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麗珠

我的家鄉洱源縣喬后鎮,因產鹽而著名,素有“滇西鹽都”之稱。從我記事起,每天清晨打開房門,看到半空中的大煙囪冒著的縷縷青煙在小鎮上空升騰,我知道那是產鹽的標志。
一
20世紀70年代,鹽礦很紅火,帶給小鎮非凡的熱鬧。每到街天,一條街人山人海,攤上的貨物滿滿當當,從老街一直延伸到礦區。四面山頭的居民,趁著街天把自家的各種山貨及土特產品拿到集市來賣,然后換回自家需要的物品。街面上的貨物不僅走得快,還能賣個好價錢,特別是在工人剛發工資后,附近的村民要買賣就得打早。兒時,我最開心的事就是跟著大人趕街,買一些喜歡的零食。礦區的街市幾乎不亞于正街,從大門向南、北兩邊延伸,北邊都是當地的貨物,沿著圍墻一路擺放,一張塑料布或一個編織袋就地鋪平,將貨物擺放上去即可,有的直接將整個竹籃擺在面前。南邊則是從外地運來的反季節或早熟蔬菜、水果,那地方的買賣很熱鬧,人們操不同的口音進行交易。
在冬季,每個街天我都會跟著母親擠過老街,穿出北坡,到礦區買些從外地運來的紅薯和地瓜。回到家,外婆總是將紅薯倒進竹簍,帶著我一起到玉清河邊清洗,我們將帶著泥土的紅薯從竹簍里取出,沾上水,在手里轉洗,然后浸入清水中,一沖便很干凈。而后我們把洗凈的紅薯放入河邊青石板上的竹筲箕里帶回家,用竹甄子蒸熟,一部分當場分享,一部分則留著作為第二天的早點。紅薯很甜糯,輕輕剝去薄皮,便可享用紅紅的甜心。地瓜則當零食,挑選得好的地瓜,容易去皮,水分充足,口感軟糯,總能收獲一種滿足。
我與姐姐偶爾會跟著三叔去上班,牽著他的手,遠遠便可聽到機器的響聲。記得三叔負責煮鹽,每次跟他去,他都會把我們帶到煮鹽車間的休息室。那是一間小平房,四周用土磚砌成,中間是一個地火塘,火塘邊支著一把大鐵壺,專門用于燒水,水開了,噗噗地冒著熱氣。由于常年使用,那壺都燒黑了,幾乎看不到本色。工人在加煤之前,將鏟除的部分煤渣鏟到火塘,進行二次利用。火塘四周用長方木搭成矮凳子,幾個人圍坐著。那地方很熱,過一段時間,就有工人出去用長鏟子去翻攪平底鍋中煮著的鹽。到了飯點,他們各自從掛在墻上的黃色軍用包里拿出飯盒,灑上些開水,蓋好盒蓋,遠遠放在火旁,估算著時間,用火鉗夾著一個個飯盒轉面。等飯熱好,再一盒一盒取來,墊上帆布手套,大家圍坐一起,共享午餐。每一次,三叔都會把熱好的一盒飯擺在木凳上,然后給我和姐姐每人一把調羹,我們倆一起舀著盒子里的飯菜吃。他帶的菜幾乎都是我愛吃的臘肉炒雞蛋、油煎豆豉、炒洋芋等,而他總是烤兩個饅頭,泡一杯清茶應付過去。我老是在想三叔這人很奇怪,爽口的飯菜不吃,偏要啃干饅頭,實際上,在那個缺吃少穿的年代,他的飯菜已被我們吃了,有饅頭啃就算不錯,也是我們不懂事。
跟著三叔待的時間久了,我對制鹽工藝逐漸耳濡目染,那些制鹽流程在我心中明晰起來。煮鹽用的鹵水從井下抽出來,經6個泡鹵池,然后用鐵管接到平底鍋旁的池塘里,池塘與平底鍋之間用閥門隔開,抽開閥門,鹵水便直接流入平底鍋。平底鍋分兩排,每排4口,前面的是出沙鍋,即出鹽沙,后面是燉水鍋,形如梯田排布,下面燒煤以煮制,煮好的鹽放在沙床上。沙床有兩種用途,一是把出鍋的鹽進行晾曬,二是將食鹽在沙床上拉平,用尺子插入測出深度,就可知道數量的多少。而后再將煮好的鹽巴用馬車拉到鋼板鋪成的烤灶進行烤制,烤灶由6塊約33平方米的鋼板鋪成,鋼板一直鋪到大煙囪旁,專門有一個強勞力進行翻烤、加煤燒火,每班用4尺長的鐵棒翻兩次,制成坨。