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欣
外婆是南方人,我從小被父母送去她身邊寄養,隔輩親在她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與所有逼著小孩做輔導資料的大人不同,她對我唯一的要求就是多吃飯:多吃飯才能長身體,多吃飯才能變漂亮,多吃飯才能有力氣走很遠的路去看世界……你看,從來沒有一項理由是為學習,是為出人頭地,哪怕期末考試,我拿回家只考了62分的數學試卷,她也會溫和地泡上一壺茶,端出糕點讓跑得氣喘吁吁的我坐下來先喝一杯。
在這一點上,媽媽一直堅決反對,覺得這樣寵愛下去,我遲早會變得一事無成。她偶爾才能請假來蘇州看我,卻又總是不滿外婆對我的教育方式,于是難得一聚的會面,都被我不思進取的成績搞得烏煙瘴氣。
那個時候的外婆還不到70歲,退休之前是小學五年級的老師,也曾在教壇叱咤風云了幾十年,所以媽媽怎么也不敢相信,跟在外婆身邊的我成績竟然會一路紅燈。她自然而然地把這一切歸結到了外婆對我的寵溺上,于是買來很多參考書,一而再地給外婆做思想工作,要她嚴厲監督我完成每一學期的學業,不能輸在起跑線上。
對外婆來說,嚴厲簡直是一件太難的事。只要媽媽一走,她就帶我去廟會,帶我去聽戲,周末興致來了,還會帶我去鄉下她的老朋友家里住兩天,放任我與一群熊孩子們瘋玩。他們教我爬樹,帶我到泥塘里挖蓮藕,還領我去稻田里看水牛,身上被蚊蟲叮咬得到處是大包小包,我們卻開心地笑。
污泥、草漬、瓜果的汁液印在我的臉上和衣服上,外婆卻一點兒也不惱怒,只是問我是否開心,我點點頭,她就笑起來,承諾會帶我經常來。她一直認為比起埋頭苦做厚重的輔導資料,更重要的是對大自然的熱愛,看一看萬物的生長,才能明白每一粒糧食的來之不易。
得益于此,從小我的作文一直都被老師夸贊寫得生動,畢竟經歷過的趣事都還新鮮,吃過的瓜果都很香甜,看過的天空都是清澈高遠,下筆時,腦海里那些跳動的詞句就都爭先恐后地蹦了出來。
我那時候最喜歡唱二十四節氣歌,每一個節氣外婆都能用一首古詩詞來表達,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她看我很感興趣,就開始給我買唐詩宋詞,早晨和傍晚帶我去河邊讀。我跟在她身后,小貓跟在我身后,我捧著書本搖頭晃腦。外婆穿著一件繡了花的藏藍色旗袍,花白的頭發在腦后挽了一個發髻,戴著老花鏡走在運河邊,看起來與所有江南一帶的老太太一樣,但又不太一樣。她的特別之處在于情懷,她在70歲的時候還保持著孩子一樣的好奇心,讓表哥教她使用電腦,讓表姐帶她去旅行……她熱愛戲曲與詩詞,廚藝精湛,你能想到的南方的所有溫婉都能在她身上找到。
外婆堅信女孩子就該有足夠的文化內涵來充實自己。雖然我做事毛毛躁躁虎頭蛇尾,但背詩詞這件事總算在她的言傳身教下堅持了下來。
整個小學階段我都沒能考出過令人驕傲的成績,媽媽為此一再失望,但其實那時我們都還未曾察覺,在漫長的成長期里,外婆教會我的認知與感受,豈是區區一份滿分的成績能比擬的?我的文學素養,我對世界的向往,我勇敢的模樣,我灑脫奔放的天性,這些在往后時光里令我大放異彩的東西,是外婆在我的人生之初贈予我最珍貴的禮物。
我在她身邊讀到小學畢業,她并不曾要求我變成一個氣質溫婉的南方女孩,也不曾要求我說話輕聲慢語,甚至連泡一壺龍井茶的技藝我都沒跟她學會。所以,當我回歸北方的故鄉時,身邊的新同學都詫異于我在南方生活了那么多年,卻絲毫不見江南魚米之鄉滋養出來的優雅。
她偶爾會來看我,若是趕上夏季,必定帶來飽滿的蓮子。在秋季她會早早開始做桂花醬,并在電話里一再對我講,到了吃桂花糯米藕的時節了,讓我無論如何也要抽空來一趟蘇州。
青團子、鯽魚湯、太湖的大閘蟹、五月的楊梅熟了……這些都成了外婆希望我能抽空回去的原因。每一次都有恰當的理由,我知道這所有的理由加起來都不過是因為想念二字,所以即使功課再忙,到了假期我也要坐上一天火車一路向南回蘇州。
每一次見面,我似乎都比外婆又高出了許多。她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好吃的放在我面前,對我講我不在她身邊的日子里她做了些什么打發時間,事無巨細,她講得投入,我聽得開心。
在我心里,始終覺得她并沒有老去,行動遲緩、記憶衰退、萎靡不振這些詞都不曾在她身上出現過。她接連帶大了表哥表姐,也帶大了我,我們愛她,總想在她身邊永不長大。但時光卻反復提醒我,她已經是一個耄耋老人了。不然,那滿頭銀發如何解釋?不然,那臉上的斑紋怎會越來越深?
我與她躺在一起時,會越來越多地想到生死問題,眼睛不可抑制地發酸,抓緊她的手,想盡可能地多感受一些屬于她的體溫。她不曾察覺我的心思,靜靜地躺在那里,睡得安穩。
外婆老了。她取下腕上的手鐲,戴在我手腕上,告訴我,那是她提前送我的嫁妝,語氣里帶著憧憬。我發誓永不取下,她笑了:那可不行,我們家囡囡金銀珠寶都要戴一遍。我強忍著眼淚點點頭,趴在她耳邊對她說:長大后我就嫁到蘇州來,外婆你要等著我。
我輕而易舉地說出了這句話,卻忘了時光不會等她。她突發腦中風暈倒的那個下午,距離她生日還有一天,我們提前為她訂做的蛋糕上還寫有“壽比南山”這樣美滿的祝愿。
她躺在病床上,我握著她干枯的手,很久都感覺不到她脈搏的跳動。家人守護在她身邊,她卻不能再開口說話,身體機能在急劇衰竭。我日夜盯著心電圖儀器上那條生命線,祈禱著它不要停下,不要終結。我每日幫她梳發,就像過去每一個平常的清晨,依舊有陽光照在我們身上,不同的是,我喊外婆,她不再回答。
她曾教我背誦駱綺蘭的詩“莫怪世人容易老,青山也有白頭時”,也曾告訴我生老病死皆為人生平常事,可我依然無法抑制自己的悲傷。
外婆沒有留下一句話,醫生說外婆是在昏迷中離開的,她沒有痛苦。我一直在想,假如她能有片刻清醒,她會對我說些什么呢?讓我不要悲傷,還是不許我哭泣,可是無論她說什么,我都不能也不愿與她告別。
親愛的外婆,很多年之后,我不懷念在蘇州淋過的每一場雨,我不懷念楊梅的味道、鯽魚的鮮美,不懷念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但我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