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曉瑞
葛玉明是大河村附近十里八鄉的“總理”。這個“總理”當然不是官稱,而是民間的稱呼。他管的也不是行政事務,而是紅白喜事。他老爸就是干這個行當的,后來傳給了他,他在耳濡目染中積累了經驗,又心細,能把各個環節都想在前面,辦事周到,再加上他不貪,那就有威信了,有事就都來找他。
這天晚上,葛玉明正在家里看電視,隔壁的孫長林跑過來,丟給他一盒煙,急赤白臉地說道:“哥啊,我剛接著信兒,我大伯不行了,我們趕緊去看他。你也給盤算盤算,看看這后事該怎么辦,心里好有個譜兒。”葛玉明點頭應了。孫長林屁股都沒沾凳子,就猴急地走了。
葛玉明送走了他,關上街門剛進屋,兒子葛悅就迎過來說:“爸,機會來了!咱得好好整整他!”葛玉明冷冷地道:“我心里有數兒!”這個機會,他等得太久了!
葛玉明咋就盼著人家不好呢?這事兒還要從葛悅身上說起。
葛悅打小就不愛學習,就愛跟著老爸到紅白喜事上去看熱鬧。好歹混了個初中畢業,就回家跟著老爸一起種田。可種田能掙幾個錢呀。村里的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那才來錢,日子過得也滋潤。葛悅也想出去打工掙錢,就跟葛玉明講了。葛玉明瞪了他一眼,問道:“你手不能捏肩不能扛的,到城里去要飯呀?”
葛悅回道:“那些富二代官二代的也不比我強,咋就能掙來錢?還不是有關系有靠山!”葛玉明給氣樂了:“可你爹我就是一個農民,不是富也不是官,你跟人家比什么?”葛悅振振有詞地說:“雖然你不是官,但你認識當官的呀。他要肯幫忙,我就能找到好工作,掙上大錢。”
葛玉明一時也沒想到自己認識什么當官的,就問葛悅這話從何說起。葛悅說:“長森叔不是在城里當局長嗎?你跟他說說,他肯定給你個面子。咱十里八鄉的人,誰敢不給你面子?”兒子這么一提醒,葛玉明眼前就是一亮。
葛悅提到的長森,就是他家隔壁孫茂山的兒子。孫茂山就這么一個獨生愛子。他老伴兒死得早,是他含辛茹苦把兒子一手拉扯大的。為了兒子,他也沒再娶。孫長森也爭氣,考上了重點大學,畢業后留在省城當了干部,后來又一路晉升,當上了局長。頭幾年,他就把老爸孫茂山接到城里享福去了。孫長林是孫茂山的親侄子,也就是孫長森的堂弟。葛玉明家和孫茂山家關系不錯,再說,誰又能逃過生老病死這一劫?到那時候,必定是要用到自己的。孫長森雖說是大局長,可也邁不過自己這道梁。眼下去找他,應該給這個面子。
葛玉明找長林要到了長森的電話號碼,就給他撥過去。孫長森一聽是他,很熱情地寒暄。葛玉明就跟他講了兒子想進城打工的事。孫長森說:“讓他來找我吧!”葛玉明掛上電話,樂得嘴巴都合不攏了。
葛悅就進城去找孫長森。
孫長森熱情地接待了葛悅。他親自下廚,做了好幾道地道的家鄉菜。葛悅狼吞虎咽地吃著。孫長森問他:“小悅,你會啥手藝不?”葛悅搖搖頭說:“不會。”孫長森又問他:“你啥畢業呀?”葛悅說:“初中。”孫長森看了看他的身子骨,也不是很強健,就有些犯愁了。他想了想,就對葛悅說:“你沒文憑,也沒技術,身體也不是特別強健,找工作很困難。不如這樣,我先給你報個技能班,先跟著學上三五個月,學成了我再給你找工作。”
葛悅搖搖頭說:“那可不行。三五個月,耽誤我掙錢呀。”
孫長森只好說:“那我再想想。”
孫長森托了關系,給葛悅找了個保安員的工作。工作很簡單,就是到崗時間在門口站一站,巡邏時間在院子里轉一轉,很輕松,一個月也能掙四千塊,葛悅對這個活兒還算滿意。
沒過一星期,葛悅就氣呼呼地找到孫長森,說道:“叔,這個活兒我不干了,你再給我找一個吧!”孫長森問道:“咋啦?”葛悅說:“業主不把我當人!”
