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 新

平常日子也暗藏不平凡的事。
老劉實在不明白,強強究竟犯了哪門子邪,一出幼兒園大門便喊:“爺爺,包小姐是啥人啊?”
老劉只能裝作沒有聽見,不回答。
“包小姐是啥人啊?看,墻上寫滿了號碼呢!”強強提高了嗓門。
老劉瞪一眼孫子,“小娃娃,不該問的就別問!”
強強賭氣地甩開了手,“我們老師說了,平日遇不懂的,多向大人提問呢!”邁動小腿亂跑起來。
街道里車多人多。老劉擔(dān)心孫子安全,邊追趕邊急中生智說:“包小姐嘛……是姓包的女子……專做好人好事的。”
小城大街小巷的墻壁上,確實寫滿了手機號碼,黑蜘蛛一般;每串黑蜘蛛的旁邊,粘聯(lián)了螃蟹似的三個大字——“包小姐”。老劉每天領(lǐng)著強強,家里往返幼兒園,無法回避地從蜘蛛陣?yán)锎┻^,像走在荊棘叢中一般。這不,強強終于觸及了讓人難堪的話題。除了撒謊,老劉還能說什么?
強強偏偏好奇,“做好事還廣告啊!”
老劉嗯嗯啊啊胡亂對答。
強強在幼兒園讀中班,淘氣而聰明,默默記住一串號碼,回家存入了老劉的手機。老劉的手機平日多不用,隨意亂放在飯桌上,強強有空沒空拿著玩,不少功能很熟悉。要命的是,強強存入之后試撥了一下,果然是通的,便放心地掛了。幾秒鐘后,電話回打過來。強強很有成就感,“爺爺,電話!”
“誰的啊?”老劉在灶房里幫老伴擇菜。
“包小姐!”強強童言無忌。
老劉聽炸了耳朵,掛斷手機,眼睛直往老伴那邊瞟。好在老伴正在氣濛濛中忙碌,身子似乎凝滯了一下,但沒什么大反應(yīng)。
強強卻不依不饒,“為啥要掛啊——包小姐不定做好事呢!”
老劉眼眶都瞪裂了,強壓怒火來到客廳。得趕緊把那該死的號碼刪除。可不及老劉動手,包小姐的電話打了過來。老劉氣急敗壞,接通罵了一句臟話,掛了。老劉擔(dān)心強強還搗亂,將手機放進了自己跟老伴的臥室里。
午飯桌上,兒子和兒媳都在,手機在臥室響。老劉下意識地撂下碗筷去接。強強嘴快,“肯定又是包小姐吧。”
老伴沒聽清,“你說誰?盡騷擾!”
“包小姐啊——找爺爺做好事呢!”
幸運的是,電話是遠(yuǎn)房親戚的。老劉那個親熱,提高嗓門,東拉西扯多聊了好一陣。飯桌的氣氛陡然微妙了。老劉誰也不看,草草扒光碗里的飯便回臥室了。萬沒想到,午休正酣的時候,手機又不失時機地響了,老劉迷迷糊糊接通,里面?zhèn)鱽頊厝岬呐暎骸跋壬谩?/p>
老劉摁了掛斷鍵,像六月天澆了雪水,睡意頓消,扭頭看去,老伴大睜雙眼,不認(rèn)識似的瞅著他,好像一直不曾睡。老劉想解釋,可老伴的神情,只要碰她一下,定會火山爆發(fā)。老劉只得將嘴閉緊。他實在恨透自己了,撒什么謊不好,竟那樣哄孫子,憑空惹來一身臊。好容易挨到入園時間,他遇赦一般,領(lǐng)著強強出了門。街巷墻壁上的蜘蛛和螃蟹,一如既往陣勢浩大,強強由衷地贊嘆說:“包小姐真牛啊,這么多廣告!”
手機在兜里響過多次,老劉裝作沒聽見。等強強入了園,他找個僻靜的地方,將“包小姐“拉進了“黑名單”。老劉雖不擅長玩手機,“拉黑”的技術(shù)還是懂。他如釋重負(fù)地舒口氣,當(dāng)手機再次響起,輕松自如地接通了。可話筒深處,竟又是妖魔般的女聲:“先生您好……”
接下來,每隔十幾分鐘,便有同樣的電話打給老劉。剛打的號碼被“拉黑”,新的號碼又呼入了,真可謂前赴后繼。老劉招架不住,干脆將手機關(guān)了。他焦躁地在街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幼兒園放學(xué),接了強強,心事重重往家走。誰知道一進家門,老伴劈面吼道:“死哪里享受去了,連手機都關(guān),這不,菜都煮成湯了,急等面條下鍋呢!”
