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斌峰
我和老余頭又隔著江面默默相對了,我游在江里搖著紅鰭看著他,他坐在岸上提著釣桿卻看不見我,這種奇怪的守望已經保持好多年了。
江心洲上的人都說老余頭老糊涂了:一個老漁民身子佝僂,骨頭都被江水銹住了,還整日拎著釣桿漁網坐在江邊做什么,難不成在溫習舊日的捕魚時光?洲上有好幾個這樣的老頭兒,老跑船工總愛坐輪渡去洲外卻找不著回家的路,老理發匠總在磨剃刀卻沒人光顧他的理發店,老退休教師一喝醉就追著野水鴨跑……人老了,或許就會變得固執、癡妄、古怪起來。洲人說得合情合理,可我曉得老余頭沒有迷糊,他的心里應該藏著洲人琢磨不透的秘密。
長長的汽笛鳴響之后,一股帶著汽油味的旋風卷過,華子騎著摩托從輪渡上駛來。華子是老余頭的孫子,在洲對岸的城里送快遞,整日戴著小紅帽騎著摩托車,匆匆穿梭在大街小巷里。我不喜歡他身上的氣味,趕忙把頭扎進更深的水里,躲開那生猛的家伙。江水跟風不一樣,風愛聽洲人的壁腳,用尖利的嘲笑把事兒宣揚開來,而江水只把洲人的秘密悄無聲息地旋進深處。我鉆進漩渦,漩渦是江水的耳渦,在那里我能聽到洲上的任何動靜,當然也能聽到爺孫倆的對話:
“爺爺,你這么大年紀了,還整日往灘頭上跑,要是跌進江里咋辦?”
華子有些擔憂,他希望爺爺能老老實實坐在自家屋墻根曬太陽,可老余頭總像石碑一樣立在江畔,他能不擔心爺爺被江水捎走么?
“爺爺,你這樣能捕到啥紅魚啊!”
華子有些煩躁,他聽爺爺含含糊糊說過要等紅魚。他想買個玻璃魚缸擱在家里,再往缸里放幾條紅金魚,讓爺爺釣著玩兒,可他曉得爺爺畢竟還沒老得像貓。
“爺爺,你總站在江邊,到底要做什么?”
華子有些生氣,他不明白為啥爺爺會越來越固執,難道爺爺患上老年癡呆癥了?
……
華子喋喋不休地說著,老余頭不答話,偶爾喃喃一句“我要等紅魚”,聲音低而含糊,像是擔心水中的我聽見。
我不曉得老余頭說的紅魚是什么,他若是想捕到一條紅色的魚兒,那注定會失望的。這條江里除了我是全身通紅的紅鯉外,只有長著一口白牙的黑魚、鱗片金黃的黃魚、形體黑胖的鯽魚、魚肚灰白的鰱魚、背脊青黃的草魚,就是沒有紅顏色的魚類——跟江打了一輩子交道的老余頭怎會不曉得這些呢?難道那個熟諳水性的老家伙看穿江水,發現我的蹤跡了?
洲上沒人知曉我的存在,沒人確信江里一定有紅魚,就跟不敢相信天下有白色的烏鴉一樣。他們覺得老余頭的話是在犯傻氣,可我聽得惴惴不安。作為魚類,我們擔心漁網漁叉,更擔心從上江化工廠流來的黑水,稍有風吹草動就驚恐不安,東游西竄,把江水都弄亂了。我們跟洲上人一樣總是焦慮不安,也許那些憂心是多余的。
以前洲上有個傳聞,說江里藏著百年難見的紅鯉魚,洲上人只要喝了紅鯉湯,就能鯉魚跳龍門,離開沙洲過上另一番比想象還美好的生活。雖然誰也沒見過那種像火一樣熱烈的鯉魚,能捕到的鯉魚都是褐青色的,可傳聞還是像三月的桃花,不時吐出迷幻的紅來。
洲人至今仍煞有介事地說,老余頭的兒子黃毛就是因為喝了紅鯉湯才去洲外的。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黃昏,老余頭家的小院里飄出一陣鯉魚湯的香味。洲人聞出那股稠稠的味兒里,夾著一片老姜的辛辣、兩塊豆腐的滑膩,還有一股讓舌頭發硬的奇異味道。洲上的狗聞風而來,搖著尾巴,圍著他家緊閉的院門嗅來嗅去。饞嘴的花木匠也踅摸過來,把耳朵貼在院門上,聽見院里老余頭在跟十來歲的黃毛說話:
“兒子,這鯉魚湯你要多喝哦。”
“嗯。”
“這可不是一般的鯉魚湯哦。”
“有啥不一樣?不就是味道比魚腥味還嗆人么?”
