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整理舊物,翻出了一張老照片,1970年的,是我出差廣西時照的。看著這張照片,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許多往事。
在照片上題照的,是給我照相的老先生,那位老先生是梧州市人民公園的攝影師。當時的場景是他老人家看著我背著一個大行囊,用雨傘桿扛在肩上,就過來搭訕說 “小伙子,從北方來的吧”,我說是。
“留個影吧,這里的春天跟北方不一樣。”
于是,他就做成了這筆小生意。
照片是事后寄到天津的,那時的人很誠實,他要是不給我寄,我也是一點兒脾氣沒有。
這次出差廣西,對我來說是很意外的一件事情,那個歲月,能有出差的機會,著實得有點運氣,要說清楚來龍去脈還得從頭說起。
我所在的紅旗醫療器械廠,是從1958年街道居委會辦的小作坊發展起來的,后來被天津市二機局收編,才從解放南路的海關大院里一個大鐵棚子里搬到現在紅光里這個地方的。當時是把一個大水坑給填埋了,建起了這個廠子。開始時,工廠只生產拉線環之類的簡單的機械產品,后來,才上了幾個新品種,流產吸引器,麻醉機,血壓計什么的。1968年10月31號,我來到工廠報到。
革委會主任張學昆同志在麻醉機組的里屋,一張乒乓球案子上,接待了我們13個新來報到的知青,這些都是沒有上山下鄉的中學生。
剛到廠里分配我到機加工組學徒,讓我跟劉永清師傅學車工。劉師傅大我四歲,屬羊的,人極為誠實,耳朵稍有點失聰。
那時當車工很辛苦,一年到頭三班倒,為的是“歇人不歇馬”,充分利用起少得可憐的機器設備。頭一年干巴巴的工資十五元,別的什么也沒有,可是我干得十分積極努力,因為我一直慶幸學校沒有分配我去東北內蒙插隊。
感恩心讓我當時成了十分陽光的人,不久我就被選舉為工廠團支部宣傳委員,這讓我干得更起勁兒了,除了正常上班兒,三班倒,還要負責廠里的大批判欄的工作,抄寫大字報、局里下達的寫批評文章、接待外來媒體的采訪等等都成了我的日常工作,到了節假日,節日聯歡會的籌劃布置,演節目寫劇本,……我都能很興奮地完成任務,而且件件都干得讓領導滿意。在強調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里,每當節假日值班都要有個領導帶隊,我居然也成了帶隊值班的一個頭頭兒,以至于廠里有愛開玩笑的人戲稱我是廠里的“第八把手”。不過我的編制還是工人,下面說到的一次“事變”——“清理階級隊伍”,成了轉變我的工人身份的開端。
我們進廠時正趕上全國上下都在“清理階級隊伍”,那個運動是要把所有沒被文化大革命觸動到的漏網的“階級異己分子”都挖掘出來,徹底鏟除復辟舊社會的一切隱患。其實,那就是把所有從舊社會過來的老人都過一過“篩子”,凡是跟舊政府舊軍隊反動會道門沾過邊的都揪出來曬曬太陽。
廠里第一個被清理出來的是一個叫唱玉枝的中年婦女,她50歲上下,是在一次現場會上當場被揪出來的,說她隱瞞了地主婆的身份,從此以后就進入了牛棚。會后清理的對象,頭一個是叫豐鶴卿的老頭,當時他是工廠的供銷主管人員,另一個是叫陳捷三的老人,是工廠的會計,我那一年能去廣西過年就是因為他的緣故。
陳會計有個女兒在韶山醫院做醫生。韶山醫院就是原來在小白樓解放路上的公安醫院,文革初時改的名。根據著名的毛主席“六二六”指示——“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所有的醫院都要派醫療隊到邊遠的農村為當地的農民服務。陳捷三的女兒就隨著支農醫療隊被派到廣西昭平縣去了。陳捷三為了躲避被“清理”,以身體不好和年齡過大(大約65歲)為理由向工廠提出退休要求。
由于廠里沒有專業會計接手,廠里就把我從機加工車間調出來暫時接手陳老的會計賬目。大概只有三四天的時間交接就完畢了。陳老當然知道會計交接應當遵循哪些規矩,而我只能是他交什么賬目,我只懵懵懂懂地看上一兩遍,然后簽上我的名字,至于那些數字我簡直是一點兒概念都沒有。
其間我的姨姐吳莉莉知道了, 說“可不能那么輕松地簽字,那可要擔責任的”。她中專是學會計的,在河北區的一個化工廠當會計。可是我不懂,就是懂也不能那樣嚴格按制度辦,因為領導這么說,我只能這么干。賬目交接完畢我就成了臨時會計,出納劉潤每天所做的傳票都要交給我入賬,這一下子就讓我暈菜了,僅僅是分科目就夠我嗆了,以后要是再做平衡表,我更是無法完成。
不久,大概是過了半個多月時間,局里派來了一個叫楊文妹的新會計,是個很文雅的中年知識婦女,那年她42歲,多才多藝。楊會計從我手中接過賬本沒怎么看,立馬起身就去找了廠領導說,這樣的賬沒法兒接,根據財務制度一定要新老會計當面交接。
