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煙

如此浩大的陣仗,均由一個個沒有生命的個體構成。但是他們卻在地下得以延年益壽,時過兩千多歲依舊鮮活,充滿了朝氣。他們以鎧甲戰士的形象為主,兼有戰馬、戰車,人們聯系他們所在的王朝,給予一個規范的稱呼:秦兵馬俑。這些俑都是用土坯泥胎塑造而成,塑成了強健的體魄,流暢的結構;然后經過烈火煅燒,賦于堅硬的肌理,結實的架構。最后就是描漆點彩,最終鑄成了栩栩如生的陶質個體。
這些陶質兵馬俑,在冷兵器時代勾勒出一個窮兵黷武的王朝氣質。只見它們列隊向前,肅立恭謹,如聽到了號令一般,以咄咄逼人的態勢,呈現出整體的莊嚴。他們似乎正踏著豪邁的步伐在行進著,大地為之而抖動,讓人感覺到一種撼動山河的力量。得益于這種力量,在周王朝覆亡之后的幾十年,當時的天下只剩下了七個諸侯,都是經過數百年火拼而得以續國,實力非凡。最終,是這個在西戎地盤上崛起的西方諸侯將其它六國一一吞噬……如今,這個巨大的陣仗唯一的任務就是守護,守護著一具已化為塵土的朽尸。盡管這具朽尸至今還躲在一個巨大的土堆深處,只要通過這陣仗,就已說明朽尸生前的榮耀。他在生之年執著堅韌,膽魄超人,并且知人善任;在他的調度下,麾下一個個名將都叱咤風云,六個強虜最終灰飛煙滅。之后,他仍然不斷地開疆拓土,在東方大地上締造了第一個龐大的帝國。
他,就是中國歷史上的“千古一帝”——大秦的始皇帝嬴政!
在這個深深的土堆中,或許秦始皇至今也不明白,他那帝國的構造太過于粗糙,以致在他死后不久,帝國大廈就轟然倒塌。他做到了任人唯賢,打破了周王朝的分封制,一欲孤行地推行郡縣制,異姓能者上任,從這方面來說他是個厚道的帝王,有一套完整的選吏標準。他的絕對權力正是對那個時代的最好闡釋,集權制方興未艾;最終天下叛亂,獨獨缺少同姓諸侯來捍衛嬴氏家族。于是,他所幻想的“萬世歸秦”夢想,頃刻化為泡影。而緊隨他的王朝而興起的大漢王朝,即刻吸取了他的教訓,大肆敕封同姓王,并與群臣訂立白馬之盟。嬴政的王朝理想,最終就濃縮在這數十平方公里的黃土中,化為一個超級墓葬。因為他的暴政,惹來了數路義軍,義軍懷著對他刻骨的仇恨,燒毀了陵墓地面上的所有建筑,還曾數度掘墓。當一切塵埃落定,嬴政的地盤受到了一定的尊重,他的大秦王朝已經被深埋進了這厚重的黃土之中。兩千年過去,這塊黃土地上逝去了無數的人煙,經歷了無數的滄桑;與這個尊貴的土堆相鄰的,已經是再平常不過的村莊,雞鳴犬吠。村民為了生計,需要在再平常不過的黃土地上掘井,結果掘出了破碎的陶質頭顱……然后,這個著名的王朝又重見天日。
“始作俑者,其無后乎”!這或許只是孟子假借孔子之口的一聲詛咒,是這個“憤青”當年對人殉制度的聲淚控訴。可是,在陶俑和木俑陪葬之前,還有太多的真人殉葬,以商朝為盛。安陽殷墟中發現的數千具白骨,都是那個朝代活人殉葬的見證。可見,在“周公制禮”后的周朝,可以說是在文明之路上大踏步前進了;以致這個朝代的“圣人”也忘記了真人殉葬的歷史,從而對以人形俑殉葬的理念也大加譴責。當然,孟子也絕對想象不到,在他死后不足百年,這個帝國創始人的巨大陵墓,埋葬的其實就是他一手締造的這個帝國。