昨天下午,他正在小區里巡邏,一位女業主喊過他,說道:“保安,麻煩你幫我把狗抱樓上去!”
葛悅過去一看,原來是女業主帶著她家大金毛到湖邊去遛,結果跟另一位業主家的大狗掐起架來,掐著掐著就滾到了湖邊的爛泥里,金毛的腳還被什么給扎傷了。兩家的主人好不容易才喝住了狗,那位業主帶著大狗走了,女業主想帶金毛回家,金毛卻賴在地上不肯動了。
葛悅看到金毛一身爛泥,腳上還流著血,而自己穿著一身新保安服呀,一抱金毛肯定得給弄得特別臟,回去還得洗衣裳。他就推托道:“姐,這可不是我們的活兒,我幫不了你。”那位女業主不愿意了,眼睛一瞪,罵道:“我們出錢養著你,這點兒小事你都不干,還不如養條狗呢!”
葛悅生氣地回道:“你咋罵人呢?抱狗本來就不是保安的活兒。不是我們的活兒,我就不干!”他跟女業主吵起來,還是同事把他拉走的。結果,女業主投訴了他。隊長把他好生批評了一通,還說要扣他的獎金。他哪受得了這窩囊氣,死活不肯再干了。
孫長森說:“那咱就換一個。”
過了兩天,孫長森給葛悅找到一個綠化隊的工作。葛悅干了一天,就跑回來找孫長森了,不高興地說:“叔,你給我找的這算是啥活兒啊?”孫長森一愣:“咋啦?”葛悅一撇嘴說:“隊長讓我去給草坪拔雜草。這和在咱們鄉下干農活兒有啥區別?我到城里來,是找工作的,要體面,要掙錢多。”
孫長森倒給氣樂了:“小悅,城里是有好工作,看著體面,掙錢又多,可你得有那真本事啊。你說說你的條件吧,初中畢業,沒啥特長,身體也不是太強健,怎么找到體面又掙錢多的工作?”葛悅一梗脖子說:“你不是局長嗎?你真要幫我,發句話,啥好工作安排不了,還用我有啥條件。”孫長森卻板起臉來,嚴厲地說道:“我這個局長也不是給個人謀福利的!”
葛悅一生氣,抬屁股走人了。
回到家,他把事情添油加醋地一說,葛玉明也很生氣:你孫長森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啊,怎么也該給小悅找個工作,不該這么輕易就把人打發了!但這個火兒又不能明著發,只能記在心里。哼,就不信你沒求我的時候!
這不,現世報就來了。葛玉明心里暗暗地想,辦喪事有幾十個環節,每一個環節他都把控著,只要稍微動動手腳,都能讓你受累不討好,還能讓你丟人丟臉,更能讓你的喪事辦不下去。等你來求我的時候,看我怎么折騰你。
葛玉明心里就把整個流程盤算了一遍。
第三天傍晚,葛玉明正在家里看電視,忽然聽到一陣敲門聲。葛悅過去開了門,就沖屋里喊:“爸,是長森叔和長林叔。”葛玉明心里暗暗得意:看看,求上門來了吧?他忙著迎出來。
孫長森大步走過來,先恭恭敬敬地給葛玉明鞠了一躬:“玉明哥,我過來看看你。這么多年,我在外面忙,我爸在家,你沒少照顧他,我謝謝你了!”葛玉明忙著扶起他:“你這叫什么話。街里街坊的,互相照顧,那不是應當的嘛。”
進到屋里,孫長森就遞上了一份禮物。葛玉明接過來偷偷瞄了一眼,見是兩條好煙,兩瓶好酒,這也是請他這個“總理”的規矩。完事兒后還會給他一個大紅包,這也是規矩。他就老實不客氣地收下了。孫長森問葛悅:“小悅,你怎么著了?”
葛悅賭氣地說:“還能怎么著?跟家待著呢!”
