走到對岸邊，一個人的力量是單薄的，隨時可能被激流沖下山谷。整支隊伍只有相互手拉著手，彼此幫助，才能對抗這潛在的威脅。想到這里，黎倩覺得嘴角很苦澀，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又破滅了。

早上剛出門時，黎倩就有意要冷落張昱霖，雖然兩人寸步不離，她卻始終沉默著，話也沒多說幾句，像是在為昨晚的事情賭氣。張昱霖精神狀態卻十分好，大概是昨夜的休息讓他恢復了元氣，也可能是到了最后一天，想到終點站背崩近在眼前，所有的困難險阻即將成為過去，意味著他的墨脫徒步挑戰成功了，就不由自主話多了起來，不斷和黎倩討論眼前的風景和民俗，但他所說的一切，在黎倩那里都只有一兩句敷衍的“嗯”“哦”……

“加油哇同志們！老虎嘴就在前方了，等下大家靠里邊走，不要走得太急，不然掉下去就沒命了哦！”江小野又在前方給隊伍加油打氣了。如果沒有她，很難想象這支隊伍會不會像一盤散沙那樣，而她充當了導游兼隊長的角色后，時刻提醒隊友們注意危險，讓大家得以克服重重困難。“好咧！”人群中爆發出一致的回應。

黎倩抬頭看了一眼前方，三三兩兩的隊友們已經減慢了速度，小心翼翼地準備踏上那不足一米寬的棧道。那是一條人工開鑿的棧道，橫貫在高聳入云的多雄拉山腰中，棧道上面是懸空的巨石，長滿了碧綠的青苔，不知名的植物橫向生長，纏繞在巨石上，沿著水滴懸掛下來。在那棧道之下，是懸崖峭壁，是激流勇進的多雄拉河，走在濕滑曲折的棧道上，想到腳下的萬丈深淵，整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稍有不慎，很可能跌入山谷里，便是粉身碎骨，也無人所知了。

然而當黎倩走上了棧道，心里卻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沒有恐懼，也沒有慌張，她比前兩天更加從容了，大概是覺得無所依靠，便不再裝出矯情的樣子，把自己設定成一個被保護的角色。黎倩跟隨著大部隊緩緩前進時，才發現在這險峻的地勢之中，竟隱藏著絕佳的景色，若不是時刻對那危險提心吊膽，就會發現群山青翠，峽谷中的瀑布飛流而下，濺起的水汽彌漫在空中，那薄薄的水霧籠罩在半山腰，如同仙境般美妙。大自然就是這么神奇，它的奇妙之處就在于美而不易得，總要有一些犧牲，一些痛苦的掙扎，才能讓人觸碰到它，可是當人類歷經艱辛，終于抵達其境時，又因為種種困難，而忘記了初衷，忘記欣賞它最原始的美。在這一點上，黎倩終于跟張昱霖達成共識。

過完老虎嘴，又有連續好幾個塌方，橫腰折斷的樹枝和大小不一的石頭橫亙在泥堆里，只差一場雨，就要把這徒步的隊伍埋沒。所幸雨勢不大，加上隊伍積累了經驗，就平安無事穿過了塌方路段。最后一個挑戰是爬上近百米高的雅魯藏布江上的陡坡，墨脫徒步就算真正完成了。接下來的路，幾乎都是一馬平川，再也沒有任何困難。

在爬上最后一個陡坡時，人群中不斷傳出勝利的笑聲以及擊掌聲，所有人都會銘記這一天，他們是如何克服重重困難，如何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才從松林口冒著寒風和暴雨徒步走了80多公里，走到如今的背崩鄉。當走過的路都成為過去式時，這段經歷就成為了人們的談資，于是拍照留念，互相說些恭維的話，成為了他們道別的方式。