“這……這……你二爺爺就是喝過這種鯉魚湯,才參加游擊隊,解放后去城里生活的。”
“嗯。”
“兒子,你曉得不?人跟人不同,有不一樣的活法哦。”
“哦?”
“比方說洲上的人,跟魚一樣游在江里,一輩子都逃不脫這條江。可有的人能跟鳥一樣,把家筑在城里的高樓上。”
“這樣啊。”
“兒子,你只要喝了這鯉魚湯,長大后就能走出沙洲,去城里生活!”
“啊!”
……
花木匠聽完后,捂著嘴退了回去,逢人就竊竊地說:老余頭捕到紅鯉,把紅鯉燉湯給兒子黃毛喝,黃毛就要遠走高飛了。洲人不肯相信花木匠的話,花木匠急了,就把老余頭父子倆的對話添油加醋地學給洲人聽,洲人這才有幾分信了,他們猜測著:余家的二爺的確參加過革命走出了江心洲,老余頭是洲上水性最好的漁老鴰,捕到紅鯉也未必是不可能的。他們將信將疑地等著老余頭的兒子黃毛離開沙洲,步上青云之路。那時,洲人想離開江心洲真是太難了,他們不像我們能隨著時節隨江水遷徙,也不像現在的洲人能進城打工洲里洲外來回,而是被一種叫戶籍的東西拴住了。他們只能憑著考學、參軍的機遇才能離洲而去,否則就得留在洲上子承父業過活。洲人揣度著那個長著黃毛的伢子會以怎樣的方式離開沙洲,他們從夢游神般的伢子身上看不出大學生的跡象,從瘦馬猴般的伢子身上看不出軍人的英武之氣,只覺得黃毛伢子只是愛下象棋而已,就越來越覺得不靠譜的花木匠又說謊了。
可長大后的黃毛果真走出沙洲,去城里國營煤礦了。老余家那個當過游擊隊員的二爺退休后沒有子嗣,黃毛是頂二爺的職才當上礦工的。從一個漁業社的漁民子弟變成國家工人,在當時的洲上是個大喜事。黃毛離開沙洲的那天早晨,洲上的野水鴨都嘎嘎嘎地叫了起來,他把一頭黃發梳得油光可鑒,穿著嶄新的西服,走上歡叫的輪渡。他向著彌漫著魚腥味的沙洲揮了揮手,向著江里成群結隊的我們揮了揮手,就走出了八十年代的江心洲。
后來,我零零星星地聽到一些消息:先是聽說黃毛在地底下挖烏金,過上旱澇保收的日子——那時的老余頭把黃毛戴著礦燈帽的照片掛在自家的墻上,很是自豪的。許多年過去后,又聽說那個傳說中烏黑發亮的煤礦忽然關閉了,礦工們下崗了,黃毛生活沒有著落了——那時的老余頭總皺著眉頭,悄悄送魚送米去城里礦山。再后來,聽說黃毛去建筑工地上干活兒,從腳手架上摔下來,像折翅的鳥摔死了——那時的老余頭一下子就老了,總一個人喝悶酒,一喝醉就站在江邊,對著水里自己的影子說話:“洲上的江里是條活路,礦山的井下是條活路,工地的腳手架上就不是條活路么?無論走哪條活路,魂兒都能回來吧?”他嘴里的酒氣太大,把我們的子孫都熏醉了,一條條小魚仔亂搖著尾鰭,就像失去舵手的槳。而這個時節,洲上人出入江心洲就是一張車票的事兒,老余頭還想捕紅鯉做啥?
