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鄉賢考據就是對鄉賢的履歷、功績、鄉里、封爵、官職等進行鉤沉、考證,作為一種學術手段,為明清時期編撰鄉賢傳記、厘定鄉賢祠祀提供準確歷史信息。從事鄉賢考據者主要有地方官員、地方士人和鄉賢后裔,雖同是考據,但各自有著不同的旨趣和情懷。從學術特點看,鄉賢考據以史、志為根本,重口碑鄉評,主張考證必有所據,與“乾嘉考據”既有不同,亦有相通之處。
關鍵詞:明清;鄉賢考據;鄉賢祠祀;鄉賢傳記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19.03.010
出生于某地而德業、學行可為鄉人楷模者,死后可能被鄉人尊奉為鄉賢。為了激勵鄉人追踵鄉賢,中國古代往往通過祠祀、傳記等形式來表彰鄉賢,昭往勸來。而編撰鄉賢傳記、厘定鄉賢祠祀,通常要對鄉賢的履歷、功績、鄉里、封爵、官職等進行鉤沉、考證,提供有關鄉賢的準確歷史信息,信而有證,鄉賢方可為后人楷模,起到激勵、鼓舞的作用。這類有關鄉賢歷史信息的鉤沉、考證就是本文所謂“鄉賢考據”。鄉賢考據早在宋元時期就已成型,明清時期,隨著鄉賢祠祀的制度化和鄉賢傳記的勃興,鄉賢考據更加普遍、發達。
學界對明清“鄉賢考據”的忽略,至今沒有提
供相關的研究成果。筆者利用地方志、鄉賢祠志、鄉賢傳記等文獻略擬此文,探討明清鄉賢考據的狀況、學術特點等,冀以引起更深入的研究。
一、作為學術手段的鄉賢考據
鄉賢考據作為一種學術手段,是因應明清時期鄉賢文化的發展,為鄉賢祠祀與鄉賢傳記提供準確歷史信息,以考據糾其謬,以考據正其訛,以考據補其闕。
(一)鄉賢考據與鄉賢祠祀
明清鄉賢祠祀有一重大轉變。洪武初,令所在府州縣儒學建立一個鄉賢總祠,集中奉祀本地的鄉賢,開啟了鄉賢祭祀的新模式。這一模式經過明初、明中期的兩次大規模推行,逐漸成為鄉賢祭祀的國家典制,并為清朝所繼承。鄉賢祠祀成為全國性的政治倫理信仰,鄉賢祠宇幾乎遍布帝國的每個州縣。1
鄉賢祠祀始終離不開鄉賢考據。首先,擬定入祀鄉賢就需要從考據開始,通過考訂史、志,提出合適的鄉賢人選,然后報送提學、督撫批準,清代雍正朝之后需咨請禮部準允。因此,祠祀鄉賢的開始一般是“考郡志、采輿論、疏其人,請舉而祀之”。1這里的“考郡志”就是關于鄉賢的考據功夫,只是考據的范圍不限于郡縣方志。如嘉靖中,趙州寧晉縣鄉賢祠雖然建立,但應祀的鄉賢沒有確定,時罷官歸鄉的蔡叆慨然自任考訂之職,于《漢書》、《宋史》、《元史》與縣志之外,還稽考明代當時之《開國功臣錄》、《天順日錄》及時人的神道碑,選擇了漢代孟敏以下數人為入祀鄉賢,解決了寧晉鄉賢祠有祠而無主的困窘局面。2吳縣石湖鄉賢祠重建之后,史縣令“考諸郡志、詢之故老”,得應祀鄉賢23人,“序其時代先后,書其爵謚姓名”,制主奉祀。3相反,若沒有鉤沉、稽考,如貴州荔波縣,一直到清光緒時鄉賢祠還是無主可祭的空祠堂。4
