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舜
我先是替風贊美枝條,然后是替枝條贊美風。你應該知道,風與枝條相愛的樣子多么美!
我還替枝條贊美了陽光,接著又替陽光贊美了枝條。
我就這樣在春天活著,不停地贊美。
我走在一條小河的身邊,看著輕輕一動就會泛起漣漪的春水,我要贊美它的蕩漾;
看到花朵上有蝴蝶,我要贊美它的戰栗;看到一只燕子飛過,我贊美它身后更遼闊的天空;
春天,萬象更新,我打量這春暖花開的世界,給出陽光在我喉嚨里生成的黃金的歌謠。
恰好有風,一個女孩正在風里,這風與女孩的身體一樣輕。恰好這女孩她正在與一朵花比肩。
她學習花瓣,飲用露水;模仿風,吹出最溫柔的旋律。
陽光在她的笑臉上長出芽苞,漾出一小片旋渦。
一個要開花的曼妙身段,還不夠,還需要一點點天籟,比如:一句鳥鳴正好經過她嫵媚的年齡,她就找到了春天才能找到的甜蜜。
與一朵花比肩,她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花朵一般的模樣與心思。
大的事物,我愛不上,也愛不動。大的事物有更大的愛戀,我來愛那些微小的。
我的愛螞蟻一般擁擠。
比如一小股溪流,它碰到什么,什么就會變得潮濕;比如一陣很輕的風,挨著誰,誰就會生動。
比如,那些微弱光亮的星辰,看上去和從前一模一樣,不可能有誰丟失了什么。
比如一枝藤蔓,它細長,并且繼續伸展,帶上抑制不住的顫抖。
再比如,一只鳥短促的啁啾,一直不修改,也不補充,那曲別針一樣的聽覺。
如此種種……
我有一份世上最小的愛,我在用它愛著我經過的一切,愛著一路上碰到的微小事物,尤其是一朵很小的花,那種質樸的燦爛。
它們每一朵似乎都是有生命的神靈。
草芥甚至沒有修辭,也不用修辭。
草芥會準時綠,一起綠,不需要誰提醒。
一群螞蟻從草窠里列隊,整齊地向春天走去。
草窠微微顫動了一下。
一個女孩還蹲在那里,含著手指,怯怯地微笑。她的對面,池塘含著漣漪,嘉禾掀起波浪。
幾乎每條琴弦一樣的阡陌,都有一列草芥、一排小矮樹、一個青澀的女孩。
他們都是大地上的旋律,甚至沒有修辭,也不用修辭。
春天的美有很多:云朵對應的花瓣;陽光對應的汗珠;笑臉對應的喜悅。
春天要做的事情很多:鳥的事情叫聲一樣多;螞蟻的事情米粒一樣多;樹枝的事情風聲一樣多。
春天,是手忙腳亂的幸福;是絲毫不知疲倦的幸福。
身上有些酸痛,但很舒服。
你看:桃花要紅成妹子一樣妖嬈的香腮;種子要蹦出來,跳躍著落在地上,那么乖巧可人。
那些剛剛磨去銹跡的犁鏵,像雪白的乳房喂進土壤,有金色旺盛的火苗涌動,如果再推開一些土,那里面全部是聚在一起的成噸的陽光。
麻雀露出白色的肚皮,嘰嘰喳喳相互論說著人間。
一縷風爬上白墻,它的畫筆和顏料,在陽光的映襯之下,想把所有的美畫出,這美,僅用肉眼是不夠的,還要用上更豐富的想象。
陽光總是把不動的山當作老人照著,把流動的水當作孩童愛著。
陽光的影子總是那么滾燙,田間里所有的聲音,接近于沸騰。這聲音沒有一刻停止喊出它的目的。
它的目的是要構成季節最需要的部分。
暗自吟唱的風,開始有了節奏,飛濺、漫流,忽高忽低,忽大忽小,約等于旋律與旋律的總和。
所有的生長歸于確定,包括籽粒,包括笑聲。農人炫目、搖曳的身姿更是越來越生動。
除了蟲鳴、鳥啼,剩下的部分,沒有多余的委婉,盡是豐富和厚實。
以前遙不可及的某個遠景,比如天空,比如地平線,仿佛已近在咫尺,甚至可以觸摸。
一畝好地,萬頃花開的繁盛,讓天空自卑得更空。
沃土上盡是欣欣向榮不顧一切的愛,讓我不能不熱愛春分之后的田野,我想接一縷陽光到心里,這就好比一些你喜愛的東西,只要你想去接,一定都會系緊,像根系系緊這大地;像翅膀系緊飛翔;像滿身泥濘的人系緊汗水。
茂密是最迷人的詩,這些旺盛的生命也無時無刻不在愛著我們,它們疊加或展開,像嬰兒,磨蹭我們,這是最幸福的滋味。
幸福還在延續,一次又一次,這些莊稼反復磨蹭身下的土地,它們遇見目光,便好似遇見了波浪;遇見陽光,好似遇見了親娘。
這時,天空歪斜過來,它也在將炙熱的陽光抱在懷里。
村莊飽滿的額頭,鑲嵌著一只眼眸。一場春雨落下,我喊著它的芳名。池塘里水漾動起來,把一條嫩綠的枝條讀成詩篇。
風推著漣漪,推著漣漪上的雨暈,反反復復、輕輕巧巧。
我看著這春水,閃著微光的水,帶來婆娑的身影,也帶來浪花的慈愛。看著風要測量這灣碧水的邊界,以及黃昏還有多遠。
我靠近,推波助瀾,我要讓這涌過來的水在我手掌里奔跑。
我手捧詩篇,向春水靠近,越來越靠近。這春水,卻把呼吸放得比風還輕,它已經和美結成了同盟,也與美達成了默契。
我一抬頭,天空也像這春水一樣,藍色的、豐富的,也是一點點變得無邊無際。
有柳枝的村莊,就有婀娜的女子。
她們身子稍微一擺,就讓桃花到達蜜月;就會有春風騎著馬兒趕到。
剛好趕上樹枝和水流,與陽光的戀愛,瀑布一樣的枝條,如同鄉間女子的手臂,被時間碰了一下,就生出盎然的春意。
陽光的琴弦在樹梢上彈奏,如癡如醉。
一群姑娘來到柳樹之下,她們模仿著柳枝一樣的身段,把內心的纏綿做成水一樣的柔情。
這時一只鳥聲飛過,一朵浪花跳起;這時我站在遠處,壓也壓不住心頭的漣漪。
空氣中洋溢著永不消失的美,訴說只有鄉村才擁有的萬丈光芒。
我們紛紛傾倒,成為匍匐的植物。
春風一吹,一切就都靜了下來。
我低下頭,看見好多金子和銀子都閃著它們自己的光。
村莊很小,小如一粒谷粒,一粒小麥,一個土豆。
鳴蟲像是特意養大的樂隊,在風中日夜歌唱。
一個女孩即將長大成人。
風突然沙沙地握住她搭在前額上的玉手,和她低垂眼瞼上的小小顫動。
她小小的心將要承受巨大的愛情,她將要成為母親凋謝的身體里發芽的骨頭。
在澄明的風里,這些姐妹,她們都想些什么?她們望見了什么?我全然不知,也似乎知道了一些。
我已經感覺到她們正在將自己內心濕潤的氣息送過來,春水一樣;她臉頰上現出的瓦藍瓦藍的愛情,天空一樣;她溫暖的身子火焰一樣。
她幸福的地方,她心花怒放的地方,只有村莊才盛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