華子騎著摩托車突突突駛去后,我從漩渦里游出來,又看向灘頭的老余頭。我不曉得自己為什么要跟他默默相守,難道是在等他變成一條游在岸上的魚?
我不信江里有紅魚,也不信那個紅鯉的傳聞。
我有那么一閃念覺得爺爺念叨的不是“紅魚”,而是“訇魚”,就是父親除黃毛之外的另一個綽號——聽說姓余的他小時候總是迷迷懵懵的,偶爾會駭然大叫,那在洲上稱作為“訇”,于是他就又落下了“訇余”這個綽號。爺爺站在灘頭,是在等父親歸來嗎?我被這個念頭攪得心悸了一下,便趕忙把它從腦瓜里刪去,就像剔除一根魚刺,我寧愿相信爺爺是在等待一條紅顏色的大魚。
我還記得父親長了一頭讓人生氣的黃發。應該說,我在八歲前看父親還是挺順眼的,那時他是煤礦井下采掘工。他在家時常一邊擦拭帶著編號的礦燈帽,一邊嘲笑別人。他說:他在小街菜市場遇見早年的伙伴,那家伙做了魚販子,一身魚腥味。他說:礦上那個紅鼻子工人辭職去了南方,被人騙得身無分文了。我不知道他得意什么,他又沒有像家里的母雞下個蛋出來。他一到街上就跟人下象棋,礦上人說他棋下得還行,奇怪的是總在蹩馬腿上犯迷糊。至于他在井下干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總之,那時的父親跟礦上的工人一樣,只是不像他們那樣嗜酒而已。
那個黃昏,父親跟張伯伯坐在街上下棋,下得路燈都灰灰白白地亮了起來。
父親搖著黃頭發,笑瞇瞇地看著張伯伯,從袖管里探出手,“啪”地敲下一匹馬喊:“將軍!你死棋了!”
張伯伯愣了愣,笑著把父親的馬挪開:“你這馬腿蹩住了,怎么跳得過來?”
圍觀的人哄笑:“余師傅,你的馬真是神啊!總是那么來去自如,天馬行空!”
父親的臉慢慢紅了,忽然發出駭人的叫聲,露出少年訇余的模樣:“這怎么是蹩馬腿?這怎么是蹩馬腿?”說著硬把馬往前跳。
張伯伯伸出大手,再把馬挪開。
幾番下來,兩人扭在了一起。父親瘦小,張伯伯又高又胖,那場面看上去就像猴子在跟大象搏斗,哄笑聲更五顏六色了。
每個父親都有可笑之處,我沒有因為這事嫌棄父親。直到礦山倒閉后,我才開始煩他的。那時,好多下崗礦工就像被遺棄的孩子,打滾耍賴后,就忙著去尋找別的乳房了,父親卻整日窩在街上車棚里下棋。媽媽愁著臉嘮叨:“你就不能去私人煤窯干活啊?”他氣鼓鼓的:“我是國家工人,怎能給私人老板打工?那些私人煤窯就開在礦上附近,是在挖咱們礦山的煤脈!”“那你跟老爺子聯系聯系,咱們把老爺子捕的魚,從洲上販到城里賣啊。”他怒氣沖沖:“不行!我是從洲上出來的,我那樣做,還有啥臉面回洲上!要是干捕魚賣魚的活兒,我當初離開洲做什么?”“那咱家怎么過日子啊?”他咬起牙:“我就不信這么大的國營煤礦,就這樣說不行就不行了!只要換個礦長,咱們礦山還會紅火起來的!”……媽媽的一句話就能引出他滿肚子的牢騷,他的肚子就像腌壞了菜的菜壇子,冒出酸氣。
再后來,礦上人陸陸續續外出找活兒干,就沒人陪父親下棋了。父親悶坐在家里,把礦燈帽擦得更勤了。從礦上大食堂下崗的媽媽卻是忙碌的,去紡織廠做擋車工,在高檔小區做環保員,可那就像小雞啄米似的,啄不去家里沉悶的黑。媽媽在再就業的道路上四處碰壁,脾氣越來越壞,總冷著臉發火:“你說你喝過鯉魚湯,鯉魚跳龍門了。我看你是吃了朱砂,吃神經了!”“你一個鄉下來的下崗工人,還死犟著!老爺子那么大年紀了,還給你送吃送喝的,你還有什么臉面?”“你在家坐吃山空,連老婆孩子都養不活,還是個男人嗎?”……父親的臉越來越黑,就像在醞釀雨水。他不說話,可我知道他的肚子已變成炸藥罐,就要引爆了。
