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昱寧
那時候我十一二歲,每周去少年宮上詩歌興趣班。那時候的興趣班跟現在的培訓機構不是一回事,不要錢也不考證,我放學以后通常都是坐著公交車去上課,然后掐著晚飯的點回家,堅持了兩年。說來慚愧,支撐我在那段日子里從未缺課的動力,不是——至少主要不是唐詩宋詞,而是大人給我車費時順手多塞的8分錢。“天晚,肚子餓,回來路上買個油墩子吃。”
8路車車站邊有個風雨無阻的油墩子攤。油鍋吱吱作響,兩三把長柄模具勺擱在半截濾網上,大把白蘿卜絲在一臉盆面糊中等待我那8分錢的召喚。最妙是初冬,我搓著手、哈著氣接近小攤,伸手摸錢的當口,裝滿蘿卜絲面糊的模具勺已經伸進油鍋,頓時泛出金黃,被我揉紅的鼻子里剎那間灌滿油膩的香氣。有一回,我上了8路車才發現自己弄丟了幾分錢。眼看著油墩子就要落空,我毅然早下了兩站路,省下一半的車費填補虧空。走累的雙腿想必釋放出了不少化學元素,促進腸胃蠕動,刺激味蕾細胞——總之,那天的油墩子好吃得可歌可泣,每個細節都以高倍像素烙在了我的個人“吃貨”史上。
在個體的主觀感受中,一種食品到底有多好吃,我總覺得可以用類似于E=mc2那樣簡潔漂亮的數學公式來表達,而決定性變量跟食材是否珍貴、烹飪是否精良,其實沒多大關系。否則就沒法解釋兒時那些風雨無阻地守在校門口的零食攤檔,那些粘著灰的麥芽糖和散發著來歷不明的油煙氣的烤魷魚,為什么會長盛不衰。我們的父母和老師用過多少逼真的故事(比如3尺長的蛔蟲)來恐嚇我們?是不是他們說得越嚴重,我們反而越忍不住好奇心?所以說,最關鍵的變量是你與這種食物初次相遇的時機。味蕾是一種多用一次就磨掉一層敏感度的器官,所以,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食物,E就能達到最大值。
我記憶中最神奇的一次味蕾體驗發生在7歲。作為從小生在上海、飲食全被母系親屬接管的廣東籍人士,那一年,我體驗了好幾個“第一次”:第一次在遠方過年;第一次“認祖歸宗”;第一次坐長途火車,而且趕的是春運。兩天一夜的硬座,過道上擠滿了人,上廁所要被大人舉過頭頂接力傳遞。為了讓我踏踏實實地睡幾個小時,我爸和我媽也坐在過道里,讓我躺在三人座上。這一覺我睡得人事不省,直到我爸拿著一搪瓷杯飯菜湊到我跟前,灌了一鼻子香味,我才醒過來。
那真是刻骨銘心、熨腸暖胃的一餐。疲勞、亢奮和饑餓對腸胃施加的強烈刺激,讓這杯從餐車上買來的蘑菇炒仔雞煥發出驚人的魔力。回過頭來想,這顯然不是什么典型的粵菜,只是列車上的廚師和食材稍微帶了點嶺南風情:也許蘑菇格外新鮮,口感略感彈牙;也許那雞恰巧來自清遠;也許廚師只是加了一點兒異香撲鼻的豉油;也許什么都不是,只是因為我餓昏了頭……總之,這一餐非但徹底打開了我初次南行的味蕾,而且在我心中的美食競技場上架起一道高高的、完全超越理性的橫桿。從此以后,再好吃的蘑菇炒仔雞,見到這根橫桿也只好繞行。
序曲既出,此后的高歌猛進簡直無法阻擋。一下火車,行李都來不及放,我就睡眼惺忪地跟著爸媽到路邊攤覓食。那種狀態跟現在去港式茶餐廳吃精致的點心,完全是兩回事。我記得當時我的嘴里剛噙上人生的第一口皮蛋粥,味覺和視覺就同時受到了震撼。近處,攤位上的師傅在擺弄金屬蒸架,像變戲法那樣打開一小格一小格滾燙的抽屜,晶瑩透明的腸粉在里邊刺刺打戰;遠處,跟我們一樣剛下火車的游子沖到路邊最簡陋的螺螄粉攤,那里連個矮凳都沒有,“吃貨”們全然不在意,一屁股坐在行李上(沒行李的干脆就蹲下),一只一只吮吸,窸窸窣窣響成一片。不一會兒,堆殼的那個碗就滿得快要溢出來。人說吃在廣州,在我的童年印象里,這話太輕描淡寫——那座城,根本就是食物的洪流。
在洪流的裹挾中,我足足暈了五天。第六天是大年夜,初次見面的爺爺端來一碗湯團。爺爺家本沒有吃湯團的習俗,只是聽說我打小就隨寧波習俗年年少不了這一口,才揣摩著做的。我當然得說好吃,但爺爺一走,舌尖到底委屈起來。皮兒干硬,不是水磨的糯米粉;餡兒粗糲,花生碎當然比不得板油和芝麻捏的黑洋沙糯軟香甜。當年,做寧波湯團是我們一年里規模最大的自制食品工程,我的舅舅們一個月前就開始輪流在家推磨。這一想,耳邊便開始回蕩起大石磨與清水、糯米耳鬢廝磨的江南小調,竟是攔也攔不住了。
那個除夕,食物隔空廝殺,味蕾悲欣交集,阿城所說的“思鄉蛋白酶”漸漸占了上風。至少在食物的戰場上,“由來只見新人笑,有誰聽到舊人哭”的公式常常會失靈——午夜夢回,從胃酸中浮起,于舌尖上復活的,總是那一碗故鄉的湯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