鄉賢祠祀運行過程中會衍生出被時人詬病的鄉賢冒濫問題,即因徇情去取,導致鄉賢入祀者賢否倒置,淑慝無別,一些入祀者不具備鄉賢應有的讓人敬仰的道德、學問。濫則輕,輕則廢,鄉賢冒濫危害到鄉賢祠祀的存在,有損其公信力與崇高性。剔除冒濫,就要通過考據,去偽存真,罷祀偽鄉賢。明代一位地方官呼吁國家應該出臺法令,清查地方祭祀的鄉賢,明白將其職位、姓名及履歷、行實開載清楚,務使“事有考據,眾無私議”,方許入祠。5清光緒時浙江寧海修志,對縣學鄉賢祠奉祀的百余名鄉賢進行審核,稽考郡、省方志,得24人為應祀鄉賢,其余皆刪而不載。6
不惟冒濫,鄉賢祠祀奉行歲年既久,或因陋就簡,可能引發其他混亂問題。(光緒)《增修甘泉縣志》曰:“或已列祀典而祠無其主,或祠雖有主而志無其人,或名宦誤入鄉賢,或鄉賢誤入名宦,或名雖彰著而無關乎本郡,或縣已他屬而仍贅列其人,其他官爵闕書、姓名誤寫者,尤不可殫紀。凡此諸失,各郡皆所不免,而揚郡尤甚。”7(康熙)《懷柔縣新志》載:“名宦、鄉賢二祠木主多殘闕、失次,題字半漫滅,其可識者僅載姓名而不書官爵,如漢李廣、明徐達、明唐忠之類,皆由憚于稽考,草率從事,褻越孰甚焉。”8
針對以上諸多問題,明清時人皆有考訂,但最用力處集中于兩方面:1,鄉里考訂。即對鄉賢的鄉貫里籍進行考訂,確認鄉賢為本地人。明清時期,人們對“鄉與非鄉”的區分相當嚴格,他們認為,鄉賢必產于其鄉之賢達,鄉賢尤當各從其鄉,不必借才于異地。將他鄉人混為鄉賢,殊為無理,亦為無禮:“鬼神不享非禮,諸賢有靈,必不受饗。”9故時人不僅把先賢分為名宦與鄉賢,明確外鄉與本鄉之別,而且詳考鄉賢的鄉里,以便名實相符。例如(乾隆)《含山縣志》考訂桓榮、游酢、危素三位鄉賢,皆非本鄉人:
按含邑鄉賢舊志,皆首載桓榮、游酢、危素三人。今邑庠諸生建議,桓榮實漢時沛之龍亢人。漢龍亢郡,今鳳陽府是也。含邑更名龍亢,始于東晉,乃僑置之號,非舊有之名也。前賢執龍亢字,遂將桓榮列祀鄉賢,誤矣。至元危素,本江西撫州人,以事謫居和州,守余闕廟,非官于含、生于含者也……桓榮,則編入鳳陽《儒林》;危素,則收入和州《流寓》,卷帙昭著,披覽甚明,不得承昔人之誤,致紊祀典,貽笑鄰封也。若夫游定夫先生蒞任和州,宜祀名宦。10
這則材料典型地反映了鄉里籍貫錯訛的常見狀況:由于行政區劃的歷史變動或僑置州縣等原因,同名異地,錯把他鄉之賢當作鄉賢;由于流寓或流官而落籍,時久而被當作鄉賢。如果對于這些歷史的曲折缺乏應有的審慎,就會引發以上所說的“鄉賢”無關本郡、名宦誤入鄉賢等尷尬情況。(同治)《高平縣志》在稽考出鄉賢祠祀中數人系他鄉之賢時有一段議論:“當日議祠之人空疏無學,徒見史有‘高平字,意以為是吾邑人,草舉充數,遂載祀典,而有司相沿,不復考正。”1
2,位次考訂。位次指的是鄉賢祠中鄉賢神主(神位)擺放的次序。在明清時期于學校立鄉賢總祠、以同堂合祀形式祭祀鄉賢的情況下,有沒有一個確定神位位次的標準?應該是有的,這個標準就是“鄉賢序齒”。《白虎通·禮義》所謂“鄉黨之禮,長不讓幼,所以明有年也”,就是序齒的意思。明代著名學者章懋曾對地方欲以鄉賢之“道德事業、關系輕重、先后變常”決定鄉賢位次提出質疑,他說:“如或同堂合祀,則恐有未安者。蓋謂之鄉賢者,乃一鄉之賢者。