果然有一天,就在媽媽絮叨時,父親突然發出駭人的尖叫,摔碎了一只碗。那天過后,媽媽就不見了,她給我留下紙條,說是去別的城市打工了,掙了錢就回來。可我左等右等,她都沒有回來。我不敢在父親面前提媽媽,生怕引來他的尖叫。說實話我挺可憐他的,我長大后絕不會做他那樣的男人,一個連蹩馬腿都不懂的男人,一個神經質發出訇叫的男人,一個連父親都做不好的男人。其實,礦上好多人過得比以前更滋潤了,曾經的井下工人張伯伯當上私人電子廠的車間主任,見到以前的礦長都昂著頭;隔壁的家屬工在街邊開了小飯店,人都胖了一圈兒;那個曾被父親嘲笑過的紅鼻子工人在南方發達了,回城開了個大超市。可父親就是一根筋沒轉過來整日窩在家里,也許他習慣了井下的巷道,不能適應地面上的工作吧。可一個又窮又固執的男人終究是可憐又可恥的。
那天,爺爺又從沙洲到礦上送魚送米來了,他跟父親面對面默坐著,就像兩尊黑菩薩。半晌,爺爺說:“兒子,你得找條活路了。天上飛、水里游、地上爬,都是活路,你不能這樣下去啊!”說完就背著空空的蛇皮袋,蹣跚著向公交站走去。父親看著爺爺的背影,眼睛就濕了。從那以后,父親就去工地上打工,人也慢慢活泛起來,喋喋不休地跟我說起他從洲上來礦山報到的情景,拿他做反面教材勸我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開始帶些劣質煙酒去洲上看望爺爺了。若無意外,我相信他會越來越像個好父親的。
可十歲那年,父親的身影就在那個冬天的早晨永遠定格了。他穿著破舊的礦工服,推著快要散架的自行車走出礦山家屬區。他回頭對我喊了一聲:“華子,別亂跑,等爸回家啊!”他的黃頭發在風中搖曳著,讓我想起了黃昏的日光。就那樣,他走出了礦區,就再也沒回來。他在我還沒有完全消去對他的嫌棄之前,就在建筑工地上摔死了。我到現在還不愿承認,那個黃發被血染得鮮紅、身子被摔得又小又扁的人就是父親,我寧愿相信他去找媽媽了。
爺爺也覺得父親沒有死,他說父親變成魚了,無論去了哪兒,都會從江里游回洲上的。難道爺爺站在江灘上,嘴里喃喃著“訇余”,就是要把父親變成的魚喚回去?
老余頭一定在心里自問:為啥洲上的伢子沒喝過紅鯉湯,卻都紛紛逃出沙洲了?——這就跟我總弄不明白江水為啥不能倒流一樣,是個謎團。
老余頭在兒子摔死后,就把孫子接到洲上養活。華子就像寄居在洲上的螃蟹,長大后跟洲上的伢子一樣,毛都沒長全,就逃離沙洲去城里尋活路了。老余頭曉得早已空去的江心洲,是沒辦法留得住華子的,就連大黃魚也懶得來江上產卵。即便花木匠說只要給伢子吃江豚籽,就能把他們留在洲上,老余頭也不肯相信這個傳聞了。再說,老余頭已好久沒見過江豚,那些圓腦瓜愛憨笑的家伙好像銷聲匿跡了。以前洲人不稀罕江豚,逮住它們不吃,只是把它們肥厚的油脂熬出來點燈。可現在洲上建起一個江豚養護場,不知從哪兒弄來幾頭江豚當寶貝一樣喂養著,說是保護瀕臨滅絕的水生動物。就算洲人吃了它們的籽不走了,難道能當作珍稀動物養著?