老劉點頭哈腰重新下樓買面條。
當(dāng)晚,老伴在廚房磨蹭了很久,等兒子兒媳領(lǐng)強強睡下,才姍姍進的臥室。徐徐將門關(guān)死,老伴向老劉要手機。老劉心里有鬼,這么晚了,要手機干啥?老伴黑著臉不回答,手硬是樹枝般伸著。別看老劉平日挺爺們,其實是典型的怕老婆。過去上班拿工資,老伴做飯當(dāng)家屬,內(nèi)事上就言聽計從,絕無二話,如今退休了,跟兒子兒媳住一處,純粹成了甩手掌柜,退休的工資折交由老伴全權(quán)處理了,他每天除接送孫子,適當(dāng)幫幫廚外,任何事都懶得過問。因了這樣的慣性,老劉凡事只有臣服,將假裝充電的手機給了老伴。手機打開,還不等老伴查驗,鈴聲蠻橫地響起。老伴接通,妖魔似的女聲:“先生您好!……”
老劉搶過手機,死死按了關(guān)機鍵。
這一夜,注定通宵無眠。老兩口鬧別扭,總要死瞞晚輩的,至少,不會擺到桌面上。第二天,老劉又黑又大的眼泡說明了一切。即便如此,老伴還不罷休,干脆釜底抽薪,將老劉的手機沒收了,讓乖乖在家里飯桌上放著。奇怪的是,手機真幫主人的忙,這個上午竟不聲不響,只在快十一二點時,叮咚聲響收納了兩條短信。老伴不識字,不知道短信寫什么。老劉中午接強強回家,也不敢碰手機,為了避嫌,徑直進廚房打下手。倒是強強,積習(xí)難改地拿起手機,自然打開了那些信息。讀幼兒園的強強,盡管有媽媽開小灶,多識了幾個文字,讀短信畢竟有困難,可“包小姐”三字,老熟人似的躋身其中,一下子跳入眼里了。
正巧兒媳下班回來,強強呼喊著去求助媽媽。
幫廚的老劉尖起耳朵,聽強強喊兒媳讀短信,恨不能從樓板上鉆個窟窿躲進去。微波爐和油煙機的聲音亂響,老劉沒聽清兒媳給強強解答了什么。可強強分明受了最嚴(yán)厲的訓(xùn)誡,飯桌上遠(yuǎn)沒有平日活躍了。氣氛顯得相當(dāng)沉悶。老劉不敢看兒子,更不敢看兒媳,飯吃得比咽藥都難受。飯后進臥室,還要應(yīng)付老伴不由分說的冷戰(zhàn),老劉哪有膽量動手機。他打算送走了強強,瞅機會給老伴好好解釋。可就在強強入園的時候,老伴偏偏要一起去。剛出住宅小區(qū),迎面碰見玩伴馬大炮,沖老劉大聲喊叫:“這兩天碰啥好事了,不來打牌,害得我們?nèi)币唬 ?/p>
“爺爺是碰好事了,包小姐電話叫呢。”強強聲音比馬大炮還沖。
老劉差點背過氣去,聲色俱厲怒斥孫子,差點動了手。馬大炮愣立原地,左看老劉,右看老伴,雙眼慢慢綻放出莫名的壞笑。老伴呢,更是一改平日的熱情和賢惠,一句話不呼應(yīng),當(dāng)即轉(zhuǎn)身回了家。老劉滿身冒汗,一下像虛脫了,抬動腳步的力氣都沒了,心里只突閃一個念頭:這場誤會已無法阻止,從家里走向社會了;憑馬大炮那張垃圾嘴,不吼個滿城風(fēng)雨才怪呢!
包小姐?包小姐!老劉亂抓著頭發(fā)想。
包小姐!包小姐!這詞語尖刀似的扎在老劉心上。
堅持將強強送入園,老劉在街上落魄地走。他知道,現(xiàn)在向老伴解釋,無疑火上澆油,只能招惹更大的亂子;尋找馬大炮解釋,等于畫蛇添足,只能給他更多笑柄了。活到這檔子年齡,攤上這種騷事,又眼睜睜無法解釋,連老伴都無法解釋,頭頂?shù)奶於妓恕_@不僅涉及個人的清白,一輩子的清白,還關(guān)乎子孫的聲譽,幾輩子的聲譽。他必須盡快想辦法,阻止事態(tài)進一步發(fā)展。一邊走一邊想,一邊想一邊走,老劉進入了無我的境界。冷不丁的,有個想法從他的腦海深處冒了出來。
中規(guī)中矩了大半輩子的老劉,被自己的想法感動了。
正好逢了周末,兒子兒媳領(lǐng)強強看岳父岳母了。老劉直到天黑才喘吁吁進的家,也不看老伴的臉色,張口討要自己的工資存折。老伴呆了。她本來積了滿腦子的階級斗爭,準(zhǔn)備好好修理和整治“老不死”的,冷不丁碰上這手怪牌,倉促不知如何應(yīng)對了。
老劉態(tài)度堅決,只要存折,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那種。