制坨的機器設備很簡單,人機合作,一個個鐵桶上有鐵臼,在皮帶的帶動下,將人工鏟入鐵桶的食鹽砸緊,制成坨鹽,制成的坨鹽在鐵板上進行烘烤,其間用鐵鏟翻烤,烤干的坨鹽在固定的位置堆放好。煮鹽工人每班30人,三班制,即早班、中班、夜班,每班產量通常在2.5噸左右,最高達到3.2噸。出鹽的多少不僅與技術有關,還與燒煤的質量有關,煤質好,火力旺,出鹽量就高。一些不能用的叫灰巴,就是煤的廢品,只能直接倒掉,燒火工的任務是添加煤。烤干的坨鹽賣給批發站,批發站出示一張票據,將票據交給值班長,從票據上的數字衡量工人的勞動成果。工人按級別領工資,級別則是按本班完成任務的多少來衡量,最高工資37元,三叔告訴我,他們拿30多元工資的時候,一斤潓江魚的價格是0.2元人民幣。
平鍋灶之前用的是圓鍋灶,圓鍋灶接著兩條水龍,一條是淡水龍,一條是鹵水龍。在煮鹽之前,工人先用淡水龍將鍋沖洗干凈,再放入鹵水,第一口鍋放滿拉至第二口鍋,第二口滿拉至第三口,依次順延。圓鍋灶煮鹽時,每班3人,有2個撈沙工,1個燒火工,值班工人通宵上班,如果遇到產量高時,外加1個工。用圓鍋煮鹽鹽氣很濃,特別在冬日,鹽氣霧氣籠起,視線不清,工人容易踩踏而造成工傷,這樣的安全事故幾乎平均每月發生一次,這種情況在改用平鍋灶后基本就避免了。那時,煮鹽用的圓鍋要到鶴慶的白衙購買,趕著馬車,來回需要3天,每次都會出動5輛馬車,每輛拉25口鍋。
之后,平鍋灶與一噸半鍋爐同時使用。一噸半鍋爐啟用后,因地制宜建成小型澡堂,澡堂建在化驗室的附近,只供工人內部使用。我表妹的父親就在化驗室上班,有時遇到上中班,表妹就邀約我們幾個表姐妹去洗澡。我們通常相約在午后,各自帶好洗漱用具和換洗衣物,一起去找表妹的父親。表妹父親上班的地方很明亮,有著大大的玻璃窗,室內擺放著整齊的桌子,上面放著鐵架臺、玻璃瓶、玻璃杯等實驗器材。趴在窗外,隔著玻璃看他將不同形狀的一個個玻璃瓶中沒有顏色的液體慢慢混合在一起,液體漸漸變成紅、藍等各種艷麗的顏色,感覺好奇妙,隨著液體在容器中擴散,心也會隨著蕩漾起來。她父親看到我們,就帶我們到澡堂門口,交代一番,我們就共同享受著洗熱水澡的快樂。夏天澡堂不大,只有幾小個水龍頭,每個水龍頭連接著熱水管和冷水管,各自按自己的需要調好水溫。水很大,讓人很盡興,每次去,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激和喜悅。澡堂的熱水來自澡堂旁的蓄水池, 將制鹽形成的蒸汽用管道接入冷水池中,就會把冷水轉換成熱氣騰騰的高溫水,然后再輸送到澡堂。后來,澡堂擴建,位置遷至行政辦公區后面,分男女澡堂,每邊有幾十個水龍頭,有放洗具、衣物的架臺。澡堂實行收費制,對外開放,給附近的人們帶來了很大的便利,就連有些住在四山頭上和沿潓江而居的人,在趕街時也會順便到鹽礦澡堂沖個澡,最后再清清爽爽地回家。大家形成習慣,節假日、周末三三兩兩,絡繹不絕。時間久了,慢慢地,水管的接頭處凝結著白白的鹽層,這樣一直延續了好多年。
上學后,班里有好多鹽礦同學,很多農村孩子放學后跟隨他們去撿焦炭(未完全燃燒的煤團)。撿回后,把它們放進一個小火爐可以用來燒水、煮飯等二次利用。好幾次我與他們約好要去撿,但都被母親阻攔了,她要我別去操心。母親很勤勞,每到冬季,她都會將一年甚至來年的柴火備下,滿滿當當地摞在柴房。下午放學,每次看著他們背著放在教室后墻腳的竹籃說笑著離開時,我就想去,其實,只是覺得好玩。
20世紀70年代,并非都是美好的回憶,喬后泥石流便是深深烙在我生命深處的印記,從某種意義而言,也與鹽業興盛有關。
