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翠
李見心的散文詩集《獨角獸》像一場漫長的逆時飛翔,從2015年的《相見歡》到2011年的《雅歌》、2008年的《態度》,再到1988年《夏令時》;像一部跨越將近30年時光的愛情電影,優雅而抒情。時光打開了一個女人的狹窄,讓她超越了女性的弱點。她用一把神火,燒了女人的細軟、房屋和歸途;用一首詩鎮守了精神的領地;用單薄的小身子裹住了靈魂的香氣,撐起大夢。
也許每個人來到世間,都有一件特定的事情要完成,見心知道她的事情就是做一個語言廟宇中不斷修行的詩人。詩乃言之寺,一首詩哪怕很短,也可以是偉大而玄妙的建筑。她喜歡這種創造,所以偏愛獨角獸這個意象。她早年寫過一篇創作隨筆,認為獨角獸代表一種詩歌或藝術的精神,一種發現或發明,一種創新或創造的姿態。無論花園里的獨角獸,還是月光下的獨角獸,抑或天空或大海中聳起的獨角獸,都光線般跑來告訴她一個秘密——把文字當成愛人懷抱在心,就會寫出神話和永生。
獨角獸不會對漫不經心或迷戀財富和名利的人發光。它的光銳角又鈍角,鋒利又圓潤,清晰又朦朧,危險又寵幸,讓極少數人走上“升維”之路,成為借助神力替神工作的真詩人。
散文詩的詩性與生活的世俗性是一對歡喜冤家,彼此相生相克。李見心的散文詩寫作帶著她世俗的聲色,不同經歷、經驗、精神構成了她長遠的時間觀。多種記憶的形態、氣息和光暈,對讀者形成猜謎般的誘惑,在曲折回環的時間迷宮中,感受閱讀的快感。記得匈牙利作家科斯托尼·德若曾說:“詩里的月亮,總被涂上顏色,賣俏又造作,但仍比真實的要漂亮許多。”李見心擅長給月亮涂上別致甚至奇詭的顏色,人為地冒險、蓄意地蜿蜒,她的句子像一道道回廊,迷宮般曲徑通幽,又似一折折悠揚婉轉的波浪,把人陷落又托起。
但她的方向感很好,她可以通過語言,回到她來的地方,回到內心,回到她幻構的形而上的精神之維。
時間對她而言,是意識的河流,時間在她體內流淌,她一生等待被完成同時在孤獨中自足。時空可以滅絕,但大夢沒完沒了,追夢的方向朝向神性。
這樣一來,她在文學層面上完成了詩性,在哲學的層面上抵達了心性。
《相見歡》這一輯中火焰仍是個高頻意象。早在2003年,見心的第二本詩集就以《比火焰更高》命名,十多年后,散文詩集《獨角獸》里仍包著最大的火,像火焰澆在了火焰上。詩人對某種意象的偏好,應該是其自覺話語意識的呈現。喜歡火焰的女人可能有以下心理因素:一是她陰氣重,怕冷或怕冷卻,有現世的生命焦慮;二是她控制不了體內的熱戰栗,有投奔的吁請;三是她把靈魂確立為故鄉,有飛升和轉化的渴求。這幾種因素所激蕩出的精神張力使李見心的詩極具震撼性和辨識度,彰顯了強大的內心和獨一無二的“人設”。對此,詩人感恩塵世愛情的喂養,所以她要做秋天的縱火者,燒毀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還給世界,而把鏡中之夢留給自己,用火焰之筆涂寫靈魂,留下神跡與慈悲。
《雅歌》(《獨角獸》第二輯)這個輕快唯美的戀情小歌劇非常值得一讀。
“所羅門的歌,是歌中的雅歌。”《圣經·舊約》中的《雅歌》是寫男女思慕之情,純凈而熱烈,生動而大膽,甜蜜而神圣,是希伯來抒情詩發展的頂峰。李見心借用雅歌中呼喚與應答的形式,抒寫了一個詩情畫意的愛情故事——男主人公是一位畫家,女主人公是一位詩人,兩人在六支歌中共同完成了美得如醉如狂、如夢如幻的愛情敘事。
第一支歌,是愛的開始,以女主人公的回憶起筆,高蹈的愛一樣有平凡的開始。詩人與畫家在聚會上相識,彼此愛上了對方的技藝,男人喜歡女人的詩,“看到你的詩就像看到了青藏高原上的四姑娘山,而我就是登山的人,我和其他登山者所不同的是我希望發生雪崩,把我永遠葬在你和你詩的懷抱”;女人喜歡男人的畫,“你在靈魂的染房里描紅涂綠,你的行為與春天如此押韻,似乎春天是從你指尖流出來的,如火的炎癥,如荼的病,時間也止不住”。所以男人開始不停地畫港灣,來棲息他們的愛。第一支歌以女人愿為愛獻身作為收束。
第二支歌是愛情的進展,男人像老虎一樣抓住了女人比月光還輕的手,走近了她,這正是女人已久的渴望,求他能騙她一輩子。