古人鄉黨莫如齒,雖以孔子之圣,亦恂恂于鄉,不敢以賢知先人,至于鄉人飲酒,必杖者出而后出也。豈肯儼然坐其上乎。”2章氏堅持的就是“序齒”的標準,這一標準既是鄉人自處的禮儀,也就成為安排鄉賢位次的原則,事死如事生,道義相通。如果鄉賢之間有父子、叔侄等親屬關系,序齒就難施行,須以行輩為序。(同治)《泰和縣志》提到了本縣鄉賢祠中羅欽順等多個神位出現子在父前、叔在侄后的顛倒錯亂現象。在祭祀上,這種位次倒置象征了“子先父食、孫先祖食”,有違倫常,故要重加厘正。3
通常情況下,確定鄉賢的朝代先后較為容易,而確定彼此年齒、行輩則需要深入考證。于是
就出現了依照其他標準決定鄉賢位次的做法,有
以鄉賢“登第”先后、以鄉賢“入祠”先后等,不可避免地出現鄉賢位次失序的混亂現象。而改正這些位次混亂現象,還需考據。(乾隆)《吳江縣志》載:“按舊志,鄉賢有行輩、年齒在前,而反列于后者,蓋以崇祀先后為序,而未及厘正故耳。今援文廟增祀例,悉依行輩、年齒敘列”。4(同治)《上海縣志》對前志所載鄉賢位次凌躐,“詳考表、傳,依齒序列,并備書封贈職銜”。5
(二)鄉賢考據與鄉賢傳記
鄉賢傳記通過記述鄉賢學行、品德,傳示、激勵后人,即“傳其芳徽,俾后進有所矜式”。6明清時期,表彰鄉賢通常是祠祀與傳記并重,二者交相為用,進而瞻于祠,退而觀諸傳,讀傳懷人,居鄉尚友,遐想鄉賢于千百年之上,不禁有奮然之態。按其與鄉賢祠祀的關聯性,鄉賢傳記大約可分為三類:不以祠祀鄉賢為參照,自有立傳之標準,如李濂《國朝祥符鄉賢傳》;兼收已祠祀和未入祀的鄉賢,如(乾隆)《濟陽縣志》、(道光)《遂溪縣志》等地方志的鄉賢傳;7只為祠祀鄉賢立傳,包括祠祀志、鄉賢錄等,如章懋《金華蘭溪鄉賢祠志》、《金陵祠祀鄉賢匯傳略》、《海寧鄉賢錄》等,這類鄉賢傳記在清朝雍、乾之后比較普遍,反映了清代中后期出現鄉賢“專稱化”趨勢。8
清代學者章學誠曾言,有裨風教的志書傳記,應該寫得有聲有色,如果“寥寥數筆,甚而空存姓氏,行述一字不詳,使觀者若閱縣令署役卯簿,又何取焉?”9問題是,對于鄉賢傳而言,要做到行實詳瞻,是相當困難的。鄉賢中的少數人為名臣名儒,青史留名,志乘、文集亦多記載其生平履歷、功業,而大多數鄉賢可能史志無名,歷史塵封之下,稽考不易。明人李濂以祥符
鄉賢祝暹為例,自述為其作傳之艱難:
吾邑祝公之歿也殆百年,家世衰微,其遺事莫有傳者。余雅慕公之為人,欲為之立傳,詢其履歷政跡,僅見《一統志》所載大略而已……數向其家求之,弗可得。(嘉靖)壬寅秋七月,邂逅鄉進士陸生,柬屬其訪之。越數日,陸生走告曰,昨聞祝公塋域中有墓表刻石,竊意必悉其平生。亟策驢造其下,而刻石為土所瘞,乃假鏟掘挖,盡露其刻,而剔壤讀之。于是,祝公之履歷政跡概可考見。1
與李濂一樣,胡沛在編撰《金陵祠祀鄉賢匯傳略》時為解決材料匱乏問題,亦頗費周折:“細檢郡邑各志,得僅十之三四。苦藏書不博,廣采二十余種,并咨訪耆舊,覽家乘,始備。”2正是由于李、胡諸人的多方稽考,大興鄉賢考據,才使得明清時期鄉賢傳記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現。
