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康妮、童姥

波蘭斯基在《霧都孤兒》給小演員講戲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簡而言之,那個時代和當今這個時代是如此相似,因而一些吵嚷不休的權威們也堅持認為,不管它是好是壞,都只能用“最……”來評價它。
——查爾斯·狄更斯
一千個人心中可以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是一千個人讀出來的狄更斯,卻鮮有差異。
列夫·托爾斯泰曾經這樣評價大他十六歲的狄更斯:憂來無方,窗外下雨,坐沙發,吃巧克力,讀狄更斯,心情又會好起來,和世界妥協。
想看世界上最精彩的女人撕逼,可以去讀讀《大衛·科波菲爾》;
想感受最偉大的單相思,可以去讀讀《雙城記》;想體驗最卑微的報恩和最倨傲的報復,那你應該去看《遠大前程》;
想遇見最套路的兒童詐騙團伙,去讀讀《霧都孤兒》。
狄更斯的文字極具畫面感,龐大或細致的美術場景,具有戲劇張力的情節,和復雜善感的人物——狄更斯自己,或許就是最好的導演。
但是,根據這些偉大作品改編的電影卻鮮有佳作,盡管多達103部。
二十世紀的電影大師導演羅曼·波蘭斯基拍出的《霧都孤兒》反響平平,雖然同樣由他執導的托馬斯·哈代的經典小說《苔絲》獲得了三項奧斯卡大獎。
剛剛憑借《羅馬》斬獲奧斯卡最佳導演的阿方索·卡隆拍出的《遠大前程》,就算有文藝男神伊桑·霍克、“小辣椒”格溫妮絲·帕特洛、影帝羅伯特·德尼羅的加盟,仍然不免被評論噴成篩子。
有過《阿甘正傳》《回到未來》等票房口碑雙佳作品的奧斯卡獲獎導演羅伯特·澤米吉斯,拍攝的眾星云集的《圣誕頌歌》在IMDb上也只拿到了6.8分。
波蘭斯基在談到為什么要改編《霧都孤兒》的時候竟然是這樣說的:“我想給我的孩子展現,在他們所住的舒適的公寓外面,是個怎樣的世界。”
大概,波蘭斯基試圖講述一個“不要和陌生人說話”的故事。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變成在賊窩里玩嗨了的奧利弗。

1861年狄更斯畫像、藏于北德州大學
波蘭斯基改編出這樣氣質的《霧都孤兒》,或許是因為他的童年,比小說主人公奧利弗要慘十倍。
他出生在巴黎,父親是波蘭猶太人。二戰前波蘭斯基舉家返回波蘭,結果父親就在戰爭爆發后被送入了集中營,母親死于奧斯維辛。
波蘭斯基在波蘭邊境四處流浪,遇到好心人才有口飯吃,直到二戰結束,他才與九死一生的父親團聚,開始進入大學學習電影。
他拍攝的《霧都孤兒》中或多或少投射了他的少年時期,那段充滿了猶疑、恐慌和驚懼的歲月。
阿方索·卡隆在21年前改編《遠大前程》時說,拍攝《遠大前程》是一場“可怕的經歷,我根本不應該接下這部電影,我其實拒絕了很多次。”
制片人之所以找上他,僅僅是因為他拍的經典兒童文學《小公主》取得了不小的成功,制片人認為,阿方索也能在《遠大前程》上復制《小公主》的成功。
而阿方索彼時剛剛從四方旅游歸來,囊中金錢已經被旅行花費一空,雖然他自己不承認,是為了導演片酬接下的這部電影。
無論阿方索是何種原因接了這部“現代版”《遠大前程》,電影中南美洲華麗明亮的影像風格,從一開始就不適合這部顯然是晦澀幽暗氣質的小說。
從人物角度來說,阿方索將一切狄更斯小說中深刻的部分淺化,男主角變成了有繪畫天賦的畫家,原本神秘人帶來的資助僅僅是他棲身上流社會的青云梯。
女主角艾絲苔娜則完全失去了原本角色身上的悲劇性,在“壞女孩”、“摩登女郎”、“單身媽媽”幾重身份中轉換頻道,卻哪種身份也不明確。
狄更斯的小說和莎士比亞的戲劇不同,小說有詳細的場景描寫、細膩的人物心里描述,一千個人心中可以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可是一千個人讀出來的狄更斯,卻鮮有巨大差異。

