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忘母親的眼神

徐作民

50多年前我去插隊，母親送別我時的眼神至今仍時常浮現在我的腦海里，使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年齡的增長，我加深了對母親的理解和懷念。

母親是一名普通的家庭婦女，出身在一個比較富足的大家庭中，她的父親在農村主持家業，伯父在城里做律師，所以家庭各方面條件比較好。母親從小受過教育，習文識字，通情達理，只是受當時社會大環境制約，沒能走向社會。

我的父親是一位教育工作者，他教過書，做過學校的行政工作，“文革”期間，因家庭原因被批斗并遣送到農村老家。母親是小腳女人，本可以像別人一樣留在近處勞動，但是由于成分問題，卻不得不到最遠的地里勞動，得到的工分也只有別人的一半。

1968年，我報名去內蒙古自治區突泉縣插隊。臨行前，我回到家鄉與父母告別。我的到來使他們非常高興，但由于他們白天要到地里勞動，晚上還要去掃街，已經很累了，所以沒有更多時間和精力嘮家常。更多的時候，母親只是用眼睛緊緊地盯著我，而沒有說話。我在他們自搭的窩棚里住了兩晚，第三天就要走了。父親送我出門，說了幾句道別、叮囑的話就下地千活兒去了。而母親一句話也沒有說，關好門跟著我走了出來。當時，農村的交通不方便，我要到幾里地外的公社趕早晨的定點班車，因為怕誤車，走得比較快，也幾次勸母親不要再送了。可她就是不聽，緊跟在我的后面走，一直送到4里外的運河岸邊，才在我的再三勸阻下停住了腳步。可能她也是怕我真的趕不上車。當我回頭向母親再一次告別的時候，與母親的目光碰在了一起。四目相視，雖然只是一瞬，我卻發現母親的雙目閃現出一種異樣。當時的我沒有多想，但這眼神卻深深留在了我的記憶中。

回到學校，母親的眼神使我陷入了深深的思考。母親育有5個子女，4個女孩，只有我一個男孩。雖然平時母親常說：“我的5根手指頭，咬哪個都疼。”但是對于一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家庭婦女來講，我更知道兒子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從小到大，我就沒有離開過她的視線。我是她的眼珠，是她的心肝。可如今，她唯一的兒子就要遠離她去千里之外，那種難舍難分的感情自然蘊含在眼中。而且母親明白，由于他們當時正處在自身難保的處境中，出于對子女的保護，雖然不情愿，還是希望子女走得越遠越好，免得受到他們的牽累。當年的母親已經是年過半百的老人了，現實的環境使她看不到希望，他們過的就是有今天沒明天的日子，一旦哪天熬不住，這次分別也許就是與兒子最后的訣別。那一刻，母親的眼神包含了太多的愛與憎、冤屈與無助、希望與絕望。

“文化大革命”結束了，父親的問題得到了政策落實，父親母親終于從困境中解脫出來。我也攜妻帶子回到了北京，并陪伴父母安度晚年。隨著父母過世，我也漸漸老去。然而這么多年過去，母親送別時那一剎那的眼神卻永遠陪伴著我，溫暖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