其實,老余頭并沒有給兒子喝紅鯉湯,而是用朱砂涂在青鯉身上燉湯給兒子喝的。他不僅騙了兒子,也騙了自己,多年過去,他記憶里的那碗青鯉湯已經變成真正的紅鯉湯了。
老余頭出身漁民世家,祖輩就住在漁船里,漂在江面上,居無定所。后來,政府把那些漁民組織起來成立了漁業社,老余頭家這才上岸筑居了。洲上的漁業社按捕魚工具又分成若干大隊,張卡捕魚的漁民編成一個大隊,漁網撈魚的漁民編成一個大隊,就像是專門圍剿我們的軍隊。老余頭只有一個兒子,那個黃毛伢小時候愛夢游,有時睡到夜半會迷迷怔怔下床,光著腳丫走在洲上,對著黑狗笑,跟著野水鴨跑,蹲在灘涂上說話,想喚醒江里的小魚。老余頭覺得兒子的腦瓜里藏著奇怪的小鬼,那樣下去會成為洲上的瘋子傻子的。他心里著急,卻不敢帶兒子去洲衛生所看病——要是被人知曉老余家的伢子腦瓜有病,那他家在洲上就名譽掃地了。于是,他從中藥鋪買回朱砂,想用那紅色的藥物把兒子腦瓜里的小鬼驅走,讓兒子安下神來變成洲上正常的人。可兒子不肯吃朱砂,老余頭就把朱砂煮進鯉魚湯里,誆騙兒子說那是能讓人走出沙洲的紅鯉湯,說著說著自己就信了——也許紅鯉就是身上長著朱砂的鯉魚吧。
喝過鯉魚湯的黃毛不再夢游,卻變得煩躁不安起來,偶爾會發出駭人的尖叫。幸好他酷愛下象棋,只要下棋就會穩穩當當地坐著,一坐就是半天,就跟老僧坐禪一樣。老余頭這才松了口氣,雖說朱砂沒有將小鬼打出來,些許被象棋的車馬炮鎮住了。黃毛棋藝進展神速,先是下敗了愛吹牛皮的花木匠,然后下敗了戴眼鏡的學校老師,最后只能跟洲上退休的郵遞員對弈了。老余頭捕到時鮮的江魚,總要送兩條給老郵遞員,討好那個陪他兒子下棋的老頭兒。于是,傍晚時分,老郵遞員就著老余頭送來的江鮮和一碟花生米,跟黃毛喝起酒來。
老郵遞員喝得滿臉酡紅,伸手拍拍黃毛的腦瓜:“哦,在這洲上只有你能陪我下棋嘍。”
黃毛眨眨眼:“就是!他們都是臭棋簍子!”
老郵遞員笑:“來,陪我喝一盅。”
黃毛端起酒杯一口喝下,嗆得像小狗一樣直吐舌頭。可幾杯酒下去,他就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起來,抿一口酒,哈一口氣,夾一粒花生米,有章有法了。他覺得自己的腦瓜越來越大,就要擺脫瘦小的身子飛起來。他呵呵地傻笑著,沒有看見老郵遞員眼里閃現出的淚花。
黃毛抬起紅紅的小臉問:“嗯,洲外真的好么?”
老郵遞員含含糊糊地應:“好,好。”
“那我長大后,能像你一樣當郵遞員么?”
老郵遞員堅決地搖起頭:“不行!”
“難道只有你兒子才能當郵遞員?”
“不是啊。天下的郵遞員都不是我兒子,可你不行。”
“為啥?”
“因為你小子……下棋都不懂蹩馬腿的規矩……用不好馬,怎么能給人送信?”

