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銘悅
離家
“先天性心臟病”這6個字是陳文生一家的痛。
陳文生夫婦生長在安徽池州一個農業為主的村莊,生活簡單又自由。“若非找不足,那只能是看天吃飯。因多數農民都面臨這難題,自然覺得沒必要非得解決這難題。”夫妻倆從心底覺得鄉村生活很美好,即使同村同齡青壯年紛紛外出打工、滿載而歸,都沒能讓他們心動。
可2000年,愛情結晶兒子陳輝的出生,卻打碎了鄉村生活的寧靜和美好。陳輝被查出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這讓清苦度日的陳文生夫婦,第一次對金錢產生了渴望,且是極度的,于是,走出去便成為夫妻倆唯一的出路。
那個年代,農村到城里的人很多,一個帶一個,像穿糖葫蘆似的。陳文生順藤摸瓜,找到了已在沈陽落腳的遠方表哥表嫂,把1歲多的陳輝托付給年邁的父親后,夫妻倆背著行囊來到沈陽。
初來乍到,夫妻倆明顯感到城市與農村生活的差異。首當其沖的就是住宿。為節約成本,陳文生夫婦在和平區砂山棚戶區租了一間平房。
“這一帶平房租客多是進城打工的農民工,天南地北哪兒都有,住起來反而少了剛進城的孤獨。”陳文生回憶,當年的自己和妻子,除掄鋤頭種地,啥也不會,多虧了鄰居和老鄉介紹,才能接到一些別人不愿意接的零碎活計,可以邊干活兒邊學手藝。
半年后,摸清零工市場行情的夫妻倆,為快速賺錢,開始12小時無縫接活兒的生活。陳文生接木匠活兒、瓦匠活兒,妻子接刮大白活兒、貼墻紙活兒,白天各自為營,晚上一同回到出租屋,水煮掛面拌醬油,稀里糊涂吃一口倒頭就睡,日復一日。
“有一次,飯吃到一半含在嘴里我就睡著了。”妻子眼角含淚,停頓幾秒整理下情緒,又笑著說:“起先我們還相互打氣,后來就習慣這節奏了。”妻子沒再說下去,但從話中能感受到,對他們來說,最難的不是物質條件的艱苦,而是對遠在故鄉兒子的掛念,及能否搶在病魔前攢夠治病錢的擔憂。
重重壓力之下,每半月一通電話便成了夫妻倆與幸福的唯一勾連。
“以前手機不普及,用公用電話,1分鐘幾毛錢,很貴的。”陳文生還記得,妻子每次往老家打電話都掐時間,當秒針走到58秒時,不管話說沒說完,立馬掛斷,電話那頭也心照不宣。“嘴上說電話不要打太久,要挑精華的內容去說,可每次掛斷后,她又止不住地掉眼淚。”
妻子的眼淚流進了陳文生心里,他更加拼命地掙錢、掙錢、掙錢。剛見希望的曙光,卻在2004年,被小兒子陳志出生時先天性心臟病的診斷書再次擊潰。
無奈之下,夫妻倆賣掉了老家的房子和田地,加上近幾年的積蓄,又借了點兒錢,總算湊到近20萬元,讓兒子在沈陽做手術。慶幸的是手術很成功,“以后可以大刀闊斧賺生活了。”擺脫壓力的陳文生,絞盡腦汁才想到一個成語形容未來,哪怕他并不懂這4個字是啥意思。
