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玥
我從抽屜里掏出一張捏得有些變形的信紙,拿了顏色最亮眼的紅色蠟筆,在上面畫了朵花,然后輕輕寫道:
親愛的阿萱:
你最近好嗎?
我馬上要升五年級了,之前在信里你說你生病了,不能外出。找到機會我會去看你的。你可以告訴我,你在哪個醫院嗎?
你最親愛的燕子
我重新讀了一遍內容,確認沒有錯字之后,把信折好,然后迅速抽出一個信封,貼好郵票,一筆一畫地寫上地址:東路區106號阿萱收。
這將是我和阿萱的第十封信。
十歲那年,我還在上三年級的時候,收到了第一封信。粉紅色信箋夾在學校新發下來的課本里,帶著萱草花的清香。寫信的女孩兒說,她叫阿萱,想和收到這封信的陌生人交個朋友。
這令人多么驚喜又愉快!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給她回了信,告訴她我的名字,并按照信上寫的,把信寄到她代收的地方。
阿萱,成了我的第一個朋友。
聽姥爺說,我還在媽媽肚子里的時候,她就生了很重的病。生下我當天,她就離開了這個世界。號稱是我爸爸的那個人,因為工作關系每三年才回來一次。所以,我被同院的小朋友笑話“沒娘愛沒爹疼”。
我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展開阿萱寄給我的回信。
我親愛的燕子:
你升入五年級了,我真為你高興。我在圖書館的書里給你留了禮物。如果你交到了很多新朋友,那我會好好恭喜你的;如果沒有,也不必難過,獨處和堅強是我們要學會的重要一課。
阿 萱
阿萱還是沒有說她在哪家醫院,我有些失望。這不是阿萱第一次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我提的問題,真的幼稚到阿萱不屑一顧嗎?
不過,傷心的情緒很快就被發現新事物的欣喜替代了。夕陽下,我朝著圖書館奔跑,我不知道阿萱在哪一本書里給我留了禮物,但我想著,只要我一本本讀下去,總會讀到那一本。
自那一天起,我在書里發現了新世界。一個即便只有我一個人,也能愉快度過時光的地方。
我和阿萱保持著每兩個月一封的通信量,許是阿萱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的緣故,她記不清我信中的內容,回信總是牛頭不對馬嘴。
我想去見她,她每次拜托代為收信的地址——東路區106號,我已經熟稔于心。我想著,只要沿著那收信的地方問下去,總能找到她。
命運總是喜歡捉弄人。終于在一個周末,我收拾好書包,要朝“東路區106號”進發。在躺椅上聽評書的姥爺卻突然摔到地上,捂著胸口不住地哆嗦。
姥爺突發心臟病住院了,我一直陪在醫院里。一天,我突然意識到距離阿萱給我回信的約定時間已晚了五天。直到姥爺出院回家,我依舊沒有收到回信。
東路區106號,這個我心中默記了無數次的地址,是時候去找她了。
我坐上了前往另一個城區的大巴車,下車后沿著路牌一路尋過去。最后,我停步在那條街的末巷,臉上的笑意漸漸退去。
東路區105號的別墅后面,是一片空地,開滿了萱草花,再無人家。
爺爺在家養病期間,我去了一趟郵局,那里的工作人員告訴我,這些寄往東城區106號的信都會被額外寄存起來,有一個老人定時來取。我震驚不已,一個可怕的猜想沖進我的腦海。
我抑制住了想要和姥爺問清楚的沖動,因為我心里還存著一絲僥幸,那老人家也許是阿萱的家人,去替她取信也說不定。
途經圖書館,我習慣性地拐進去借書,前臺的小姐姐像往常一樣給我推薦書目。她把一本硬皮的《飛鳥集》塞到我懷里:“這本書可是圖書館的老寶貝了。”
我接過《飛鳥集》,隨手翻開一頁,一枝干枯的萱草花出現在眼前。
我抱著《飛鳥集》進屋的時候,姥爺正坐在餐桌前,我鼻頭一酸,眼前蒙上一層水霧——我有太多的話想問他,卻不知從何問起。
姥爺起身去拿我胳膊底下夾著的《飛鳥集》,見我不肯把書給他,姥爺加大力度,我終于忍不住問道:“姥爺,您……是阿萱嗎?”
“啪!”《飛鳥集》砸在地上,萱草花散了一地,一幅32開紙畫的工筆畫輕輕飄了出來,我瞧見畫上的內容—— 一間寬敞的堂屋外,一個扎著馬尾辮的姑娘拿著麥種在喂燕子,周邊開滿了萱草花。畫上題名為“萱草堂前燕”,旁邊還有小注“給我最親愛的燕子”。
姥爺沉默片刻,蹲下身子整理好那些干了的萱草花,把它們小心翼翼地夾回書里,然后拍拍我的肩膀,帶著我去了書房。
姥爺把一個箱子從高高的柜頂上搬下來,里面摞得滿滿的都是信紙和信封。他緩緩開口道:“燕子啊,你看,這箱子大半部分的信,都是為你準備的。”
我驚呆了。我和阿萱每兩個月才交換一次信件,這箱子里卻至少有上百封!
“她病重的時候寫了很多,廢寢忘食的。”姥爺的語氣很平靜也很溫柔,“這計劃從她發現自己得病時就開始了,她總是和我說,既然不能陪你長大,總得換種方式陪著你。”
我拿起手中那幅畫一直瞧著,手指在“我最親愛的燕子”幾個字上劃來劃去,似乎每一個字,都寫滿了“媽媽愛你”和“媽媽很愛你”。
我終于哭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