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源——故鄉 （組詩）

郭卿

走在山里

晉中其實很大

山里繞著山里，山頂握著山頂

九曲十八彎，饞人的紅蘋果

點綴著山里，一樹樹笑著

像樹下農家媳婦的臉那樣誘人

我迎著風略顯孤立

一個融不進山里又走不出山里的女人

像大山的敗筆，失魂落魄的

山頂的草以統一的姿勢傾斜

而我卻迎著這勢不可擋的傾斜

向相反的方向抵御

草木斷想

一

一個個村莊端坐在豐收的枝頭

青核桃，黃柿子，野酸棗

飽滿的山莊，滿腹春秋

二

一群人懷揣各種念想

從山底爬上山頭，風起云過

一生便抵達目之所及之處

更高更遠的地方住著鳥和樹木

高不過山頭之草

低不過腳下之路

三

開在懸崖之上

根抓緊石縫

即便花色素雅

姿態依然動人

半山腰住著尼姑

你一定曾與她一起誦經

四

像你這樣的花

大片大片地就開成了《詩經》

一朵一朵地遺世獨立

就成了情竇初開的女人

太陽是如此博愛

而你不忘初心

把愛孕育成千籽萬籽

再也抬不起相思的面容

沁源——故鄉

七歲的我拉著三歲的弟弟

站在黃昏的光暈里等荷鋤歸來的母親

母親一手搭在肩頭的鋤頭上

一手采了早開的桃花

香氣與素面從此在心底成了盛開的故鄉

山里的春天總是被桃花一夜叫醒

村邊的溪水也一夜破冰

地里的玉米稈燒得噼啪作響

父親舀一馬勺煮好的黑豆倒進牛槽

那頭勞苦功高的黃牛淚眼汪汪

一口干草一口料和著主人的憐愛自己的命運

慢慢反芻

在這里，人與牛像親人

山村的夜色充滿了宗教的味道，又過分急于

表達黑暗

群山影影綽綽，幾聲狗吠丟在寂靜里

此時萬物搖動，狼與狐貍在村邊毫無顧忌遙

相呼應

黃鼠狼肆意在雞窩里行兇

第二天母親哭著罵著

一窩雞，專挑會下蛋的吃

而我從未見過黃鼠狼的蹤影

姥姥家住在田家嶺

奶奶家住在大王莊

一個大山之西的女人

一個大山之東的女人

她們是親家，同時都喜歡隱居

一生未見一面，各自在自己的山里占山為王

挑水，種菜，喂雞

深居簡出，都有一顆桃花心

一個村莊不能遺棄了大槐樹

亦不能缺少一座古老的寺廟

當滿樹的槐花香漫寺廟時

村里的那個女啞巴舉著一本破書，沖進那扇我從不敢進的廟門

她在蛛網里咿咿呀呀手舞足蹈，另一個啞巴也狂笑著沖進去

然后消失在菩薩的背后

我在恐懼中深信，啞巴都是神秘的先知

上蒼怕她們說出世間不能言說的秘密

村東一層層青石臺階抬起一個大院

它高過村里所有的房屋，孤獨地矗立在村莊

最高處

爬上臺階，院子里有蘋果樹，桃樹，棗樹，

核桃樹

還有盛開的大麗花，野雛菊

聽母親說，他是村里的大財主。幼時，財主

就是壞人

而我總喜歡一個人偷偷上去

看那個把自己深陷竹椅里戴著老花鏡的老爺爺

有時他會問我1+3等于幾

答對了不僅給核桃紅棗

另外允許采一朵雛菊

至今他溫暖的笑意充斥我的記憶

鄉村醫生除了看病還接生

風雨無阻，三更救急

隨叫隨到，滿村的年輕人幾乎都是他迎接來

到塵世里

有時他是菩薩，有時他是布道者，有時他又

是巫醫

他在村前種了許許多多的藥材，還有美麗的

鳶尾花，枸杞，萱草，虞美人

把故鄉種在萬種風情里

用世間良草救贖生老病死

幾根銀針直杵往生活的痛處

教我普通話的老師已滿頭白發

啟蒙我詩歌愛好的老師已身居教育重要崗位舉著燃燒的火把

故鄉的群山綿延跌宕

故鄉的沁河邊草長鶯飛

白鷺飛翔

故鄉，給一個70后除了食不果腹衣不蔽體

的童年記憶

還有滿山遍野的珍禽異花

冬天雪地里孩子們的你追我打

冰凍的河水上單腿滑翔

村東頭的戲臺上長袖廣舒的青衣

露天電影院趴在山楂樹上看也看不膩的不要

門票的電影

圣壽寺的鐘聲響給群山聽

響給每一棵山間的植物

不生不滅，不增不減

桃花年年灼灼其華

泉水夜夜不垢不凈

山里的人在鐘聲響起時

放下谷穗抵達空靈

松鼠在樹枝間念經打坐

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圣壽寺的鳥雀心無掛礙

我用山風擦拭凡心

做一個百毒不侵的女人

故鄉，一個拼命逃離，卻永遠逃不出去的疆域

故鄉，一個拼命隱飾，卻永遠無法忘記的皈依

它是上古遺留的祖產

從童年的混沌與祖輩的貧窮中抽離

最終，又難以割舍，無論從記憶還是心底

它在心里甚至是桃花源的營造

只有生于斯長于斯

才能對這里的每一寸土地淚落如雨

只有生于斯長于斯

才能光著腳踩在滾燙的鵝卵石上不哭不泣

故鄉，不僅僅有綠色的贊歌

它在時代的撞擊里也有沉重的嘆息

故鄉，不僅僅水草豐美，牛羊成群

它在中國農耕和鄉村文明頑固侵擾的今天

依舊得面向黃土背朝天

手扶犁鏵一壟一壟地春種秋收

汗水澆地荷擔背負

故鄉，一個一代人替幾代人寫詩的靈魂棲息地

故鄉，一個一代人替幾代人活的命運放逐地

沁源

一

沁源，一個快被掏空身體的縣城

一車一車的烏金往外拉

縣級公路遍體鱗傷，一塊一塊傷口

反復被拉煤的車軋疼

路越來越窄

被碾軋過的靈魂上不了天下不了地

我遠隔千里，夜夜聽見故鄉呻吟

二

靈空山，以一棵油松一座廟而空靈

想想那圣壽寺的鐘聲一聲聲傳頌

一棵松樹長出九個弟兄

還有五條龍在山里擇川而定

每年夏日我會回去看山看水看樹

其實，我壓根不想讓別人識得它的面容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兒時的樹林丟了

樹林里的蘑菇、地皮菜，都再也找不到了

三

身為沁源人，對于草木那是有鄉情的

沁源的山有木，木下有草，有各種藥材

也有各種走獸飛禽，山泉日夜流淌

小溪越過田壟，晨有雞鳴，夜有松風

莊稼人的日子平平穩穩

到了冬天，雪會浩浩蕩蕩臨幸

一些微不足道的生命由此誕生

來年桃花紅杏花白

愛的表達翻山越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