生活隨著陳輝、陳志的健康成長,漸漸好轉,陳文生夫婦的誠信、認真受到客戶好評,相繼帶來更多的客戶,還引得一群老鄉跟著他們一起謀生……2009年,陳文生夫婦握著彼此滿是老繭的雙手,焦急地等在沈陽站前,他們終于完成了心愿,一家四口在沈陽團聚。
童年
陳輝、陳志終于每天都能見到爸爸媽媽了。
剛來沈陽時,小哥倆每晚都睡得很晚,因為舍不得合眼。他們還希望能發明睜眼睡覺技術,這樣即使睡著了也能看到爸爸媽媽,兩不耽誤。
團聚讓一家四口了了思念的苦,也讓陳輝、陳志走出農村,過上了電視里的城市生活。面對高樓林立、車水馬龍,小哥倆興奮至極,“我是沈陽人”的字眼,開始頻繁地出現在作文中。
然而,小哥倆并不也不可能自知,其實轉變在本質上并沒不同——農村留守兒童變成了城市留守兒童,換來的還有被出租屋獨處而充斥的童年。陳輝、陳志順其自然地過起“大帶小”的宅生活。
2012年某天早上8點,我來到沈陽市和平區砂陽地區的一間平房,從窗外望進去,屋里只有兩樣家具,一張生銹的鐵床和簡易桌椅,其他地方都被陳文生夫婦做木工用的器具所占滿。
開門的是11歲的陳輝,他略顯警惕地站在門口,接過我手中的電話確認是媽媽同意后,才放我進屋,8歲的陳志不認生,聞聲笑盈盈地撲過來想和我玩耍。不難看出,小哥倆的心臟病雖都已治愈,但體質仍較弱,身材也都很瘦小。
提到曾經的病情,陳生“噌”地站起掀起衣服,想要充分展示,即使我想去制止,因為這個畫面對我來說并不美好——手術留下的疤痕在小哥倆的胸口猙獰著。
“別看我們塊頭小,勁兒可真不小。”陳志高聲強調,“我們天天都干活兒,可忙哩。”
“爸媽天不亮就去工地了,我負責在家帶弟弟。”陳輝一邊給弟弟盛早飯,一邊自豪地說,“城里不比農村,車多危險,還全是長得一模一樣的高樓,很容易迷路,所以不太敢出門玩。雖然只能在家看電視,干點兒家務活,或寫寫作業,但每一天都特別快樂。”
“他們晚上7點多才回家,早中晚都是哥哥給我做,全是好吃的,有炒雞蛋、清湯掛面。對了,我哥會熗鍋,像飯店大廚那樣,厲害著呢!”
“晚上我把飯燜好,把菜洗好,等媽媽回來做。”陳輝擠進來插話,但明顯搶不過弟弟。
“我會洗碗。”調皮的陳志不僅再次搶過話頭,還說干就干,拿起抹布有模有樣地演示起來。
“最快樂的事是做什么?”我問道。
“打架。”兄弟倆異口同聲地說。
“可有時覺得放假不如上學好,上學能和那么多同學在操場上玩,在家很少能出門。”陳志一邊拿著陳文生做木匠活兒用的工具當面具扮鬼臉,一邊說。
“姐姐,帶你去我們的秘密樂園,快走!”陳志突然起身,拿著“面具”拉著我就往外跑,陳輝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引路,繞過一片平房,來到了一處鍋爐房院門口。
工人放假了,院里只剩下鍋爐房儲備煤堆起的小煤山。陳志側著身子,從大鐵門的門縫擠了進去,見我在猶豫,他才想到這縫隙太小我進不去。
“姐姐,你太高了進不來,就玩不了了,這里老好玩了,實在太可惜了!”陳志有些失望,轉眼撒腿跑向小煤山。他手腳并用瞬間爬到頂峰,有些小得意地邊揮手,邊沖著我大喊:“我厲害不厲害?”