1976年9月21日,喬后鎮暴雨如注,天地之間,一片迷蒙。夜里10點鐘左右,喬后鎮東羅坪山花椒箐內,泥沙巨石夾帶數人合圍的粗壯樹根順著玉清河河道狂瀉而下,聲如雷霆萬鈞,腥臭的氣息撲向村鎮,鉆入尚未入睡的村民鼻孔,經過片刻的懵懂后人們醒悟過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泥石流裹挾著水流、泥沙、巨石、樹根還有各種意想不到的龐然大物,氣勢洶洶地向喬后井撲來。人們來不及攜帶財物和牲畜,四散而逃。已經入睡的老人和小孩來不及穿上衣服,裸身跑到野外,或被人背到南山高地上。彼時,哀鴻遍野,哭喊聲震天。村子里的人也幾乎這樣不管不顧地邊哭喊邊向前奔跑。回頭一看,泥石流毀橋拔樹,破墻埋屋,轉眼之間,一個村莊被夷為河灘。只是短短18分鐘啊!一個小鎮就這樣被毀了,歷史的陳跡,幾代人的心血,全都毀于一刻鐘。
此次泥石流災害,使喬后鎮營頭、營尾、南江登、喬后鹽礦工人醫院等受災207戶824人,其中房屋全毀的78戶361人,部分受損的129戶508人,共毀公私房屋378間,死亡7人,受重傷8人,死亡大小牲畜75頭(只),損失折價78.4萬元,耕地埋沒34畝,3個大隊26個生產隊的2860畝水稻斷水,鹽礦幾個電站都不同程度受損。而喬后作為“滇西鹽都”,食鹽供應鏈也因公路阻塞而斷,致使大理、麗江、保山、德宏、迪慶、怒江等地州的食鹽供應受制,影響了當地人民群眾的生產生活,其損失不可估量。我家在這次泥石流中也被完全淹埋了,全家人和災民們一起在南山的帳篷里度過了好幾個月。
僅僅過了兩年時間,1978年夏秋陰雨連綿28晝夜,6月29日中午11時及7月8日下午,喬后玉清河連續暴發兩次泥石流,泥石流鋪天蓋地,橫沖直撞,沖入喬后街區,沿河兩邊房舍,沙石埋至樓層,共受災353戶,沖毀房66戶191間,灌入泥沙152戶,房508間,受傷6人,毀稻田114畝,旱地141畝,沖走糧食1.45萬斤,損失折價42.33萬元。
泥石流如此肆虐,向喬后人敲響了警鐘。再不保護生態,保持水土,“滇西鹽都”將蕩然無存。在大自然面前,人類當有敬畏之心,必須俯首稱臣。人只是大自然中的一個物種而已,人欲的過度擴張,最終毀滅的將是人類自身。
時光再隔兩年,1980年9月22日至23日,恰逢農歷八月十五。喬后鎮各家各戶正在院子里烤制月餅,準備度過一個祥和的中秋節。然而,大雨如注,再次傾瀉在小鎮的上空。清水河再發泥石流,人們紛紛逃離家園。等到泥石流結束再跑回家,那些月餅早已在平底鍋上成為焦炭。
此次泥石流,因從1978年冬以來對河道進行了初步治理,泥石移至玉清河中下游,流入黑潓江,才未釀成大災。但“三面光”河床仍被填了95.9米,沖毀267.9米。
為什么喬后清水河從1976年始,每隔兩年就要暴發一次泥石流?究其原因,應當是多方面的。但是,毀林開荒,過度放牧,砍伐水源林為燒材,應當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危害因素。時至今天,喬后鎮營頭至龍王廟一帶,仍有幾株幾人合抱的大樹,高及云天,濃蔭蔽日。聽老輩說,過去這個箐里一直順著玉清河上去都是密密的林子,還有很多鐵核桃樹。如今的清水河兩岸,除了僅存的那幾株大樹外,早已是荒山禿嶺。過去熬鹽巴,沒有真空制鹽,燒的是柴火,對木柴的需求量大,自然將能砍的樹都砍伐得差不多了。現在羅坪山西麓的半山腰,居住著板橋、騎龍山等眾多村寨,毀林開荒,過度放牧,也是水土流失的重要原因,要保障玉清河綠水長流,必須要確保羅坪山西麓青山常秀。
