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岳
胡楊生于西域。在西域,那曾經三十六國的繁華,狂嘶的烈馬,騰燃的狼煙,飛旋的胡舞,緩行的商隊,以及連綿萬里直達長安的座座烽臺……都已被浩茫茫的大漠洗刷得蒼涼斑駁。僅千年,卻只剩下荒涼的古城,孤零零的駱駝,三五杯血紅的酒,兩三曲英雄逐霸的故事,一支飄忽天邊的羌笛。當然,還剩下胡楊,和胡楊簇簇金黃的葉,倚在白沙與藍天間,共同構成一幅醉人心魄的畫,令人震撼無聲。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堅韌的樹。能在零上40度的烈日中嬌艷,能在零下40度的嚴寒中挺拔。不怕侵入骨髓的斑斑鹽堿,不怕鋪天蓋地的層層風沙。它是神樹,是生命的樹,是不死的樹。那種遇強則強、逆境奮起、一息尚存絕不放棄的精神,使所有男兒血脈賁張。它們雖斷臂折腰,仍死挺著那一副鐵錚錚的風骨;雖傷痕累累,仍顯現那一腔硬朗朗的本色。
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無私的樹。擋在沙漠前,身后是城市,是青山綠水,是喧鬧的紅塵世界,是并不了解它們的蕓蕓眾生。胡楊,是我平生所見最悲壯的樹,生下來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無論在塔里木,還是在內蒙額濟納旗,我都看見了大片壯闊的枯楊。它們生前為摯愛的熱土戰斗到最后,死后仍奇形怪狀地挺立在戰友與敵人之間。它們讓戰友落淚,讓敵人尊敬。
然而,胡楊身后的人們卻將這神圣的勇士砍下來當柴燒。短短幾十年,因亂砍濫伐,中國4.2萬公頃的胡楊林已變成1.4萬公頃。
胡楊不能倒,因為人類和人類文明不能倒。讓胡楊不倒,并不需要人類付出什么,胡楊的生命本來比人類早得多。這凄然的樹,只求人類將上蒼賜給它們的那一點點水留下。上蒼每一滴憐憫的淚,只要灑在胡楊林入地即干的沙上,就能化出漫天的甘露,就能化出清白的正氣,就能讓這批戰士前赴后繼地奔向前方。
我站在孑然凄立的胡楊林中,祈求上蒼的淚,哪怕僅一滴;我祈求所有飽食終日的人們背著行囊在大漠中靜靜走走,哪怕就三天。我想讓更多人在這胡楊林中好好哭哭,也許苦澀的淚水能化成濛濛細雨,再救活幾株胡楊。然而我不哭。因為這不是英雄末路的悲愴,不是傳教士的無奈,因為胡楊和胡楊精神還在,生命還在,蒼天的眼睛還在。那些傷者將被療治,死者將被祭奠,來者將被鼓勵。
直到某日,被感動的上蒼猛然看到這一大片美麗忠直、遍體鱗傷的樹種問:你們是誰?烈烈西風中有無數聲音回答:我是胡楊。
(選自《北京文學》,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