此時廠里才知道陳老已經去廣西了。廠革委會領導很快就決定讓我馬上動身去廣西接陳老先生回天津,因為工廠的財務工作不能停止運轉。我從廠里開了一張外調介紹信,然后跑到二機局換成天津市二機局的介紹信,內容是“茲有我單位高續增同志前往廣西壯族自治區昭平縣黃姚公社調查原我局所屬天津市紅旗醫療器械廠原職工陳捷三同志的歷史問題,請有關單位予以協助為荷”。此時已經是一月下旬,距離春節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
得到這個好差事,我很快就做完了一切準備工作,先動身到廣州。從廣州到梧州的船票要等兩三天時間,這兩三天的時間。正好我用來逛一逛廣州的旅游景點。我去了毛澤東在廣州創辦的農民運動講習所,廣州動物園,全國著名的廣州文化公園等游覽場所。從廣州到梧州坐船的兩天旅途也是很浪漫很享受的,一路上欣賞兩岸不斷變換的山水風光,并不覺得一個人在外邊有多寂寞。在梧州換乘長途汽車來到黃姚鎮。黃姚鎮真是一個風景優美的世外桃源,旅店服務員介紹說這里是何香凝抗戰期間躲避戰火之地,這里有八大景區,我正好有充分的時間慢慢游覽。韶山醫院的支農醫療點不在黃姚鎮上,而是在距離黃姚鎮十里以外的鞏橋大隊,這是個偏遠的村落。通好電話后,我在一個午后走了十幾里山路,到了鞏橋大隊見到了陳捷三和她的女兒。
千里迢迢我終于來到了他們的住地。這個地方真不能稱為“家”,只能說是臨時住的地方。沒想到,首先碰到的是她女兒的一副冰冷的面孔。陳醫生對我的冷漠,是源于工廠對陳老的不恭敬。到底是怎么個不恭敬法我當然沒有領教過,大概是文革初期那兩年針對陳捷三的歷史問題進行審訊的事兒,不過那時我還沒有到廠工作,此時我只能代他人“受過”。后來見到的陳老倒是對我挺溫和的。
支農醫療點的駐地和所有醫務人員的住宿條件很差,上面是一座大型木結構的屋頂,下面用木板隔成的一間一間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沒有頂棚,這跟我住的黃姚鎮旅店是一樣的。如果某個人起了歹心想盜取別人的財物,幾秒鐘就可以輕易翻過木板墻進入別人的住處。
我住的那個黃姚鎮旅店,由于臨近春節,只有我一個人住店,不會有多大的噪音打擾,而在這里所有從天津來的醫務人員都住在一起,十來家人要是誰的說話聲稍微大點,所有住在這大屋頂下的人都能聽到。
陳醫生板著臉像審臭賊一樣審我,我只能低聲下氣一一作答,陳老在一旁聽著不做聲。最后陳醫生提出這樣的意見,等過節到初三那天,陳老再和我一同回天津。聽到這,我的心里才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我真怕她執意不讓她父親回天津去。
那時廣西人的習慣是每天只吃兩頓飯,下午三點左右就吃第二餐了。最終我沒有堅持住,被陳老勸說留下吃下午那第二餐再往回走,直到快四點多才動身返回,當時我不知道,這個下午到晚上的這段時間就成了我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一段記憶。
從鞏橋大隊動身走時,日頭還在西邊斜照著,可是廣西的山多而且密,沒走多遠,幾乎是一下子天就黑下來了。此時的時間還不到下午五點。好在被人們走出來的山路與兩旁的濃密的植物之間顏色反差很大,才不至于走進森林中。黑暗中順著這唯一的一條路,我戰戰兢兢、匆匆地連跑帶顛……當時讓我害怕的是時不時有從路邊竄出來的狗,沖我一頓亂吠。它們倒沒有上來咬我,只是瘋狂地叫,看著我漸漸走遠后才安靜下來。當時我還真沒有想過,要是竄出一條孤狼,或者狗熊會怎樣?倘若此,我會更加害怕的。當時我穿的是一件工廠值班守夜時穿的藍色棉大衣,一路匆匆地趕路,連一個人也沒碰到,一個多小時才到了黃姚旅店。連跑帶嚇,我這時才發現我渾身上下都已經濕透了。
一進旅店,就聽見留下來值班的女服務員一聲問話,問我“怎么這么晚才回來”,我順著聲音看去,原來她正在沖涼,北方話就是洗澡。洗澡間只用半截的門擋住外邊的視線,上面看得見臉,下面看得見腳。
那個女孩子怎么這么大方,她一邊洗澡還一邊跟我說話,這在天津是絕不會有的事情。此后直到初三的四五天里,我除了出去散步和逛集市,就只有這個小姑娘一個說話的人。她矮矮的個子圓圓的白白的臉,說起話來總是搖著頭,她說特別愿意跟我說話,她說她用這個機會可以跟我多學學普通話,對她來講,跟人說普通話的機會不是太多。