1948年大衛·里恩版本《霧都孤兒》劇照,孤兒奧利弗受到了冷血殘暴的小偷首領費金的威脅

波蘭斯基2005年版本《霧都孤兒》劇照

1946年大衛·里恩版本《遠大前程》劇照

1948年大衛·里恩版本《霧都孤兒》劇照,孤兒奧利弗初入賊窩

1946年大衛·里恩版本《遠大前程》劇照
他如一位事無巨細的導演一樣,已經定下了自己每部小說的基本調性,他的小說全面、細致,情節沖突和人物的戲劇性都極強。
如果一位導演,僅僅是為了摘取其中的某個部分,來強調視覺效果和個人表達,那么無論這位導演是怎樣的“大師”,他都不適合改編狄更斯。
尊重原著,是能夠成功改編出狄更斯電影的先決條件。
狄更斯喜歡寫孤兒、或是缺乏家人關愛的男孩的故事,這也許和他從小離開家人、獨自生活在外的經歷有關。
他的家人曾經因為債務鋃鐺入獄、屢遭驅逐,從小和家人分離的狄更斯嘗遍了當童工、做學徒的悲慘經歷。
也因為如此,他的小說中,對于底層社會的黑暗有充分的描寫。
在他的筆下,人物脫離了刻板印象的“好”與“壞”,就算是妓女、騙子和小偷,在狄更斯的描述下,也具有復雜的性格。
能把狄更斯描繪的霧色繚繞、煙塵冉冉的英國,以及煙霧里包裹的邪惡、貪婪和欲望浸潤在倫敦那些崎嶇的街頭巷尾表現出來的,有兩位已經作古的導演,喬治·庫克和大衛·里恩。
喬治·庫克導演的《大衛·科波菲爾》獲得了1935年全美十佳電影的第一名。
大衛·里恩導演了兩部,《霧都孤兒》和《遠大前程》。《遠大前程》還讓他獲得了奧斯卡最佳導演提名。
在小說《霧都孤兒》里,狄更斯用了頗重的筆墨描繪了孤兒奧利弗身陷“賊窩”的情節,初進賊窩,他沒有留下“壞印象”。
反而,看著賊頭“老紳士”教授孩子們如何偷竊,他頗為好奇、躍躍欲試,并且真心想要融入這個好不容易找到的“安身之處”。
每隔一會兒,他(老紳士)便朝前后左右看看,提防著小偷,依次把每個口袋都拍一拍,看自己是不是丟了東西,那神氣非常可笑也非常逼真,奧立弗一直笑啊,笑得淚水順著臉頰滾了下來。
在大衛·里恩執導的《霧都孤兒》中,他將這場戲安排在了一個擁擠狹小的閣樓中,孩子們緊挨著做成一堆,老紳士搖頭擺尾地演出“如何行竊”,兩個孩子頭跟在“老紳士”后面配合。
奧利弗坐在孩子堆中,從對一切都好奇,到露出愉快的笑容,再到放心地哈哈大笑,整場戲非常流暢。
而在波蘭斯基的《霧都孤兒》中,同樣是奧利弗初入賊窩的橋段,卻能明顯感覺到,奧利弗對于這個環境的陌生、抗拒和恐懼,雖然在老紳士“教學”的橋段他也笑了,但是,最多只能算是一種壓抑下的方松。
大衛·里恩在改編《霧都孤兒》前,已經成功改編了狄更斯的另一部經典作品《遠大前程》。
這部電影的開場,是一片霧氣朦朧的荒野之中,一個孩子在漫無目的地走著,無論從鏡頭調度還是影像風格上,都可以看出日后他的經典巨作《阿拉伯的勞倫斯》的影子。
里恩把男主角皮普從一個善良的屌絲,收到一個神秘人物的資助,而成為上流社會的紳士后的迷失和自滿,再到當一切真相大白,勾繪得非常清晰有力。
女主角艾絲苔娜則完全是一個悲劇式的人物,她的人生受到操控卻無法反抗,最終她在玩弄男人的感情之中繼續傷害著自己。而她唯一不愿意傷害的,就是她心里唯一的朋友——皮普。
里恩刻意地把《遠大前程》的影像風格控制在一種陰郁的氛圍,用大量的陰影、緩慢的長鏡頭、畫外音等等手段來將骨感的現實和主角所以為的“遠大前程”形成了對比。
這個手法,本身就符合狄更斯的風格特點。而這部電影為里恩贏得了他人生中第二次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導演提名。
尊重原著,大概是能夠成功改編出狄更斯電影的先決條件。
一位導演如果拿到他的小說,尤其是長篇小說,需要做的是減法,而非加法。
大衛·里恩在《霧都孤兒》和《遠大前程》里自己都擔任了編劇,在情節上進行了有效的刪減合并,同時保證故事體現出狄更斯小說的氣質。
喬治·庫克和大衛·塞爾茲尼克在改編《大衛·科波菲爾》時就達成一致,這部電影的成功絕不靠大明星,而是要靠故事的帶動。
相比之下,阿方索版的《遠大前程》鏡頭語言很美、演員頂級,但是,留下的也只是空洞的人物和單調的故事,流失了小說中最精華的部分。
像《生活多美好》一樣,借鑒狄更斯小說的“高概念”,找到適合的方向,一樣能拍出好作品。
這部電影是目前全世界范圍內,重播率最高的圣誕電影之一,在2018年美國電影協會的百大電影中排名第20。
據說,這部電影改編自狄更斯的中篇小說《圣誕頌歌》,然而電影本身承載的內核已經完全改變。
導演弗蘭克·卡普拉徹底顛覆了主人公的人物設定,將一位自私、貪婪而冷血的商人,變成了一位富有同情心、為了別人而奉獻犧牲、山窮水盡的銀行家。
原本的《圣誕頌歌》通過人物由冷血到善良的轉變,是對英國冷血的商業社會的一種深刻諷刺和批判。而《生活多美好》則放大了人性的美好,將家庭、友情、愛情這些美式傳統主題融入了故事。
雖然狄更斯的小說的電影改編難度很大,很多并非“大導演”加持的改編版本卻并不差。
曾經拍過《艾瑪》和《聲名狼藉》的美國導演道格拉斯·麥克格蘭斯版本的《尼古拉斯·尼克貝》;
《亂世佳人》總制片人大衛·塞爾茲尼克版本的《大衛·科波菲爾》;
根據《霧都孤兒》改編的歌舞片《奧利弗!》,都能帶觀眾走入狄更斯筆下的英國社會。
2019年,IMDb上顯示的,正在進行影視開發的狄更斯作品就有七部之多,最令人矚目的應該是曾經拍過《斯大林之死》阿曼多·蘭努奇正在制作的電影《大衛·科波菲爾的個人史》,影片中聚集了蒂爾達·斯文頓、本·威肖等實力派演員。
然而,是否能重現《大衛·科波菲爾》這本小說的魅力,只能等到影片上映再見分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