孫長森惋惜地說:“怎么能待著呢?你就聽叔一句,學個技能吧。現在這年頭兒,沒技能,沒文化,很難找到好工作。知道小河村的王大個兒吧?他那兒子,炒菜一門靈,現在都是高級廚師了,四星級飯店請他去做主廚,一個月四萬。咱不怕沒文憑,可就怕沒技能。現在老說用工荒,其實,人家不是缺一無所長的人,而是缺技工。”
葛悅不耐煩地說:“知道了。”他不愛聽孫長森說話,轉身回自己屋去了。孫長森站起身說:“玉明哥,我還得到幾家去看看,就不多坐了。”葛玉明送他出了門,心里倒生出一個好大的迷惑:孫長森怎么沒跟他提喪事的事兒啊?人家不提,他當然不能主動問。可他都沒問問孫大叔得的什么病怎么去世的,也太失禮了。他回到屋里,葛悅生氣地說:“你看到沒?這會兒還沒忘了說我呢。”
葛玉明說:“他說的也有道理。”
葛悅不覺鼓起了眼睛,問道:“爸你說他說的有理?”
葛玉明說:“當然有理了。人家王大個的兒子,有本事啊,大飯店都搶著要,錢也越掙越多,跟城里買房子娶老婆,沒用他爸操一點兒心,用得著求人嗎?你也學學人家,長了本事,給你爸我臉上增點兒光!”
葛悅生氣地說:“我家墳上沒冒那青煙!”他轉身回了自己屋里,“咣當”一聲撞上了門。葛玉明狠狠地瞪了房門一眼。他怪兒子沒本事,又怪孫長森不肯幫忙,心里真是五味雜陳。
第二天一早,葛玉明被一陣哀樂聲吵醒了。誰家辦喪事呢?他轉念一想,茂山叔剛去世,肯定是他家辦呢。沒請他就辦起了喪事,孫長森這唱的是哪一出兒啊?他趕緊披衣起床,來到門口,不覺又愣住了。因為那哀樂聲不是從隔壁傳來的,而是從遠處傳來的。他循著聲音一路找去。
到了村口,就看到老孫家的祖墳邊影影綽綽地站著不少人,哀樂就是從那里傳來的。他大步走過去。離得近了,這才看清孫長森跪在他娘的墳前,伴隨著哀樂聲,正用一把小鐵鍬扒開了墳,從里面抱出了他娘的骨灰盒。他把骨灰盒放在地上,帶著老婆和兒子跪好,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孫長林帶著他們院里的親戚,也都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孫長森抱起骨灰盒,哽咽著說道:“媽,我帶您去找我爸。您不是喜歡大海嗎?我爸也喜歡。我這就帶你們去看大海。”他在前面走,一群人在后面跟著,來到村口,上了一輛小車,他先把骨灰盒放到副駕駛位上,又跟親戚們道了別,這才上了車。小車很快就開走了。
葛玉明拉住了孫長林,問道:“這是怎么個意思?”
孫長林說,孫長森響應上級號召,實行綠色葬禮,把他爸媽的骨灰撒海,不入祖墳,不買墓地,省得跟活人爭土地呀。他爸的骨灰還在城里呢,他把他媽的骨灰取走,跟他爸的放到一起,過幾天就撒到海里去。
葛玉明驚道:“連喪事都不辦了?”
孫長林說:“這不就辦完了嘛。”
葛玉明笑道:“這也叫辦喪事?不怕鄉親們笑話呀!”
孫長林道:“他媽死得早,那就甭說了。他爸跟著他,過著神仙一般的日子。鄉親們誰不知道他孝順?就是不辦喪事,也沒人會笑話。喪事辦得再好,也不如老人活著的時候對他好呀。”
葛玉明驚得目瞪口呆。
回到家,葛玉明半天回不過神來。下晌,他叫過葛悅來,說道:“打明天起,我就到鎮上去學技藝了。你跟不跟我去?”葛悅驚得眼珠子險些掉下來,只怕是自己聽錯了,結結巴巴地問道:“爸,你、你說啥?”
葛玉明嘆了口氣說:“長森給他爸他媽海葬了。我覺得,這可能是個趨勢。要不了多久,咱們這里就得跟著學起來。我這個‘總理,就沒用了。靠種那幾畝地,咱致不了富,得出去找活兒干。沒個一技之長,難找到活兒不說,也掙不到多少錢。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呀。王大個他兒子靠自己,你長森叔不也靠著自己嗎?我得先學上手,不能再耽誤啦。”
葛悅吭吭哧哧地說:“那我也去吧。”
父子二人找出了自行車,擦拭干凈,打足了氣,準備明天一早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