贏政在位的37年,這個陵墓就一直在修造,一直到他駕崩,他那個不爭氣的兒子胡亥又接著修造了將近兩年,后來戰火燃起時才草草收場。在39年的修造時光里,最多時有超過70萬來自帝國各個角落的徒眾來此服役。這些活人經年累月地勞作,就為修揖一個死人的家園。役工們在皮鞭下展開高強度勞作,承受非人待遇;即使工程完成,為了墓坑的秘密,他們中的大部分人無法活著走出陵地。集權國家就是如此,一個人被推上金字塔尖,回過頭來,會發現身子底下墊著的都是森森白骨。當然,古代的數據向來有水分,我不知道70萬人擠在這塊不那么顯眼的地方,又如何能展開勞作?但人群的躁動,定會成為帝國極不穩定的因素;引燃帝國大廈火種的,同樣來自這樣的役工,且他們還在來到的路上。——大澤鄉的陳勝吳廣,只是其中七十萬分之一的人物,再平常不過;結果振臂一呼,應者云集。其實,召喚他們的只是一個特殊的時代,他們很幸運地彪炳史冊。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數路義軍浩浩蕩蕩開拔,目的地就是大秦帝國之都——咸陽。而帝國的兵力都分散在遠處,北征匈奴、南剿百越、東伐東夷……這個可愛的暴君可謂精力超人,滅了六國之后,居然還不滿足,還在四處招敵,并且樂此不疲,無限地拓展帝國版圖。征戰的同時,他還要修造萬里長城,修造靈渠;而他最看重的,還是他的萬年吉壤……經過無數的折騰,結果京畿發生了兵亂。這一下,70萬刑徒又派上了用場,他們的命運由墓坑的殉葬品轉化為冷兵器的殉葬品,最初居然還打了幾個漂亮仗。
但是,一個對天下多有相擾的帝國,勢必遭到天下的報復。沒過幾年,這個帝國就在人世間灰飛煙滅,只為兩千年以后的世間留下了一個個地坑,坑道中站滿了陶俑,構成了大秦的六軍陣仗。“六軍”所面朝的西方,是一個巨大的黃土堆,長滿了參天古木,神秘莫測。深藏在黃土堆中,就是“六軍”的實際統帥——可愛的嬴政先生。厚重的封土,至今還在為這位先生維護著一份帝王的神秘和榮光。
這個被稱為世界第八大奇跡的三個兵馬俑坑,已經挖掘出近萬件陶俑。據說挖掘出土時大多殘破,很多都缺胳膊少腿,更多的是沒有頭顱,剩下的軀體在維持著一個凝固的動作,動感十足。所有殘破的兵俑,依靠眾多考古人員修復,最終才得以陳列,形成巨大的規模。這些兵馬俑一直作為中國兩千年前的雕塑藝術高峰而存在,其中不乏上乘精品。他們的形象自信勇武,又都透著黃土地子民那種特有的憨厚和質樸,個性躍然,栩栩如生。在展館現場,修復工作仍舊在進行,有的陶俑被纜繩升起在空中;女兒老遠見了,天真地喊道:看哪,那里有匹馬在蕩秋千……
更多的是來自五湖四海及五洲四洋的參觀者,面對這些兵馬俑的兩千年穿越,以及傳遞過來的莊嚴,人們只有屏息靜氣的份兒,在四周搭起的棧道上繞場而過。旁邊的博物館是必須要去的,陵區中的精品文物都在那里擺著,不乏禮器和生活用器,也還有小型的彩色陶俑和木俑。另外,居然有個展館還被大秦帝國的敵對國——齊國占領了,展示的都是齊地青銅器。在這陵區中出土的兩乘銅兵馬俑堪稱絕世精品,色澤晶瑩勻潤,跟展館中眾多的青銅器精品一樣,反映出帝國當時的高超工藝,也體現了那個粗礪王朝中宮廷生活的精致。

走出兵馬俑博物館,南面巍峨的驪山躍入眼簾。一道道隆起的山脊,如一條條生龍趴在東西走向的綿綿山脈上,雄渾壯闊。據說,驪山就因為像一匹黑色駿馬在奔騰而得名。那拔地而起一如濯洗過后的蒼翠,更象征人類靈魂向往的棲息高地。我們在兵馬俑博物館一圈走下來,已經相當疲累,但秦始皇陵距此僅1.5公里,不去走走就枉來一遭。一家三口于是又乘坐中巴車,走進了千古一帝的陵園。