老劉的作派,老伴從未見過,她呆愣好久,淚水涌上眼眶,堵氣將存折拿出來。老劉劈手奪過,飯也不吃,關(guān)自己進了臥室,其決絕的樣子,也是前所未有。兒子和兒媳都不在,老伴心理少了依賴,膽量一下變小,不敢激化矛盾了。先是提著腳在站門面外聽,聽不出聲息,又試探著敲門,更了無反應(yīng)。老伴腦中忽突起不祥的預(yù)感,可轉(zhuǎn)念一個拚命索要銀行存折的人,大約不至于出意外吧?便打消了求救兒子的念頭,怕事情一旦鬧大,沒法收場。折騰來折騰去,已是凌晨時分,實在乏到了極點,歪進沙發(fā)入了夢鄉(xiāng),等老劉從臥室出來,竟絲毫沒能察覺。
老劉先到銀行自助機上取了錢,顧不得吃早點,直奔目的地而去了。約好的人和車子已在候他。老劉換了全副行頭,將幾桶涂料抬上車。首先去的地方當(dāng)然是幼兒園的巷子了。那巷子兩邊原本雪白的墻,幾乎被“包小姐”層層疊疊污沒了底色。老劉胸有成竹,一到場便操起大毛刷子,蘸了粉白涂料,大刀闊斧地朝那黑蜘蛛似的號碼宣戰(zhàn)了。一下,兩下,三下……瞅著可惡的文字被在白色的液汁下一片片消失,感覺像端著機關(guān)槍掃射仇敵似的,老劉實在解恨極了。
星期天的幼兒園鐵門緊鎖,失去了平日的活力和熱鬧,過往的市民看身穿天藍(lán)服裝、捂著帽子口罩的人刷墻,以為城管部門開始治理環(huán)境,紛紛投來贊許的目光。不覺太陽高升了,老劉已汗流浹背,可回看身后潔白如新的墻壁,仿佛還了自己清白一般,絲毫不覺得疲勞。刷完了幼兒園巷子,又轉(zhuǎn)戰(zhàn)每天領(lǐng)強強必經(jīng)的街道——老劉心里,恨不能將小城所有墻壁上“包小姐”的廣告徹底消滅。盡管他無法說清,這樣的舉動能否消除這場誤會,但眼下他能做的,只有拚命洗刷這滿墻的污穢了。
老劉邊刷,嘴里邊解恨似的,喃喃咒罵一些不真切的字眼。
一直粉刷到午后,老劉仍沒有停歇的意思,好像神靈附了體,一直不依不饒不理不顧地干,那架勢,好像他要刷掉的,不是眼前墻壁上的墨跡,而是整個世界的骯臟,是他心境深處的齷齪……可是,畢竟快七十歲的人了,干到后來,突然頭腦發(fā)昏,眼前發(fā)黑,自己把持不住,一個頭從車上栽了下去。
涂料桶嚇得打個篩子,報警似的轟然滾落,潔白的液體蜿蜒流淌。
老劉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看見潔白的大背景下,掛在支架上的輸液管,接著看見守在旁邊的兒子。他極力回想,慢慢明白大約是在醫(yī)院里了。這讓他一下徹底清醒過來,馬上回想起醫(yī)院外的現(xiàn)實,掙扎著想坐起身子,被兒子阻止了。像面對紀(jì)檢委似的,老劉立即向兒子自我批評,要坦白他“包小姐”的全過程,又被兒子阻止了。兒子恨鐵不成鋼似的,“爸,不就一點小誤會嘛,何必這樣大動干戈呢!”
“可……可你媳婦……”
“她一開始就沒當(dāng)回事——我假如聽她的話,提前跟您溝通,也不會讓您受這番折騰的。”兒子懊惱地?fù)嶂蟿⒌氖帧?/p>
“還有你媽……”
“放心,我已經(jīng)解釋了,我媽正在家里后悔呢!”
“還有那手機……”
“停機換個新號碼,不就解決一切了!”
老劉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了,強忍不讓淚水流出來。他不要輸液了,必須馬上出院,去給馬大炮解釋。只要老伴不誤會,兒子和兒媳不誤會,馬大炮那張嘴,老劉相信有辦法堵上的。
盡管身體真比較虛弱,可拔掉輸液管走出醫(yī)院的老劉,堅持要先去幼兒園接孫子。經(jīng)過幼兒園巷子那潔白的墻壁,老劉心情像頭頂?shù)乃{(lán)天一樣晴朗。可令他震驚的,強強一見面,竟狠狠推搡他,立眉皺眼地說:“我不要見你,你是壞爺爺呢!”
“為啥啊!”老劉可憐兮兮的。
“問自己吧——你給我撒謊?”
“啊,爺爺撒啥謊了?”
“包小姐,做好事……”
“啊,爺爺錯了。”
“明明是壞人,你偏說好人——你不會跟包小姐做過壞事吧?”
“爺爺錯了!爺爺再也不敢……不敢……撒謊了!”老劉一路護送孫子,一路忙不疊地認(rèn)錯打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