鄉賢傳記立基于對鄉賢行實之考據,以至于有些鄉賢傳記徑直名之“鄉賢考”,明宋端儀《鄉賢考證》、清楊廷春《惠郡鄉賢考》、毛式玉《掖邑鄉賢考記》皆是其類。
二、考據者及其旨趣
探討鄉賢考據對于鄉賢祠祀、鄉賢傳記的意義之后,還需進一步了解鄉賢考據對于考據者的意義,亦即考據者何人,他們為何致力于鄉賢考據?從考據主體的角度透視鄉賢考據的基本概貌。
如果把明清時期的鄉賢考據者作一個大概的分類,可分為兩大類:一類是地方官員,包括知縣、知州、知府及學正、訓導等儒學官員等;另一類是本地士人,他們或是罷官歸隱,或是丁憂回籍,對桑梓情深,對鄉賢崇敬。這類人當中有些可能是鄉賢后裔,他們致力于鄉賢考據,將有著不同于前者的情懷、旨趣。
地方官員大都出身進士、舉人,素習詩書,有能力從事鄉賢考據;若公務繁忙,他們也可能讓儒學教官或禮聘飽學之士來完成鄉賢考據事務。因此,常有考證鄉賢、厘正祀典等雅事載諸地方志或他們自己的文集。夏浚,嘉靖九年(1530年)任海鹽縣令,英敏有學識,曾“考正邑名宦、鄉賢祀典,汰其濫入者”。3廣西博白縣的繆縣令不僅建立了當地鄉賢祠,還“考圖稽籍,文獻足征,搜輯故實”,在方志中修成《鄉賢傳》。4歐大任,廣東順德人,任光州(今河南橫
川)學正時有《考定光州名宦鄉賢狀》,他以歷代史書及《河南通志》、《汝南志》、《光州志》為據,解決鄉賢冒濫問題。5上文所引《甘泉縣志》說揚州鄉賢祠祀典多混亂,為改變此種混亂情況,知府劉源灝責成訓導陳萼等人考定鄉賢祀典,擬出應祀、移除等名單。6
地方官員承宣布政,不離教、養。教乃教民,以文、德教化百姓,是他們的基本職責所在。他們汲汲于鄉賢考據,整頓祀典,編纂傳記,就是要實現表揚前哲、維風振俗的政教目標。姚堂為明朝正統年間進士,歷知廣信、鎮江府等地方,先后編輯了《廣信先賢事實錄》與《潤州先賢事實錄》。時人為其作序,稱姚氏建鄉賢之祠,又采諸傳記,訪其子姓,錄其事實,“期后學之士觀諸賢之事,實有所感發而興起也。牧民之方,誠得其要領矣”。7周瑛在廣德州亦如之,建祠之后,博考郡志,得鄉賢數人以祀,“蓋所以樹之風聲,教之徳義,使后學小子有所感慕興起,其助化理也大矣”。8像姚堂、周瑛這樣的地方官員,他們惓惓以鄉賢考據為要務,非恣意于翰墨,實視之為牧民要領、治化大端。于此,可見鄉賢考據和地方政教之間的密切關系。
當把視線從地方官員轉移到地方士人的時候,就會意識到二者之間的明顯不同:前者是外鄉的,后者是本土的。地方士人是本鄉的知識精英,他們中有些人可能一輩子不離鄉土,有些人出去做官后又返回故土,但無論如何,他們有共同的、基于鄉土的身份,而這一地方身份也是不同歷史時期的鄉賢被結合在一起的重要基礎,也就是說,地方士人與鄉賢共享了地方身份。正是出于這種鄉土情懷,明清時期許多地方士人從事鄉賢考據,用力用情,如李濂剔壤讀碑,考鄉賢之行實;祁彪佳、劉宗周等聯手厘正紹興鄉賢祠祀,考證鄉賢位次。