二
20世紀80年代初期,鹽礦建成了大禮堂和食堂。禮堂建在公路的西邊,門正對著公路,右側有一小間房,房間的一個小窗口對著公路,窗前擺著一張高桌子,是專門用來賣電影票的。買票的人時常擠在窗前,將錢從小窗口中遞進去,拿著票喜悅地離開。如遇到好片子,這地方就更熱鬧了。電影院旁邊是籃球場,原來是晚上放映廣場電影的。喬后放映廣場電影通常就三個地方,一個是喬后小學籃球場,還有一個則是老鎮政府的大天井。過去,為了看場電影,人們要早早地把自家的長凳搬到廣場上占位置,晚飯后趕著買票,擠在擁堵的人群中等著驗票,從狹小的門縫中擠著入場。有時撐著傘,冷得發抖卻舍不得離開,堅持熬到電影結束。禮堂建成后,基本結束了廣場電影的歷史,白天晚上都放映電影,連續幾場。特別是街天,上村下寨,四山頭的人在趕街的同時會去看上一場電影,文化生活便豐富了起來。禮堂可容納四五百人,拉著長長的黑色窗簾,陰雨天都可以安穩地坐著看電影,生活質量一下子提升了許多。我在禮堂看的第一場電影是《少林寺》,買了凌晨4點的票,3點起床,準備一番,便跟著父母一起去了。票很緊,我們村好多人都買了這個時段的票,一路上行人不斷,雖然有些困,卻很企盼。電影院門口更是熱鬧非凡,就像趕集一樣,還賣瓜子、麻子之類的零食,用小瓷杯量,五分一小杯,一角一大杯。那夜我看完電影去上學,到學校還很早。學校偶爾會提前一節課放學,組織師生包場看電影,票價有所優惠,每次,我都會很開心地去參加。食堂建在現在大門的西邊,共有十幾個炊事員,實行三班制。做夜宵一般是兩人,專供井下工人和真空值班人員,當時在職工人就有七八百人,食堂用的熱水直接由真空制鹽車間接來。
歲月總是在匆忙中不覺流逝,幾十年一晃就過去了,如今禮堂和球場都已不復存在,改建成了廉租房,嶄新的樓房里住著礦區工人,大門面對著公路,寫著“和諧家園”的白族照壁取代了原來的公廁,小區內的照壁旁建了籃球場,旁邊安裝了健身器材,早晚是老人孩子的樂園,也是茶余飯后的聚集點。生活總是在繼續,在改變,不變的是留在時光中的記憶……
其實,對于鹽礦我記憶最深的應該是在初三那年。中考前,幾乎所有鹽礦學生都報考了技校,當時報考技校是限制戶口的,只有非農業戶口的學生才具有考試資格。考試要到縣城,一下子,教室空缺了許多,頓覺空曠,平日的喧鬧也隨之消失。坐在空蕩蕩的教室里,我生平第一次感覺到戶籍的重要。學校沒有專職英語教師,報考技校最大的優勢是不考英語,只要其他科目在中上等,考上就基本沒有問題,而且畢業后就會有工作,這讓很多孩子很是向往。平日里,好多鹽礦學生會在課間聚在一起,議論著父母退休的時間,計劃著父母退休后自己就可以頂替,繼續他們的事業。回家我問了外婆,外婆委婉地告訴我,她們年輕時候鹽礦招過工人,人工勞作,那活很辛苦,好多人吃不消。
三
20世紀90年代,我在一個叫柴壩的高寒貧困山區教書,每天,帶著外婆頭天為我準備的飯菜步行兩三公里,經過灶城、北坡、曬鹽田、礦山到達學校,早出晚歸,一天經過礦區幾趟。晚上,上完晚輔回家,沿路很寂靜,幾乎遇不到路人,到了礦區則燈火輝煌,公路旁的歌舞廳常常歌舞升平。那些年輕的工人經常到鹽礦舞廳聚會,在這里不用掏錢,小鎮上的喜好者也可以去跳舞,交朋結友。