陵園位于驪山北麓的一個洪積扇上,其地貌確也顯出了王者氣度,依山就勢坐南朝北,而據考古發掘其墓葬卻是坐西朝東,恐怕因為他們的遠祖來自東方;且因為關中是他們的龍興之地,地脈尊貴,坐西向東可以守護以中原為中心的東方廣袤土地,以致這種禮制也深深地影響著西漢王朝。
陵園中松柏青翠,且高大修整,挾持著縱橫幾條石磚行道;我的妻女早已挪不開步子,我堅持著快速向陵園縱深處挺進。置身陵園,根本感覺不出園區的整體樣貌,只感覺有一道高坡橫亙在身邊,自己一直在繞著這高坡行走。其實,這已經就是陵園核心的巨大封土堆。高低起伏的行道旁,看到的只能是一些路牌提示,如哪是陪葬區,哪是東門闕和神道,哪是城垣……事死如事生,在秦始皇駕崩之后,其陵園完全仿照咸陽城的格局,建成了內城外郭。囿于地形和朝向,覆斗形的封土堆只能設置在內城南方的高地;北面低塵,如今已開辟成廣場,立著一塊仿制的石碑,篆刻:秦始皇帝陵。這里應該建有一個主享殿和大量配殿,但當年的神道應該是向東邊延伸,神道兩邊或許還有多組相峙肅立的翁仲生。但是歷史荒渺,帝王的一切配套早已無跡可尋,只能依靠現場考古,以及陸續出土的文物,才能確定哪是陪葬區,哪是建筑區,哪是馬廄坑,哪是鎧甲區……總之,秦王朝最終隨著主人埋進了這么一個陵園,地面所能見到的就只剩下了巨大的封土堆。或許在園外不遠外找一個好角度,能將這個巨大的金字塔方堆看個真切。方堆深處,那位大獨裁者的心性總該平復了吧?只是時間太久遠,這個有著濃烈個性的帝王的氣息,早已稀釋在八百里秦川之中,影響著這塊土地上人們的剛強品性。
秦始皇晚年開始迷戀仙道,幻想尋找捷徑通達長生不老之境,羽化登仙。于是,一些神神叨叨的術士就得到了莫大禮遇,各地著名的方士都趕來打秋風,出名的有盧生、徐福、侯生等等。他們不斷地向嬴政先生描述著世外仙山的美妙,說得嬴先生也飄飄欲仙,數次東巡到靠近仙境的地方。最慷慨的一次,是在境內精挑三千童男童女,隨大忽悠家徐福先生乘坐樓船出海渡往仙山,尋找仙草……結果可想而知,一切都是有去無回,理想打了水漂。
屢次上當受騙后,稟性暴烈的嬴政震怒異常,坑殺了四百六十多個方士;同時,因為儒生的奏議不合旨意,又大范圍禁書,史書中非秦紀者一律焚毀……這氣魄,讓歷史長河中的蕓蕓書生們目瞪口呆!
在這最后的瘋狂之后,他還必須直面死亡。但是他仍然要折騰,仍然要出行;他就死在第五次東巡的路上,邢臺的沙丘宮成為他的魂歸之處。這個暴君尸骨未寒,一系列宮廷陰謀就迅速鋪展開來;最終,他那聽話的長子扶蘇和極有軍事才華的大將蒙恬均被逼著自殺,他那不爭氣的次子胡亥就被扶上了皇位。經過這一系列事件的折騰,他的尸身在七月的高溫天里迅速腐爛,一路散發著臭氣;但他的死訊仍舊被隱瞞,為了遮蓋他尸身的惡臭,宦官趙高買來鮑魚加以掩飾,以低等動物的尸臭比拼至高無上皇帝的尸臭;這種混和臭氣,干擾著隨行人員的具大懷疑……
終于,嬴政的尸身搬進了驪山,歸宿于陵園。這歸宿地獨立于祖陵之外,其偏東的方位卻又符合昭穆尊卑制度。為了達到他靈魂更大的安寧,地下宮殿塑造了日月星辰,山川大海,還有十萬陰兵……其中的陰兵,以兵馬俑的出現而得到證實。在這樣的環境中,嬴政的靈魂得以永恒地佇望,似乎還在等候著來自東方的戰機。恐怕,他的守望也快要熬到頭了,因為兩千年以后的人們有著強烈的好奇心,不定哪天就堂而皇之地將土堆掘了,將“千古一帝”請出地宮,他的地下王朝得以一露真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