黎倩絲毫感覺不到興奮，心里空空落落的，仿佛要失去些什么東西了，怎么也笑不出來。不遠處的江小野親密地把手搭在張昱霖的肩膀上，嬉笑著和他正在自拍，整個身子仿佛要倒在他身上了，張昱霖像是被她身上的香氣所沉醉，看起來恍恍惚惚的，不在狀態中。黎倩久久地望著這一幕，整顆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張昱霖終于意識到有人在看他，于是抬起頭來對望黎倩，他的眼鏡起了霧，模模糊糊地遮擋住了他的眼睛，以至于黎倩看不透那雙眼睛里藏著的是什么感情。

五

三天，說長也不長，說短也不短。當黎倩在徒步時，發現時間如此漫長，似乎已經走了半個世紀，都還沒走到終點。如今走到終點了，卻發現原來時間如此短暫，它像是故意捉弄人一樣，每分每秒都消耗得飛快，絲毫不給人回味一下整個過程。

明明是下午才剛到終點站，轉眼之間，有人卻開始收拾行李了，他們細細地把背包里的東西分成了兩堆，一邊是作為紀念帶回去的，一邊是準備扔掉的。分著分著，離別的氣息就彌漫了整個空氣中，使一切變得傷感起來。大家都明白，到了明天，這支隊伍就會分崩離析，所有人各奔東西，或者留下來繼續探索，或者回到自己的城市工作生活。而這一次艱苦卓絕的徒步經歷，也會成為一種記憶，直到慢慢被遺忘。

“走，跟你去附近找找便利店，買點東西吧。”張昱霖不愿被這種傷感的情緒所困擾，便叫上正在發呆的黎倩，準備到旅店周邊散散心，順便買點兒食物來果腹。

山村的傍晚是寧靜的，稀稀疏疏的幾間房子中，不斷有炊煙裊裊升起。遠處是群山環繞，近處則有肥沃的農田，種滿了黎倩不認識的作物。走在鄉間小道上，呼吸著雨后攜帶著泥土清香的空氣，黎倩感到無比愜意，就連村里的土狗，也好奇地望著兩人，卻沒有狂吠。這里多像一個世外桃源，沒有紛擾，簡簡單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也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了。和張昱霖并肩走著，黎倩心里想到，多希望時間能停留在這一刻。

走了十來分鐘，終于看到一個小商店，張昱霖走進去轉了一圈，選了些食物后，突然走到黎倩身邊，問：“想吃可愛多嗎？”

“欸，可以呀！”黎倩頭也沒抬就答道，她正靠在沐浴露貨架旁，準備挑選沐浴露。

“那我們在這里偷偷吃好了，不要被他們知道。”張昱霖說。

黎倩驚訝地抬起頭，看到張昱霖一臉認真的表情，看起來就像個偷吃的孩子那樣可愛，有些東西在心中融化，慢慢也就原諒他了。

一邊吃著冰淇淋，一邊想起身上穿著張昱霖給自己買的褲子，黎倩不知為何就覺得這高原上的冰淇淋格外甜，竟甜到心底去了。

當時張昱霖拿著褲子回來時，黎倩嫌太丑，像是給大媽穿的。這話傳到李佳琪耳中，她尖叫著說：“你還嫌棄咧，這條褲子是我先看上的，正準備買，結果給你男朋友搶走了，要是你不喜歡，趕緊給我換回來。”黎倩有點兒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張昱霖，發現他的臉有點兒紅，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又以咳嗽來分散注意力。這讓黎倩再也沒理由嫌棄褲子丑了。

如今吃著這甜到發膩的可愛多，黎倩覺得，這大概是她此行中最值得開心的事情了。

在墨脫的最后一個夜晚，所有人都不甘于讓時間平白無故地流逝，一定要做點什么，好讓這寂靜的夜晚更加令人難忘。于是大家提議去吃宵夜。可是宵夜又不能吃得太平淡無奇，否則所有人將會失望而歸。