對于鹽礦更多的記憶還是關于鹽,每到街天,家在山區的村民趁著趕街打早到公路邊鹵池旁的石頭上撬取結著的食鹽。鹵池建在公路東邊,離著公路四五米,是用堅實的大石條砌成,中間用水泥勾縫,呈金字塔狀,頂部是大木料搭建,四面通風,蓋有青瓦屋頂。底部南邊有一條小側溝,側溝也是用石條砌成,時常有鹽水滲出,在小側溝的石條上常常結著一層厚厚的食鹽。他們每人一把小鐵鑿,用雙手捂著鐵鑿子,朝著一個方向用力,那食鹽便一小片一小片地脫落下來,將這些食鹽合在一起,放在身邊的袋子里,說是用來喂牛羊的。孩子放牧時,裝上一小袋,掏出一點,放在手心,讓牛羊自己舔著吃。家住山區,依著自然條件,養殖是他們主要的經濟來源。
鹽巴倉庫就建在公路邊,上下班路過,時常會遇到拉貨的大車排列在倉庫門口,工人將一道道庫門打開準備裝車。那庫門和車廂一樣高,上貨時,司機只需將后車廂門打開,把車倒到門口即可。裝車工人兩人提一大袋,從車頭方向開始堆摞,幾人合作。倉庫對面是些零星的小商鋪,依著石墻而建,背后的一排楊樹,晴天頂著烈日撐起一片陰涼,雨天則遮風避雨。司機經常坐在商鋪門口的小凳子上等著裝貨,他們聚在一起喝茶、閑聊。等貨裝完,走過去把后背的車門關好,拉開軍綠色的帆布,將鹽車蒙好,便可上路,這樣的場景時常遇到。拉鹽的貨車我坐過幾趟,那是在縣城讀書的時候,放假買不到車票和校友的父親擠著回家的。校友在我下面一級,她的父親開貨車,經常到處跑,有時順路就會一起帶上我們。縣城離著家鄉有70多公里路,每天跑的班車只有一趟,這條路的車票很緊,如遇節假車票就更難買到,要提前預定或請人幫忙買。記得放假前,只要遇到老鄉,彼此間問的話總是:“哪天回家?買到車票了沒有?”貨車基本上是拉鹽出來,放空回去的,貨車雖然有些陡,但能遇到就很不錯,坐在駕駛室,擠在駕駛員的旁邊,沿途欣賞大山的風情,心里總存幾分感激。
由于長期大量的開采,礦洞一直延伸到羅坪山腹部,地質發生了嚴重變化,居住在礦洞上面的上井村村莊周圍出現了塌陷,鹽礦給了5萬進行填補,當時的5萬元算是一筆巨款了,后來下沉現象越來越嚴重,出現天坑,若再居住,住戶恐有危險。1991年居住在下沉地段的住戶整體搬遷,此次搬遷共有25戶人家,搬到了洱源縣三營鎮永聯村委會,新取名為“喬聯”,意即“喬后”和“永聯”之意。住房由政府統一修建提供,磚木結構,各家自己裝修后入住。上井村民搬遷到喬聯村后各家分到田地,老輩人一生勤勞,繼續農耕生活,年輕人則打工、開鋪子,后來縣城開發,永聯村已與洱源縣城新區連為一體。如今上井村還有19戶,他們居住在離礦洞較遠的羅坪山腳,地廣人稀,以種養殖業為主。
四
喬后鹽井的發現和開產,始于明永樂二十年(公元1422年)。相傳發現鹽井的是“上井”村人陳文秀,他經常牧牛于上井山箐。那里有一塘水,羊常常喜歡去吃,陳文秀嘗之,有鹽味,回村告知村民,村民們各備背桶,遂取泉水用土法制鹽。從此,村人競相效仿,設小鍋煮鹽,除自食外,還向外銷。久而久之,外商來販賣食鹽,進行食鹽交易。這位默默無聞的老人的偶然發現,徹底打破了這里的寧靜,使原來“箭桿場”的深箐密林變成了鹽場,喬后開始了產鹽的歷史。
開始,大村的村民陳、段、楊三大姓在上井開始私煎私賣食鹽,后來知道喬后有鹽的人逐漸多了起來,才新出現其他姓氏的人加入到煮鹽的行列。道光三十年,有一個叫張白衫的四川人從煉鐵來到了喬后,聚集了一幫人霸占了鹽井,設置了30個鹽灶,煮鹽外銷到了各地,獲取利益卻不向官府繳納稅收。第二年,張白衫他們聽說下井鹵鹽豐富,又在下井開挖了富國、聯珠、天財、地寶、孝貞5個礦洞。