老郵遞員說完就笑了,笑出滿臉的淚花。聽說他以前在大城市當大學老師,后來被打折了腿送到洲上來的。雖說洲上的魚骨湯治好了他的腿,可落下了一到冬天就腿疼的毛病。
黃毛并不覺得老郵遞員的話有什么好笑的,可看著老頭兒的笑樣,也暈暈乎乎地跟著笑起來。
夜色越來越濃,一老一少都醉了,拿著筷子捉起桌上散落的花生米。他倆動作已經不靈活了,夾得花生米活蹦亂躥,就跟捉螃蟹似的。
多年后,老余頭把華子帶回洲上時,老郵遞員拄著拐杖,上前拍著華子的頭,咧開漏風的嘴說:“走!下棋去哦——”雖然華子的頭發并不黃,可他把華子當成黃毛,以為那個去洲外當礦工的伢子從時光里回來了。他不曉得華子討厭下棋,愛躲在家里看《動物世界》,看長頸鹿伸長脖子吃新鮮的樹葉,看大象卷起鼻子洗澡,看豹子兇猛地追擊獵物……那些活物就生活在黑白電視上的森林里。
老余頭不會把華子看成黃毛,他覺得孫子遠比兒子健康。老余頭早就覺得兒子不適合做漁民,那個迷糊的兒子看不出水深水淺,分不清水里活物,學不會劃船捕魚,那樣的人顯然不能跟江水打交道,只適合像顆螺絲釘鉚在工廠的機器上。于是他一次次去找城里的二叔,那個前游擊隊員擅長弄炸藥,炸過日本鬼子的碉堡,可耳朵被炸聾了,解放后就被安排在煤礦當爆破工,專心致志地炸起井下的煤層來。二叔沒有結婚,無兒無女,耳聾又健忘,任憑別人說什么都唔唔著。老余頭烹魚買酒,陪二叔喝酒。如若不是二叔的模樣有些像父親,老余頭都覺得面前的二叔是個陌生的老人。老余頭的父母死得早,都死于血吸蟲病,老婆在一場大水中坐著木盆漂走了,其實他對他們的印象早就淡漠了。后來,兒子如愿以償地頂職進了礦山,老余頭沾沾自喜地想:當年給兒子喝的紅鯉湯果然是有神效的。
老余頭把兒子弄到城里上班,讓洲人很是羨慕。有人說老余家的祖墳冒青煙了,有人說還是有個干革命的二叔好,也有人說老余頭不愧為捉到過紅鯉的漁老鴰,對此,老余頭只是笑笑說:那個礦山大食堂的饅頭又白又大。他不曉得兒子臨行時,老郵遞員送給兒子一粒橡膠棋子“馬”。其實,每一個洲人離開江心洲時,我都會把一條江送給他們,只是他們不曉得而已。我送給黃毛的是倒流河,送給華子的是回流江。
我知道我不屬于江心洲,也不屬于礦區,我要找到屬于自己的地兒。
我十八歲就來到城里,找到的第一份工就是在父親摔下的地方當保安,那兒不再是工地,已經成了大型商廈。我戴著大蓋帽,一次次仰頭看向十六層大廈的樓頂,無法想象父親從那上面飛下來的樣子,卻心里莫名發慌,總覺得會有什么從頭頂砸下來。有一天,我踱到廣場的閱報欄前,看見報紙的角落里有一首詩,詩中有這么兩句:鳥翅的暗影覆蓋樓頂/父親在黃昏中走失/我們是孤兒/不必回家——我驀地輕松地笑了,他媽的詩人真會拽詞兒。我就像從撞暈中醒來,不再擔心頭頂,慢慢把自己變成城市里的野物了。之后,我做過歌舞廳里的服務生、流水線上的焊接工、保險公司的業務員,一會兒覺得自己是孔雀,一會兒覺得自己是狡兔,一會兒變成獵豹。我的耳邊常常響起趙忠祥在《動物世界》的配音:“春天到了,又到了交配的季節。隨著濕潤季節的來臨,干涸的大地上,下起了瓢潑大雨,萬物開始躁動……”我想我不會在森林里迷路的。現在,我是快遞小哥。每天早晨,我和戴著紅帽子的同伴排成隊伍,跟著領班一起喊:我準備好了——然后騎著摩托穿行在城里的大街小巷,送包裹送外賣,就像給一張張嘴喂食似的,晚上再讓街巷穿梭在睡夢里。其實城市就是條江,流來淌去,沒有方向,我只是游在里面的一尾魚。