“那就玩游戲吧。”江小野點了兩箱啤酒以及一些當地的甜米酒后，大聲提議道。

“好哇，輸了的喝酒！”黃澤偉第一個響應。

游戲開始了，按照規則，每個人必須在兩秒之內回答問題，不然就算輸。黎倩玩得有點兒力不從心，她向來不善于應付這種場合，又怕自己出糗，輪了兩回游戲后，也喝了不少酒。都說酒能讓人緊繃的神經放松下來，在推杯換盞間，眾人也漸漸無所顧忌地開起玩笑。

“霖哥身上有什么？”李佳琪問。

“衣服！”可可反應迅速。

“有血液。”龐博緊接著答道。

“有螞蟥！”黃澤偉夸張地尖叫。

“身上有狐臭！”江小野得意地壞笑。江小野話剛說完，人群立即爆發出一陣笑聲。

輪到黎倩了，她一下子沒反應過來，看著眾人在大笑，不知為何感覺被冒犯的是自己。尤其看到江小野洋洋自得的樣子，她突然明白過來，江小野根本不喜歡張昱霖，如果真正喜歡一個人，絕對不會以這種戲謔的口吻拿他開玩笑，令他在眾人面前難堪。黎倩看著張昱霖笑得很勉強，心里隱隱作痛，于是也沒回答問題，愿賭服輸似的拿起罐裝啤酒喝了一大口。

過了一會兒，輪到黃澤偉提問了：“小野的腦子里有什么？”

“有腦漿！”又是可可第一個搶答。

“有腦細胞哇。”龐博自信地答道。

“血……有血液。”李佳琪快速接上。

“有屎。”黎倩一臉平靜，脫口而出。話剛說完，人群又哄然大笑起來。

江小野勃然大怒：“你什么意思呀？”

“玩游戲歸玩游戲，不可以人身攻擊哦！”張昱霖充當起和事佬的角色。

“游戲嘛，不要太較真。”龐博說道，又拿起一壺甜米酒，給眾人添了些，“來來來，嘗嘗他們當地的米酒。”

“好啦好啦，我也不是小肚雞腸的人，喝酒喝酒，今晚不喝完這些酒，誰也別想回去。”江小野說完又舉起酒杯，若無其事地跟身旁的人碰杯。

這一番話倒顯得黎倩故意挑事了。黎倩心里很委屈，自己想替張昱霖討回公道，他不僅不幫自己，還怪自己對江小野人身攻擊，想到這里，對于激怒江小野的快意又消失殆盡了。黎倩也舉起了酒杯，默默地喝了一口又一口。藏地的米酒，甜甜的，只輕輕啜了一口，就有種淡淡的酒香留在齒間，喉嚨剛接觸這種甜米酒時還覺得有點嗆，等黎倩慢慢習慣后，便喜歡上了這種醇香。

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以至于黎倩的腦袋變得昏昏沉沉，越來越無法辨識眼前的面孔以及他們說的話。天地間開始混沌，張昱霖的模樣也漸漸模糊，好像有人在黎倩耳邊說了些什么，那聲音細如蚊蟲，黎倩使勁搖了搖頭，卻聽不清楚。

六

等黎倩清醒過來，已經接近黎明了，窗外的天依然很暗，只能模糊地看到樹影在婆娑，房間里光線也很暗，只有角落里那一盞小小的煤油燈發出一絲光芒，借著這點光，黎倩看到自己躺在一張單人床上，而旁邊的另一張床上躺著張昱霖。但他背對著黎倩一動也不動，看起來像是在睡夢中。

黎倩的大腦在酒精的作用下疼得很厲害，但一點兒也阻礙不了她思考。此情此景，是她幻想了無數次，卻從未實現過的。曾幾何時，她多渴望能夠得到張昱霖的溫存，多希望能與他共同度過那些美好的夜晚，但張昱霖一次又一次讓她失望。沒想到如今自己喝醉了，張昱霖還是一眼都不看自己。黎倩難過地望著張昱霖的背影，又看了看穿戴整齊的自己，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邪惡的念頭。