已有學者指出,元代的金華士人就通過祠祀、傳記等形式把鄉賢集合在一起,形成一個鄉里傳統,往往稱之為“文獻”,那個地方也被稱為文獻之邦。1明清士人是否會運用這一策略來構建地方文化傳統呢?李濂的鄉賢考據行為給出了答案。李濂為中州祥符人,正德九年(1514年)進士,曾歷官沔陽知州、寧波府同知、山西僉事,嘉靖五年(1526年)免歸。按其自述,二十六而登第,三十八而免歸,家居四十余年。他對祥符感情深厚,對祥符的鄉賢深景慕顧,希望能夠彰隱發潛,表彰鄉賢,“濂自早歲謬以一邑之文獻為己任。間嘗語同志者曰,鄉先生湮滅無聞,此吾黨之責也”。2罷官回鄉之后,他考索碑刻、家譜、志狀、行實等鄉賢文獻,先后編纂了《祥符鄉賢傳》與《祥符文獻志》。
獨念國初以來邑中賢哲湮滅亡聞,絕無記述之者,濂極力搜訪,得三十有二人,已著《(國朝祥符)鄉賢傳》八卷。顧又有姓名僅存、事實闕略者,卒無所據以為傳,乃復輯是編(《國朝祥符文獻志》),總百有余人,分十有七卷,竊放(仿)近世《名臣言行錄》之例,凡散見諸家文集、揄揚贈答之篇有可征者,亦皆采入,而一邑之文獻亦略備矣。3
可以說,李濂通過鄉賢考據與鄉賢傳記的編撰,在鄉賢后裔衰微、書香斷絕的情勢下,“俾一邑人文炳然可考”,實現了他續寫地方文化傳統的夙愿。對于他來說,鄉賢考據其實是構建地方文化傳統的一種手段。
李氏所處的正德、嘉靖時期是明朝風移俗變的社會轉型期,祥符也正在經歷鄉俗日偷、古風浸滅。他不僅以鄉賢考據接續、構建了祥符的文化傳統,還在兩書修成之后,任人抄錄,并自費刻板,方便邑人摹印,傳播地方文化傳統,以化導鄉閭,有益風教。
從鄉賢與鄉里,即人、地互表的角度,可以進一步理解李濂這些行為:一方面“地以人顯”,地方因為多賢,成為文獻之邦,自然的地方轉化成文化的地方,故先要考據、編纂鄉賢傳記,構建一個由歷代鄉賢體現的文獻之邦。另一方面,“人以地靈”,后之鄉人因為生活在文獻之邦,涵育泳化,亦為多賢,故要表彰鄉賢,讓地方文化傳統惠澤地方。這意味著構建、傳承一種地方文化傳統對于那個地方和那個地方的人皆具有重要意義,而這一切都始于李濂的搜訪、考據。
需要注意的是,從事鄉賢考據、編輯鄉賢傳記的地方士人中有一部分是鄉賢后裔,他們的父、祖或遠祖就是鄉賢。張貞《安丘鄉賢小傳》中有他的伯父,許溎祥《海寧鄉賢錄》中有他的父親。甚至有的家族數人入祀鄉賢祠,或建有家族性的鄉賢專祠,如武陵陳氏、上海曹氏皆五世鄉賢;平湖陸氏建有景賢祠,祭祀唐代陸贄、宋代陸正、明代陸光祖等五人。這些鄉賢的后裔為了紹述祖德、抒發孝思,他們往往要進行文獻考據、編輯鄉賢傳記。以武陵陳氏為例,地方文廟的鄉賢祠祀陳洪謨家族5人。至晚清時,其后人發現鄉賢譜、府縣志等地方文獻對其祖先事跡表彰茍簡,“只傳姓名、書爵位”,故“博考掌故,搜羅群史,略采諸賢行事,依年編次”,4輯成《武陵陳氏五世鄉賢錄》。后來,上海曹氏亦仿陳氏,編成《上海曹氏鄉賢錄》。而平湖陸氏后裔早在明萬歷年間就編成《景賢祠志》,清乾隆、光緒時兩次續補。這些鄉賢后裔因其特殊身份,他們進行鄉賢考據、編輯鄉賢傳記,不僅有鄉土的關懷,更有家族的關懷。明代的馮夢禎給《景賢祠志》作序時說,此舉使“世德光流澤遠”,陸氏后裔保留了祖先的榮耀與宗族的文化傳統,利于敬宗收族。1俞樾解讀許溎祥編撰《海寧鄉賢錄》時也說:“《詩》不云乎:‘孝子不匱,永錫爾類。子頌以先德,崇祀鄉賢,臚舉本邑先賢,詳加稽考,以成此書,豈非錫類之孝乎。”2曹氏自述編纂《曹氏鄉賢錄》乃子孫分內事,是子孫顯親揚名之孝。3也就是說,通過鄉賢考據,鄉賢后裔們實現了“鄉賢”與“家賢”合一的家族目標,既表達了孝思,又樹立了家族的聲譽,建立起家族的文化資本。