由于這里的鹵水豐富,就大量招商,大行集股開辦,把鹽灶從上井遷到了河谷壩區,增設恒順、天寶、大和、玉寶、奉恩、萬順、美順、悅來、人和、厚福、富春、合德、承恩、上安、永安、潤生、立新、多寶、聚寶、春和、物華、五福、春華、鼎新、長慶、天元、永茂、天成、坤厚、鼎立、富順、泰來、上士、天壽、永康、日昇、清華、國華、裕德、咸慶、得勝、義順、榮墜、寶興、恒春、洪春、崇義、永順、和貴、天祿、鴻發、鴻興、厚生、隆興、興賢、豐恒、三合、興旺、和順、同發、福星、天和、貴春、永立、春發、信義、仁壽、同德、永和、復元、雙慶、源茂、恒寶、恒泰、群英、仁合、恒興、裕和、永裕、新發80個煮鹽灶。每灶建有長約3丈,寬約2丈的長方形大土灶,是用土箕和鹽沙拌土打造成的,前面灶頭叫脖子,鹽鍋中間為繡球,后墻有約五六尺高的土煙囪,是用來拉火力的。灶尾有兩小孔通火氣,有的在上面煮飯燒水,每灶上面安置八口鐵鑄鍋,口徑為3至4尺。鐵鑄鍋每天都要用香油鍋煙子擦刷一次,以防鍋腐銹。靠近鹵缸的二鍋三鍋用來盛澄清鹵水,備摻用,其他的6口鍋用作煮濃鹽及出鹽沙。鹵水由硐內經水沙丁抽出,用木枧槽沿路接到財神殿,殿內有石條鑲嵌的四方形大水池,南面有上下的石梯,池子上有瓦房,有木柵,用大鐵鎖鎖住,鑰匙由管鹵員保管。背鹵水多數是婦女工,背一個大木桶,高約四五尺,容量大約兩擔水,重八十多斤。她們將褲腳高高擼起,相互代打水,來回背運。鹵水背到灶城后,倒入煎灶的鹵缸中,她們從早上一直背到下午,背的數字由管鹵員來記錄,到了月底,管鹵員給她們出示條子,憑條子上的數據結算工錢,每百筒背腳費是1.5元半開(半開是當時“富滇銀行”鑄造的一種銀幣)。
灶門口有場子,長約8尺,寬約5尺,是專門用于操作湊柴出火的。北邊設有8個泡水缸,里面放著4個裝有硔塊的篾籮,水很滿,浸過硔塊。西面有一個大塘子,是回收缸底子用的,里面放置著長鋤、長瓢等工具。從東到西有枧槽,枧槽流著長流水。灶的兩旁留有操作的走道,南面擺放著兩個大木缸,東邊用來裝煮好的濃沙,其中一個木缸上面安置沙床,堆放散濕鹽,將鹽油(鹽水)濾下。下面有出鹽沙,像篩箕形的場子出口,這里的操作工具有長6尺的兩個木柄木瓢,木把長5尺的兩把鐵鏟子,一把大鐵錘,鐵錘專用來碎硔塊。硔房靠南邊的角落,有一間堆栗炭的小柴房。打鹽筒、拍鹽板的工序都是在一塊長為3丈多的長方形場地上完成。
每天清晨黎明十分,煮鹽工就起床了,立即生起鍋火,裝滿鍋水,7點便開始打筑鹽筒。他們用破鹽鍋裝鹽沙,拿木瓢將鹽沙舀入圓木筒內,小木錘沖擊幾次,將木筒內的食鹽壓緊,再用模板將上端拍平,最后打印上灶號,倒出鹽筒,用小模板拍打筒鹽周圍,去掉風眼小洞,剔除多余的部分,使筒鹽外觀光滑、完整、美觀。做好的筒鹽要行距整齊地擺放好,在中間空隙中裝入栗炭,然后從大灶內用鐵片鏟出熱泡炭順次小心放入筒鹽周圍烘烤,待鹽筒稍已固形后即起鹽反復轉烤。之后,將鹽筒碼堆成兩層,兩行中間添火,并用大火扇煽火加大火力,直到筒鹽烤堅固后才正式堆碼。場署每天都會派人來查灶登記,倉工來打黑印子。制鹽工與灶主之間為老主顧關系,灶上有時也會請臨時工。勞力強且有家屬或雇助手、徒弟的每天能打鹽100到120筒,單獨一人身體弱的打80到100筒,重8至9.5斤,每筒工價是1.5元半開,到晚上日落時息工。工人生活十分艱苦,夜晚睡在大水塘子的木蓋板上,墊草席,蓋破被子,洗臉用木瓢、穿著粗麻布衣,通常吃紅米鑼鍋糙飯、咸菜和一碗湯菜。中午時分蒸氣濕熱,他們時常會赤裸著上身,在脖子上掛一張布巾,不時取下布巾擦拭臉和脖子上滲出的汗水。晚上用破鍋燒些炭頭子(未完全燃燒的木柴),在火上烤茶水喝,有時他們橫靠著吸食劣質的鴉片,以此來尋求片刻快樂,消除一天疲勞。