半小時后,在我強烈勸阻下,小哥倆才戀戀不舍地回家。進屋后,看到滿臉黑的陳志,陳輝不顧自己,急忙端過臉盆給弟弟洗起來。
“我們最想去爸爸的工地玩,那里肯定比煤山還有意思。”干凈的陳志噘起小嘴,我沒接話茬兒。因為,除了爸爸的工地,小哥倆沒去過公園、電影院、游樂場、圖書館……他們甚至不知道有這樣的地方存在。
進城易扎根難,不僅讓一代又一代的進城務工人員倍感糾結,遠遠超出鄉村不知多少倍的生活成本,更壓得他們喘不過氣。
“在這里,吃穿住用行,樣樣都離不開錢。”在沈陽打拼了近20年,陳文生一路走來感觸頗深。如今,他和妻子、孩子早已把自己當作沈陽人了。
不過,橫亙在一家四口心里的溝壑,卻沒那么容易填平。
伙食費1000元,水電100元,各種生活用品500元,還有一些其他的費用……一個月下來,無論怎么省都得過2000元。這還不算大兒子高三一對一補課4000元/月,小兒子補數學450元/月……
其實,在沈陽近20年的打拼,陳文生有了自己的建筑隊,成為包工頭,生活已無需過于精打細算。但為讓孩子們過上體面的城市生活,不為生計發愁而一心撲在學習上,成為有知識、有文化的人,幾年前,陳文生開始接手外地的工程活兒。“只要賺錢,無論多少、遠近,我都去。”陳文生經常一走就是六七個月,家里托付給妻子,妻子不僅做起全職主婦,生活也越來越富足。
在沈陽市和平區振興街附近,依舊是兩室一廳,不同的是,房產證上印著的已是陳文生夫婦的名字。如今他們已在這座城市扎下了根,有了屬于自己的一畝三分地。
上月,我應邀“參觀”陳文生的新家,帶著興奮和好奇,我一早兒便登門了。沒想到待我到時,陳輝已梳洗完畢準備出門。即便是周末,他仍要早起,因為在剛結束的高三年級第二次模擬考中,他的成績并不理想。夫妻倆商量決定給大兒子補報個沖刺班,再提高提高。
“姐,你看我壯沒壯?”
我笑著應聲,拉著穿戴整齊的陳輝坐在餐桌前。陳輝邊和我說笑,邊吃稀飯和小菜,吃飽后拎起書包向門口走去。
“姐,等我高考完了,你幫我填報志愿吧,我爸媽不懂,我也沒有人可以問。”門開到一半,陳輝突然不好意思地回頭對我說。我的思緒被打斷,慌了一秒鐘神兒后才反應過來,趕忙點頭答應。開心的陳輝立馬跑過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方告別出門了。
我心里卻五味雜陳。時隔7年再次相見,當年略顯內向的陳輝,已長成開朗健壯的小伙子,曾經活潑得像個小皮猴兒的陳志卻不見身影。陳輝道別后,在陳文生妻子的陪同下我走進陳志的房間,試著與他交流。
“還記得我嗎?”我小心翼翼。
陳志見我進來,條件反射似的站起靠進墻角點點頭。
“這啞鈴多少斤?你能舉動嗎?”書桌旁的啞鈴吸引了我的注意,為拉近距離我問道。陳志僅用搖頭或點頭來回應,幾番嘗試失敗后,我只好退出房間。
“這孩子越來越不出息,回到家就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問他啥總躲躲閃閃的,真不如小時候。”
“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內向了?”7年前陳志快樂的模樣深深印在了我的記憶里,面對如今的他,我怎能壓住心中的疑問。
“那可不記得了,孩子大了有心事了吧?我也沒注意什么時候。”陳文生妻子邊收拾碗筷邊說。
“他不愿意說話,也不愿意正面看人,發現了嗎?”我追問著。
“不愿意看人?沒覺得呀,現在也挺好的呀。”陳文生妻子雖已全職在家照顧孩子,但已錯過孩子家庭啟蒙教育最好的年紀,而且現在除生活上的吃飽穿暖外,與他倆的交流并不多。“以前打工忙還累,回家很少能顧及他們,現在閑下來了,是應該多輔導和教育,但咱想插手也不會,更不知道該如何插手,為難啊!”
看著陳文生妻子忙碌的背影、陳志緊閉的房門,我沒有再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