我沒有把江心洲當作故鄉,可花木匠總是以鄉鄰自居跟我拉呱兒。花木匠老了,卻還像女人碎嘴兒。他也來到城里,跟在他兒子后面搞裝修。他隔三差五地給我打電話,抱怨說現在的木匠不刨不鑿,不榫不卯,只剪剪裁裁木板,用氣釘槍打上鐵釘就行了,這樣的木匠活兒還是一門手藝么?他傷感地告訴我洲上的老郵遞員走了,是一跤摔下江里的——那瘸腿老頭兒又不會游水,到江里去做什么?他虛心地向我討教,城里夜總會的小姐為什么穿得那么少,是為了節省布料嗎?當然,他每次的話題都要從我父親談起,似乎在固執地提醒我什么。我對花木匠說的事兒并不感興趣,只關心同居三個月的女友忽然不見了,她能去哪兒呢?只關心同是小紅帽的快遞哥被私家車撞了,丟失了一條腿;只關心曾經的伙伴忽然變得衣冠楚楚起來,他是在哪兒撿到第一桶金的呢……這是一座招工啟事跟尋人啟事一樣多的城市,我們能被浪頭拋上浪尖,也能被江水淹沒,我哪有空閑跟一糟老頭兒聊陳年舊事啊。我有些煩花木匠,不明白他為什么不跟他兒子聊,非要找我說話兒。我有時真想朝他吼:你他媽的又不是我父親!
這天,我正騎著摩托行駛在送快遞的路上,花木匠又打來電話,壓低嗓子神神秘秘地告訴我:我爺爺在江里捕到一條紅魚了。我漫應了兩聲,就匆匆掛斷手機,飛快地向香格里拉小區駛去。等往香格里拉送完十三個包裹后,我站在小區門前打開手機一看,發現有九個未接電話,都是花木匠打來的。我很生氣,那個姓花的老頭兒難道瘋了?他那么瘋狂地給我打電話做什么?我只好回打過去,花木匠一接電話就急急地說開,翻來覆去就一句話:“你爺爺在江里捕到紅魚了,你快回去看看啊。”我把手機移開,抬眼看向別墅成群的歐式小區,覺得江心洲離我很遙遠,雖然我騎摩托半小時就能抵達那兒,但卻遠得像夢一樣。
花木匠還在我耳邊聒噪,我忍不住了,朝著手機吼:“不就是紅魚嗎?我回去做什么?我他媽忙著呢!”電話那端啞了,我剛想關掉手機,花木匠的聲音像風中的雪花,柔軟、緩慢而堅決地向我撲來:“華子,你還是回家看看吧,越快越好哦。”那聲音不像是花木匠滿是煙味的嘴發出來的,仿佛是來自云層的呼喚。我就像被一只從空中伸來的大手在頭上摸了一下,心里倏地一動,想起父親從天上摔下的那天,老師破天荒地收起不耐煩的表情,慈祥地對我說:“你爺爺在校門口等你,給你放三天假,你跟你爺爺去吧……”我眼前一黑,被風嗆出了淚花。我意識到爺爺可能出事了,而“爺爺捕到紅魚”不過是花木匠善意的謊言。
“紅魚”確實是洲上最古老的謊言。父親就曾牛皮哄哄地說過,他是喝了爺爺的紅鯉湯,才從洲上來到礦山的。父親也曾買來紅線織成的鯉魚掛在我脖子上,矯正著我的理想:我原來想做煤礦運輸隊司機,可他說只要我掛著那紅線鯉,就能考上大學,光宗耀祖地當上火車司機。我不知道江里到底有沒有紅魚,可我曉得爺爺是不會捕到紅魚的,花木匠只是想以“紅魚”的名義讓我回洲上去,他以“紅魚”為謊要掩蓋什么真相呢?