鹽的薪本,每卯800筒,價錢為240元半開。灶戶若擁有半灶,即4口鍋,就可供養七八個人坐享豐衣足食的富裕生活:有仆人、使女,吹大煙,供子女到遠處讀書或做其他事業。收發筒鹽多數是外路人,男女都有,在監司秤管理人員的指導下,先收倉,裝入圓形筐內,用兩根木棒穿入抬運過磅過秤,然后按灶號名稱記賬,打上紅印子后才正式收倉。出倉時,由馬幫抄鹽者,先到業務處辦理手續:交款、領取提貨憑證、護照,交司秤員秤放出倉。之后挑到馬場、營頭、營尾等地之后,交與馬幫來領取,馬幫領取后扎成馱子,遠運到東西兩路經銷。筒鹽用木扁擔挑運,圓形的竹筐上系著用麻繩編的寬麻帶,每擔挑10筒,分兩邊裝,一邊5筒。背鹽多用婦女工,她們每天黎明時分從鹽灶背運到鹽場署官倉內,由倉工點收,代為管理,每百筒鹽的背腳工價是0.5元半開,到月尾向灶主領取工時費。街道有東、西、北三柵,鹽城有西南兩城門,城門有鐵皮包釘,有增強安全防范的功能,以防匪徒打劫。采礦純用手工,由住草棚的上下蘭州(現在劍川縣老君山鎮一帶)人、本地居民或四季臨時工進硐搭架,用鐵捶采掘,一般都要搭天篷,每天采300至500市斤,如果手捶好會采到700至800市斤。有權勢的可打對腦,即兩壁、地板可打到千把斤,每斤硔價0.3元開半。按硐內規定每百斤抽收1%給銅長、領班職事,硔糆歸硐長所有,硔塊由童工用小籮背運,每籮約有40公斤重,童工赤著腳,穿著破舊的水衣,提著亮子(香油燈),硐內凸凹崎嶇,浸出鹵水,有時需要口叼油燈匍匐爬行,全身臟黑,打罵沒收工具或開除驅逐的事時有發生。如果不幸遭到死亡時,由水泄硐才能抬出,真是吃的是陽間飯,做的是陰間活!硔塊背到硔房,過秤后收成堆,插上牌子分配給各灶戶。
燃料都用木柴,由承包工頭雇傭臨時工,購買山場來砍伐。砍伐前,先預借柴本,在購買的山場砍伐樹木,剃除枝葉,制成柴筒,將柴筒從山上擂口溜槽中一根一根串下,丟滾到山腳,打上記號(左劈右劈、砍幾刀等為號頭)然后背運到箐河。經過幾次打壩蓄水,每次開壩前都用公雞、豬頭、香蠟紙火、酒氣、茶氣來祭祀河神,在莊重的祭祀活動后方才打開水壩。水壩一開,那聲音洶涌轟鳴,好似天崩地陷一般,滾滾洪流沖擊而下,氣勢壯觀,隨著涌流,柴筒相互沖擊翻滾,奔馳而行。為了防止堵塞,柴工在沿岸邊順理,他們拿著一兩丈長的實心竹竿,竹竿的尖端嵌著鐵鉤,用于勾柴,又作撐竿,沿河跟柴。為鉤通理順河中柴筒,他們需要在河兩岸來回跳躍,木柴經兩三個月才抵達黑潓江,隨著江水流入柴壩大水壩中,各柴戶根據各自打的柴號來認領木材。將自己的木柴打撈上岸,摞結成碼晾曬,然后再交柴壩管事(或稱客長),管事以2%抽收費代為保管,之后由背柴工背運到煮鹽灶煎鹽。背柴工大多為婦女工,背到煎灶,走兩里的路程,早上要點私鹽作為外水收益。每天早上背三趟,飯后背七趟,一趟背80至100公斤,通常是蹣跚吃力、汗流浹背、筋疲力盡。柴壩有兩個,上柴壩和下柴壩,上流有永安橋,走朱圈場、彌勒、和尚箐、大麥地、溫盞、青巖坪、紅糖。下游有懷遠橋,此橋是民國十七年云龍人楊艾侯捐資建造的,經黃花坪、大風樹、雞刺地。沿江的柴筒一碼一碼地堆積,成片成片地存放,形成連綿起伏的柴山。
灶城為正方形,外邊有圍墻碉堡,內有十條巷道,每巷設有小碉堡合子門,各灶間有前后門,這些門都是相通的。內有數丈高的天燈,高照四方,夜晚照亮一片。每個灶臺設有八口鍋,享有專業、專制、專利權,受國家合法保護。后來改天然鹽水煮鹽為開礦泡鹵煮制,知道喬后有鹽的人越來越多了,人們奔著食鹽紛紛來到了這里并定居下來,做起了煮鹽的行業,居住在灶城、老街等地的居民就是這樣而來的。