綜上,明清時期的鄉賢考據是由地方官員、士人與鄉賢后裔等共同參與、共同推動的,但緣于各自的不同身份,他們從事鄉賢考據必然各有彼此互異的目標,這也表明鄉賢考據乃至鄉賢崇祀對他們的意義也可能是異趣的。
三、鄉賢考據的學術特點
鄉賢考據是圍繞鄉賢祠祀、鄉賢傳記而展開的,目的是糾正鄉賢祠祀中出現的冒濫、位次錯亂等問題;考索史料,為鄉賢立傳。因此,鄉賢考據的重點是鄉賢的籍貫(地理)、位次、名諱、行實,重在史志、集部,少及經部、子部。其方法多為以此是證彼非,直接明了,無文字音韻、名物訓詁,不炫博耀奇。這意味著明清時期的鄉賢考據有別于清代“乾嘉考據”,但二者之間也有相同之處。比如,二者都關注歷史、地理的考證,且考證常用會通之法。試舉一例,(同治)《高平縣志》對誤入山西晉城高平縣鄉賢祠的十人身份考察時就詳考了戰國至宋代的高平歷史,指出高平同名異地問題,晉城高平之外,數人籍貫分別在兗州之高平、涇原之高平。4這種從時間、空間維度綜合、貫通地考辨地名沿革的會通考證之法在“乾嘉考據”代表人物錢大昕的《廿二史考異》多有采用,而在鄉賢考據中也是用來確認鄉賢籍貫的重要方法。
鄉賢考據不僅旨在糾謬,還在補充文獻之不足,從考據的取材或依靠的文獻看,具有史志并用、兼采其他、重視口碑等多樣性特點。張貞《青州鄉賢小傳序》曰:“其軼事得之聞見者十之一,采之國史者十之二,擷之家傳者十之三,考之郡邑志乘者十之四,其所不知則更俟博求,以廣其遺闕云耳。”5張氏所為就是這種多樣性的體現,而這種多樣性特點主要由鄉賢這一群體的特殊性所決定。如前所論,鄉賢是基于某一地方身份、依托鄉賢祠或鄉賢傳記而被集中的跨越
歷史的一個群體。鄉賢各自時代不同,身份亦殊,
名臣名儒所謂國士,必載諸于史;學行道德遺澤一方,聲名不出府縣,所謂一鄉之士,可載諸志。史志并用,其實就是兼顧鄉賢名位與學行。對于清代鄉賢傳記編撰中出現的“重史輕志”的傾向,時人就曾指出:“鄉賢之紀原折衷于府縣志,不專據國史也。故國史非系大政者不書,而鄉賢則一行一節不敢湮沒……今乃蔑棄志乘,專求史書,而所重者又止在名位。”6此外,從方志的發展史論,明清時期是地方志的勃興時期,此前很多地方無志書,故考證明代之前的鄉賢史事多據史,考證明清時期鄉賢史事則多據志。
重視口碑是鄉賢考據的一個獨特特點。口碑,即鄉人之評論,是鄉人對鄉賢的蓋棺論定。時人有論:“一鄉之賢,一鄉之人之山斗也。然而甚難焉,里巷指摘,隱伏莫逃;月旦譏評毫發不貸,鄉人翕然以為賢,斯誠賢矣。”7鄉評作為客觀、令人信服的評價,一直是明清時期推舉鄉賢入祠的重要參照。嘉靖時,明世宗令天下有司學校備查古今鄉賢果有遺愛在人、鄉評有據者,即入祠祀。清朝也規定鄉賢需“學行允協鄉評者”。1