我被日光照得一陣暈眩,捂著頭蹲了下來。奇怪的是,我想的是爺爺,眼前卻出現了父親的模樣。他坐著罐車從礦井上來,就像被煤漬過似的。礦工服穿在他身上原本有些寬松,被風吹起就跟張開翅膀一樣,而此時卻扭麻花般緊緊纏在身上。他頭頂的礦燈亮著,卻驅不開身上的黑。他笑了,齜開的牙白得嚇了我一跳。他揚揚手里的象棋子說:“馬三進四,臥槽!”我剛想從喉嚨里擠出“爸”,他又隨著罐車下井而去。然后,爺爺才出來了。日光編成的網從天上罩下來,網住了他。他佝僂的身子慢慢舒展開來,變成了一尾紅色的大魚,在搖著魚鰭……我搖搖頭睜開眼,慌忙把腦瓜里的幻覺擺開。
車水馬龍的城市又淹沒而來,我有種窒息的感覺,趕忙定定神,抹去就要鉆進嘴里的澀淚,向江心洲駛去。我想:也許爺爺真的等到了那個叫“訇余”的父親,也許爺爺變成了一條紅魚在等著我。
我是親眼看見老余頭落進江里的。當時,我跟他像往常一樣隔著江水默望著。日光亮得灼眼,老余頭在岸上瞇起眼,我在水里也瞇起眼,一大把年紀的我們都不適應過于熱烈的光線了。忽地,老余頭睜大眼睛,盯著江面喊:“紅魚!紅魚——”那聲音從他沉默多年的嗓子里發出來,顯得有些怪異。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一幕景象:他不是看到了紅色的魚,而是看見一只掛著紅綢的木船正在江上緩緩駛來。他喊著喊著,仿佛一下子年輕了許多。他縱身跳進江里,游了數米后,就隨著他眼里的紅船漂走了。
我終于知曉老余頭說的紅魚,就是那種掛著紅綢的木船了。很多年前,江上時有水患發生,洲人就在灘頭建起生生庵,專設一只系著紅綢的紅船,為過往船只提供救援,用釣鉤漁網把溺水而亡的人撈上岸,將無人認領的異鄉人掩埋于洲尾的大墳園。在老余頭常待的灘涂下,就埋著一塊石碑,上有清同治元年九月刻的《再修生生庵序》碑文。可洲人記不得這個往事了,他們怎肯相信一個孤老頭會在灘頭等著紅船把他收走呢?老余頭就是帶著這個秘密,隨著那只紅船漂走的。
我趕到江心洲,灘頭上果然沒了爺爺的身影。洲人說:他們看見爺爺在江邊站了許久,忽然喊起來:“紅魚!紅魚——”然后就像風箏一樣滑進了江里。洲人沒有撈到爺爺,不知爺爺是沉入江底還是順水漂走了。我坐在灘頭,抱著頭嗚嗚地哭。我不知道爺爺喊的是“紅魚”還是“訇余”,只覺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空了。也許是淚花打濕了眼,我睜開眼時模模糊糊地看見,江里竟然有一頭紅色的大魚盯著我。我抹去淚水細看,那條魚看了我一眼,搖了搖尾鰭游進江里不見了。
不知什么時候,花木匠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他說:其實,洲上在沒有鐵殼輪渡前,有一種木船在擺渡,洲人把那渡船叫“紅魚”。他還說:我爺爺的爺爺就是洲上的擺渡人。我聽得有些迷糊:難道爺爺整日待在江畔灘頭,就是在等那叫“紅魚”的渡船?他是要為自己還是為別人擺渡呢?難道他是被很多年前的渡船接走了?我寧愿相信爺爺變成了我剛才看見的紅魚,他默默地看了我一眼后才游走的,他游出了沙洲,游出了這條江——
現在,我偶爾會想起那條江里的紅魚,我知道爺爺為什么要看江了,原來江里是有眼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