清咸豐八年(公元1858年)領導滇西起義成功的杜文秀派楊戰鵬率起義軍官兵進駐喬后,驅逐了張白衫,接管了鹽礦,改名為“永盛井”;同治九年(公元1870年),清將楊玉科派遣部將黃沛澤率兵攻陷喬后,殘酷鎮壓起義軍民,鹽井被占,并把“永盛井”改為“喬后井”。民國十二至十三年期間,到喬后運鹽的商號有90多家。1934年,劍川彌沙井劃歸喬后場署管理。1938年改為場務所,后來又改為分署,一直到了1946年將迤西區鹽場公署從大理遷到了喬后,分屬裁散,下轄喬后、彌沙、云龍、拉雞四個鹽場。
當時,喬后的食鹽全靠人背馬馱運往各地,更多的是用馬幫馱運,于是運鹽馬幫絡繹不絕,在老輩人的記憶里,留下更多的卻是關于馬幫的故事,形成了特有的馬幫文化。運鹽的馬幫主要來自于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以喬后為起點,分路馱運。其中規模最大的是東路馬幫,這路馬幫規模大,數量多,經茈碧或鳳羽到洱源、中所、右所、鄧川、沙坪、大理、到達下關。清咸豐、同治年間,鹽礦每年生產食鹽2800多擔,這些食鹽用馬幫運往各地。洱源馬幫要翻越海拔3000多米的羅坪山,山路曲折,氣候復雜多變。冬日,即便是晴天,到了山頂便是大雪紛飛,狂風凌厲,很容易迷失方向。雨季,濃霧彌漫,能見度極低,即便是現在如果徒步穿越此山都覺十分困難。而馬幫卻從來沒有停止過他們行走的腳步,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披星戴月,為了生存,他們往返于這條生命線。
馬幫的繁榮帶來了各種交易,比如買賣稻草、馬料、土特產品;夜晩,路上點著松明火的行人絡繹不絕;玉清河邊的食館里喝酒劃拳、賭博聲一直延續到深夜。凌晨,各路馬幫開始端馱上路,說話聲和馬蹄聲帶來了新一天的希望。馬幫帶走白色的食鹽,又把外地的茶葉、坨糖、乳扇、藥材、布匹等生活用品、地方特產,帶到了這個不起眼的小鎮。
一個小鎮,一個鹽井,曾經牽掛了多少人的心,帶動了一方經濟的繁榮發展,造就了當年的輝煌,已留下了多少動人的傳奇故事,在時光的剪影里暖了多少相遇,又惆悵了多少離別。如今過去的一切都沉淀于時光之中,當我們再次翻開這頁歷史,再次回望那方山水,我們的心總會被一種莫名的惆悵牽絆……
如今喬后鹽礦產能每年能達到10萬噸,鹽礦更加規范化、產業化,為當地百姓帶來了更多實際的效益,帶來了生活的希望。
生活總是在企盼和得失中進行,年年歲歲,歲歲年年,當我們再次沿著心路,尋找一路的走來,總是會被溫暖著,就像冬日里相守的一爐燃得正旺的炭火,清晨村莊裊裊升騰的一縷炊煙,還有念于心和忘于塵的故事……
編輯手記:
喬后鹽礦,為云南四大鹽礦之一,舊稱喬后井,清初開始產鹽,制鹽及管理區域自成體系,成為云南最早按規劃建設的井場,1955年改為喬后鹽廠,歷來為大理的經濟繁榮做出巨大貢獻。喬后,這個偏居滇西一隅的小鎮因此名揚天下,小鎮上的人們的生活也和鹽礦息息相關、緊密相連。《鹽礦記憶》一文布局清晰、內容豐富,作者一方面通過追憶自己從兒時起至參加工作20年間個人與喬后鹽礦的點滴記憶,展現因鹽礦而帶來的不同一般的生活體驗,個中滋味摻雜,溫暖美好和刻骨痛楚一并呈現,作者心懷感恩也理性思考;另一方面,耐心細致地書寫了喬后鹽礦的歷史、制鹽工藝、工人們的生產生活狀況,讓我們有幸全面了解那段已然消失的珍貴歷史,雖不能親歷,但也能讓所讀之人遠遠觀望到喬后鹽礦所承載的厚重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