第三支歌是這對戀人舉辦婚禮,以及婚后甜蜜的報復和浪漫的報答。這種甜蜜讓人想起王小波和李銀河的果醬蜜罐,兩個人就像兩個小孩子,圍著神秘的果醬罐,一點一點地嘗它,看看里面到底有多甜;這種浪漫也像沈復和蕓娘自釀青梅酒,在春雨淅瀝的夜晚對酌,然后紅著臉安靜睡去。詩人和畫家彼此吸引,互相贊美,靈魂契合,詩人找到了五瓣丁香,紫色的盛宴令他們盡享幸福。這支歌的結尾加入了眾人的合唱:“蜜制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這是不和諧音,也是神諭般的哲言。
第四支歌寫小別后的思念。女人的思念如云漫卷——“它升高了太平洋的海水,降低了熱帶雨林的雨,讓北回歸線斷裂,光滑的空氣出現褶皺。”男人的思念如細雨蒙蒙,相思難耐。眾人的合唱依然神諭般響起……
第五支歌寫男人和女人靈魂的進一步膠合。畫家要用愛茁壯詩人茂盛的詩篇,詩人要讓畫家的筆奪去她的美。兩人的感情比香水百合還香醇、黏稠,愛回到愛里,心回到心中。
第六支歌以眾人合唱起筆:“個體之美搭乘眾人之夢,‘如坐在時間的緩慢和永恒里,我們做你愛情的見證。”愛能勝過一切,讓女人相信神跡,“海水豎起來,讓弱者通過,傷口能開出最美的玫瑰”,這支歌以女人連續而急促的感嘆為高潮,以發現自身能量為欣喜,以秋日池水里全家的溫馨倒影意味深長地結尾。
這六支歌,我認為是愛情詩中鮮艷的奇葩。英國作家哈代曾說,呼喚和應答很少能呼應,而在李見心的《雅歌》中,男女主人公靈魂的互相回應如此澎湃、榮美。詩人與畫家,兩個唯美的身份,兩顆燃燒的靈魂,你言我語,一唱一和,把抒情之美推到極致,妙喻迭出,神采飛揚。所用意象精致而自然,原始而現代,奇譎而樸素。
愛情是人類重要而極具魅力的情感類型。李見心其實一生都在寫一首詩,那就是愛情經卷。她愛的是愛情本身,是人類的精神探索,包括對愛情與婚姻的理性審視與智性觀照。
《雅歌》中特別值得重視的是眾人的合唱。合唱不僅使見心的雅歌在形式上更豐盈,在結構中起到烘托情境的作用,更重要的是,它是詩人李見心的全知視角,洞悉一切結局,也見證愛的印記。
“所有的愛情都住在閃電里,誰能抓住閃電?閃電之后,是星星那么多的雨”,世事無常,越完美的愛情越容易有危險和漏洞。正如馬爾克斯所說:“過去都是假的,回憶只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最狂熱和最堅貞的愛情歸根結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實,唯有孤獨永恒。”
孤獨才是詩人的永殤和永在。
李見心在《獨角獸》的后記中說:“……當時不少讀者說我的散文詩比詩歌寫得還好,可我還是漸漸疏遠了散文詩。分析原因可能因為年齡閱歷的增長,我學會了控制學會了隱藏。”隨著靈焚、周慶榮等人對散文詩運動的倡導、研究與實踐,她找回了散文詩的風景,接納了散文詩的開放和寬闊、包容和暴露。她再次挑起靈的火焰,把更鮮明的自我意識植入詩意傳達,充滿熱情地寫了一首《我們的面孔》獻給“我們”散文詩群:“我們的面孔,揚起春天的大海,花朵一層層推開波浪……我們的面孔,打開時間般的直率,空間般的曲折,讓太陽和雨匯合,還原為最蔥翠的植物,比單純更富饒。
我們的面孔固守著詩歌的心,我們的心改變著詩歌的面孔。讓流浪的詞語找到家園,心靈找到了朝圣的方向。”
散文詩,簡單地說就是以詩的手法敘事,以敘事的手法寫詩,是一種更抽象的現代生活,一種更自由的個體生命呈示,一種更大的詩性展開機制,一種藝術融會與哲學打開的更大可能。從少女時代見心就開始駕馭詩歌體裁,并為詩歌獻上了初吻,然后又一再羞澀地成為愛情和詩歌的嫁娘。經過幾十年情感的滄海、時代的江河以及詩藝的磨礪,當人到中年的李見心重回散文詩的原野,她必然重新爆破黎明和青春的消息。
李見心的散文詩具有本質上的獨特性,她的敘事與抒情里富含寓言性和象征性,既凝聚了散文中的詩意部分,又擴張了詩歌中的散文部分,擷取了兩者的精華,一如她混血般出眾的相貌;亦如她幻構的“第五季”——時間之外的時間,空間之外的空間,超邁的心靈時空顯示了她帶有突破性、探索性的不凡功力。
從夏天里有毒的小蘑菇到懷著人類的心收割《獨角獸》的藝術之角,李見心以靈氣、勇氣和活潑的創造力為當代中國散文詩的審美重構做出了自己應有的貢獻。
詩人都在意象的哲學、語言的魔法中存活。語言的壯麗生涯令詩人不懼怕死亡,“我們都是光的孩子,穿著塵土的肉體,難免有死的義務,我們要把她變為權利,脫去肉體,重新穿上天空和大地。”如果地球真的有剎車時代、流浪時代,詩人也會借著語言永恒的生氣獲得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