黎倩想試探張昱霖。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又悄悄爬上張昱霖的床，隨即把棉罩衫里面的內衣脫去，側著身子躺了下來，蜻蜓點水似的用那小巧的胸部輕輕觸碰了一下張昱霖的背部，只那輕輕一碰，她就感受到了張昱霖的顫抖。但他不為所動，沒有轉過身，像是不知道黎倩就在身后。

黎倩不甘心，又把身子往上靠了些，以頭抵住床頭，把身體貼在了張昱霖的后背上，但她不總是停留在那兒，這窄窄的單人床被張昱霖占據了大半部分，黎倩的身材雖清瘦，卻難以支撐太久，只一會兒她又像條泥鰍一樣滑了下來。那若有若無的摩擦，那兔子一樣的綿軟，終于讓張昱霖卸甲投降，他小心翼翼地轉過身，把快要摔倒在地的黎倩緊緊擁進懷里，深情地吻了起來。

黎倩感受到了張昱霖那厚實的胸膛，感受到了他的滾燙，就像自己那顆滾燙的心，一次次被點燃，卻又不斷被他澆涼，如今卻再次燃燒，直到燃起旺盛的火焰。那火焰燒啊燒，從黎倩的耳畔，一直燒到她的脖頸，到胸口，再到小腹，后來一直蔓延至全身，最后又回到了大腦上，使一切都變得混沌，使黎倩失去了重心，整個人也跟著那團火飄啊飄，飄到很遠的地方去了。

黎倩喃喃自語：“你知道我是愛你的，你知道我很在乎你。”說著說著，她的眼淚也流了下來。

就在即將被張昱霖攻陷城池時，黎倩的大腦突然眩暈了幾秒，隨即清醒過來：“別、不要……”她低聲呻吟著，立即像刺猬一樣弓著背，整個人也向后移，抵擋住了張昱霖。

“嗯，怎么了？”張昱霖邊喘著氣，邊低聲問，他以為這是黎倩的欲拒還迎，于是又把密密麻麻的吻印在黎倩的身上。

“我累了，我只想抱抱你。”黎倩哽咽著，含糊不清地說道。好像有什么東西擊中了心臟一樣，她感到有種刺痛在心里面，痛到說不出話來。這幾天發生的一切，好像一場夢一樣，常常讓她不知道身在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每當有人提到“女朋友”“度蜜月”這些字眼時，她都信以為真，以為自己真的是張昱霖的女朋友。可是這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一旦離開這個地方，她就必須面對殘酷的現實。

假如張昱霖不是自己的上司，假如張昱霖沒有家室，假如自己沒有那該死的道德心和羞恥心，黎倩一定會像飛蛾撲火一樣奔向張昱霖，就像當初張昱霖在招募隊友時，自己不顧一切奔向西藏一樣。可她偏偏在這時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也想到了以后的生活。這令她在片刻之間有了深深的罪惡感，黎倩掙扎著，像一朵枯萎的玫瑰花，緊緊地將自己縮成一團。

張昱霖見狀，心中百味雜陳，不安分的雙手也被他下意識地收回。黎倩瘦小的身體，激起了他的愛憐之心，但他明白自己什么也不能做。“唉！”張昱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把想說的話又吞回肚子里。隨后他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說道，“天還沒亮呢，要不我們就躺一會兒吧。”

黎倩沒有回答，她低著頭從地下撿起衣服，一件件穿上。空氣變得異常尷尬，張昱霖故意不去看她，也開始把衣服重新穿上，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這時陣陣困意襲來，讓徹夜失眠的他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那就躺一會兒吧。”黎倩從自己床上拿了個枕頭過來，放在張昱霖的枕頭邊，她將自己的身子往墻邊挪了些，給張昱霖騰出了足夠的位置。那窄窄的單人床，看起來又變寬了些。張昱霖露出舒暢的笑容，默默地在黎倩身邊躺下了。

風繼續吹，不斷撩撥著樹枝，在窗外沙沙作響，那聲音有節奏地叩響了黎倩的心門，在她心底奏成了一段歡快的樂曲。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