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爾扎克之死

[法]雨果

1850年8月18日，我的夫人告訴我，巴爾扎克先生快死了。我急忙趕去看他。

匆匆吃罷晚飯，我乘出租馬車趕到巴爾扎克先生住的博戎區(qū)福蒂內(nèi)林陰大街14號。我按了門鈴，沒有人來開門。我又按了一次鈴，門打開了，一個女仆手持蠟燭出現(xiàn)在我面前。

“先生有何貴干？”女仆問。她在哭泣。

我通報姓名后，被領(lǐng)進一樓的客廳。客廳壁爐對面的一個托架上，放著大衛(wèi)雕刻的巴爾扎克碩大的半身像。客廳中央，一張華貴的橢圓形桌上點著一支蠟燭，擺著6個精美的金色小雕像。

另一個女仆哭著走過來對我說：“巴爾扎克先生快死了，醫(yī)生們從昨天起已撒手不管他了。今天早上6點，先生不能說話了。夫人派人找來了神父。神父給先生做了臨終涂油禮。從11點起，他不斷地喘著粗氣，再也看不見東西。他過不了今夜。如果您愿意，先生，我去找德·舒維爾先生，他還沒有睡。”

女仆離開了我。我等了一會兒。蠟燭剛剛照亮客廳富麗的陳設(shè)和掛在墻上的波布斯以及霍勒拜因的幾幅杰作。大理石胸像好似不久于人世的那個人的幽靈，朦朦朧朧佇立在昏暗中。一種尸體氣味充滿屋子。

德·舒維爾先生走進客廳，給我證實了女仆告訴我的一切。我要求見見德·巴爾扎克先生。

我們穿過一條走廊，登上鋪著紅地毯和擺滿藝術(shù)品——瓷瓶、雕像、油畫，擱著琺瑯制品的餐具櫥的樓梯。在穿過另一條走廊后，我看到一扇打開的門，聽見一個人喘著粗氣，給人以不祥的感覺。

我走進了巴爾扎克的臥房。

巴爾扎克先生躺在床上，頭靠著一大堆枕頭，枕頭上還加上了從房間的長沙發(fā)上取下的紅錦緞坐墊。他的臉呈紫色，近乎黑色，向右邊耷拉，沒有刮胡子，灰白的頭發(fā)理得很短，眼睛睜開，眼神呆滯。我從側(cè)面看著他，覺得他很像皇帝（指拿破侖，編者注）。

一個老婦人和一名男仆分別站在床的兩側(cè)，面帶恐懼，屏聲靜息地聽著臨終之人喘著粗氣。

床頭柜上的蠟燭把壁爐旁掛的一幅畫照得通亮。畫上的年輕人紅潤的臉龐上泛著微笑。

床上散發(fā)出一股令人無法忍受的氣味。我撩起被子，握住巴爾扎克的手。他的手上全是汗，我緊緊地握著，他卻毫無反應(yīng)。

一個月以前，我曾來到這個房間里看他。當(dāng)時他很高興，充滿希望。他笑指著身上浮腫的地方，相信自己的病會痊愈。

我們談了很多，還爭論了政治問題。他是正統(tǒng)派，責(zé)怪我“蠱惑人心”。他對我說：“你怎么能那么泰然自若地放棄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的頭銜呢？除了國王的稱號之外，那可是最尊貴的頭銜了！”

他還對我說：“我買下了博戎先生的房子。房子不帶花園，但有一個廊臺。廊臺樓梯上的門對著小教堂，我用鑰匙開了門就可以去望彌撒。花園對我無所謂，我更看重這個廊臺。”

那天我離開他時，他一直把我送到廊臺的樓梯上。他走路很吃力，指給我看那扇門，還大聲對他夫人說：“別忘了讓雨果好好看看我藏的那些畫。”

老婦人對我說：“他活不到天亮了。”

我走下樓梯，滿腦子都是他那張沒有血色的面孔。穿過客廳時，我又看見了那尊靜止不動、表情沉著高傲、隱隱約約煥發(fā)著容光的半身雕像，想到了對比鮮明的死亡和不朽。

他在夜里去世了，終年5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