口碑、鄉評作為一種非文本文獻,口耳相傳,是對鄉賢行實的另一種記載,成為明清士人進行鄉賢考據的重要依據。明人張岳在《小山類稿》言:“鄉先輩行事,舊志所載亦弗詳,而得于故老聞見,猶灼然可考。是以既敘其傳矣,又擇其卓卓可入祀典者,以實鄉賢。蓋善惡之公,必越世而后定,一鄉之向慕存焉,其敢忽諸?”2繆昌期也曾說,鄉賢短長“非自口碑出,則自邑乘與國史出”,3在繆氏看來,口碑與史志一樣,有同等的文獻價值。
應當一提的是,清代雍乾以后“部冊”也是鄉賢考據的重要參考。雍正二年出臺“咨部令”:
雍正二年議準,名宦鄉賢,風教攸關,相沿歲久,冒濫實多。行令各省督撫、學臣,秉公詳查。如果功績不愧名宦、學行允協鄉評者,將姓名、事實造冊具結,送部核準,仍許留祀;若無實跡,報部革除。嗣后,有呈請入祀者,督撫、學臣照例報部核明。如私自批行入祀,事覺,將請托與受托人等治罪;出結具詳地方官,一并議處。4
咨部令的核心在于把鄉賢入祀的審批權收歸中央,既有對之前鄉賢冒濫問題的整頓,也有此后鄉賢入祀審批的強制性要求。鄉賢入祀的決定權在于朝廷,鄉賢之名也應是朝廷賜予的專有名稱,是不是鄉賢,需查考禮部審核過的鄉賢事實冊,即部冊。部冊上登載了,就表明是欽定的鄉賢了。如《湖廣通志》處理鄉賢祀典,“一遵部冊登載”。5(乾隆)《紹興府志》記載鄉賢章啟周死節事,不詳地名,又無他書可考,然現列祀典,不敢泯沒,于是“就鄉賢冊錄入”。6
最后,鄉賢考據講究征信,所考必有所據,考據征引的材料注明出處。《湖廣通志》如是說:
名宦、鄉賢,舊志有因地名偶同誤入者,有本非楚而強入者,有時代、姓名、官爵俱訛者,有采取史傳而文義不貫者,有數事牽合為一事及人地互相舛錯者,有名宦載生平行事竟似人物志者,有忠義漏載、虧節濫錄者,俱照廿一史、《明一統志》、《三楚文獻錄》、《楚紀》、《橫云史稿》本傳改正。悉標書目,以明所據。7
明清方志中凡有考據,多以“按語”的形式附在鄉賢傳或鄉賢祠祀的后面,按語中會列出考證依據的文獻。李濂《祥符鄉賢錄》在每個傳記后說明文獻出自家譜、碑碣還是史志、文集。周圣楷《楚寶》為鄉賢立傳,“悉錄史志原文,亦間有考證”。8那些考證都附在所考的鄉賢傳后,也以“圣楷按”的形式注明考證的文獻來源。這些情況表明,明清時期從事鄉賢考據的士人是以考史的嚴謹態度對待鄉賢考據的。
概言之,鄉賢考據是服務于鄉賢祠祀與鄉賢傳記的一種學術手段,從事鄉賢考據基本上是業余的、臨時性的活動,沒有成為人們寄托身心的學術志業,這也許是鄉賢考據與“乾嘉考據”的最大不同。鄉賢考據的普遍化與鄉賢祠祀的制度化、鄉賢傳記的勃興密切相關。一方面,后者的發展為前者提出了亟待解決的問題;另一方面,前者的興起推動了后者的進一步發展。二者之間相互推助,共同呈現了明清鄉賢文化的繁榮。
[作者趙克生(1967年—),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歷史系教授,海南,海口,571158]
[收稿日期:2019年3月28日]
(責任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