提到那天晚上的趕路,我問她那些沖我汪汪叫的狗會不會上來咬我?她的回答是:“你在這邊走,它在那邊走,它不咬你。”可是他們廣西人說話總是把尾音往上翹,回答起來就像問話,“它不咬你?”這么多年過去了,但她說話的聲調和表情仍然能清晰地呈現在我的面前。閑談中這個壯族小姑娘還跟我談到她特別希望能有一條長長的紗巾,廣西那兒買不到,她說的就是電影《冰上姐妹》中丁淑萍戴的那個樣子的。《冰上姐妹》是60年代曾經特別熱映的一部電影。我答應她了,我說“我在接那位老會計回天津以后還會把他送回來的,那時我會給你帶來一條的”。當時連顏色尺寸都說好了,可是這成了一句無法履行的諾言。陳捷三老人到了廣西以后,很不習慣當地的生活,本來我如果不去接他的話,他過些時候也是要回天津的,只是我這么一來,讓他把回天津的日程安排提早了一段時間,這是后話。
接下來的幾天由于只是等待。除了閑逛以外,我只能在旅店里寫日記或寫信。由于地處山區,這里的人過年跟天津人很不一樣,外邊街上冷冷清清,過年的年貨也不像大城市一樣要到處采買,也許是人們都在家里享受天倫之樂呢。那幾天我寫了好幾封長信給家里和廠里的同事們,回到廠里后,一同來廠的幾個人還常常把我寫的信當眾朗誦給我聽,尤其是我那天晚上在路上我為了壯膽,對著向我狂叫的狗連說了好幾個“我能怕你”那段,……說是他們在取笑我,其實被人取笑的我才是最開心的人。
最寂寞的是春節前后的那幾天。廣西人過年不知道是為了省錢還是別的什么原因,沒有幾個放鞭炮的,街面上一點節日的氣氛也沒有,連旅店那個服務員也只是給我一個人做完飯也跑回家去了。更要命的是那幾天的小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很難見到太陽露一露臉,屋里屋外都濕冷濕冷的,沒地方躲沒地方藏,我一個從小在北方長大的人哪里過過這樣的冬天!外面蔥綠的山山水水此時我已經無心去欣賞,不時從心底透出一股一股的凄涼,——我特別想家了。
最后我是焦急地苦熬才到了初三我們動身的日子。
從廣西回來的路徑當然是要聽陳醫生的了,這也是他們從天津入桂的路徑,是從賀縣直接坐長途汽車到桂林,從那里換乘火車取道北京回天津。這正合我意,正好兜一個圈子能到桂林逛一逛甲天下的風光。這一路上陳老先生向我展示了他很深的國學才華。每到一處休息和用餐時,那些偶然提到的植物和花卉名稱,他都能說出名字來,還時不時地吟上幾句唐詩然后告訴我說是哪位詩人寫過關于那種花卉的詩句。
到桂林以后,我印象最深的是秀麗的風景中,淺顏色的一座座很漂亮的建筑物上臨街的一面都是一串串、一片片的彈痕,那是不久前這里發生武斗留下的痕跡。北京和天津的武斗雙方都是工人干部或學生,武斗的工具,只是柳條桿子和旗桿標語牌,而廣西武斗的雙方加入了各自一方的支左部隊,武斗時雙方都搬出來輕武器了,才給廣西的幾個城市留下了這些“紀念疤痕”。
就在我回天津后不久,這里又發生了激烈的武斗。我很幸運,我在廣西的這段時間正好是在兩次嚴重武斗之間的空當時候。我們到北京和從北京到天津的路上已經沒有印象了,我們到天津站時受到了革委會副主任毛文福同志的迎接。他是原來的廠長,一直抓生產和供銷。
老毛(從一進廠他就要求我們這樣稱呼他)是坐著新購進的解放牌汽車來東站接我們的。老毛看我們安全抵達,顯得十分興奮,對我也贊許有加。坐在車里老毛還不止一次地對能買到這輛解放牌汽車夸贊有余,興奮無比——那個時候工廠想買一輛汽車也是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有了這輛車,能解決廠里生產中的許多難題。從此就不用再向局里和兄弟大廠求援了。我記得當時的車牌尾號是8048,當時天津市的機動車數量才剛剛超過8000輛。
回到家里,自不必說讓高堂二老放下心來,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兒,而且是一個人單槍匹馬去了這么長的時間。我的同學也一直在等待我回津好好聚一聚呢。我們幾個是文革中常常吃住在一起的戰斗隊的隊友,是比親兄弟還親的革命戰友,他們一直在等我回天津給我接風。
這個春節是我一生中印象最為深刻的春節,由于我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才能夠把許多細節串連起來。我想,這其中的許多細節都帶著那個逝去的時代的烙印,現在的年輕人都根本無法體味到當年那特殊的社會環境對每個人心靈的束縛和壓抑,所以就把散在日記和信件中的文字重新梳理一遍,讓后生們在閑暇時讀一讀大概也是一件有益并且有趣的事情。
(2018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