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埃里低回

劉誠龍

張愛玲的玉照，往往著的是旗袍與斜襟，苗條的身材，因有旗袍烘托與表現，使得這位不世出的女子，因此絕代風華。張愛玲最經典的造型是，臉是斜側著的，斜側多少度，未曾量，翹起下巴，不說話；睥睨的眼神望天？天在她眼里，或是一只破瓷碗，你在她眼里，會是什么？下水道溝的泥巴———男人都是泥巴做的，你是下水道里的泥巴做的。

張愛玲自可以冷艷與高傲，獨立于世情中，顯赫的家世，曼妙的身材，天賦的才華，如何讓她看得上這個世界？世界呈她以猥瑣，她投世界以白眼。若是張愛玲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或許心突突突跳，然后如一截山泉，在鵝卵石上泛些小波浪，落花流水，磕磕絆絆地流走。男人在高傲的女人面前，他會突然生發自卑：原來因為有政治，他覺得，這個世界不配他；現在因為有美女，他覺得，他不配這個世界。

女人其實也是如此，原先因為世情，她覺得這個世界不配她，現在因為有愛情，她好像覺得她不配這個世界。1944年2月，這個時間，世界應該不是很溫暖，世道那么亂套，春寒那么料峭，亂世春寒卻走來一位濁世公子。公子嗎？不是，是中年油膩男，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眼鏡后面，文化是有的，更包裹的是壞壞的才氣。

好愛情歸丑女人得去了，壞愛情都歸壞男人弄走了。從南京回到上海的胡蘭成，讀了張愛玲一篇《封鎖》，這只千年的狐貍化作白衣秀士，手持雨傘，橐橐橐走上張愛玲的斷魂橋來了。張愛玲的小說，流水潺潺，我們所看到的是流動的才氣，胡蘭成看到的是不居的情息？壞男人的嗅覺比誰都要靈敏。胡蘭成戴副眼鏡，撐著油紙傘，這樣的影子，仿佛是從卷卷詩冊里燭影搖紅，自有一般無法拒絕的誘惑。

張愛玲沒法拒絕嗎？她拒絕了；她能夠拒絕了一夜，她拒絕不了第二天。次日，23歲的張愛玲走進了胡府，喝上一壺二鍋頭。我不認為張愛玲還是少女，但我認定胡蘭成是老手。兩人在沙發上，還是在蘭花間，抑或是書房里的西窗旁？據說，一聊便是五個小時。喝你一口茶呀，問你一句話：你的那個正房娘呀，在家不在家；喝茶就喝茶，哪來那多話，我的那個正房娘啊，是你不是她。喝你二口茶呀，問你二句話，你的那個二太太呀，在家不在家？喝茶就喝茶，哪來那多話，我的那個二太太啊，本來就沒得啦。

五個小時，多少花在開落，多少話在陳說。“見了他，她愛的很低很低，低到塵埃里，但心里是喜歡的，從塵埃里開出花來。”在你面前，藏青色的天因此有了桃腮紅？我鐵青著的臉確實變成了米漿糊，黏黏的，黏黏的，開始黏你。在你面前，我發現我的頭在矮，我發現我的眉在低，我發現我的脊背在彎，我發現我剛硬的膝蓋也像了糯米團，被你玉指捏著繞指柔；站在你面前，你看你看，他的銅牙鐵嘴在囁嚅。

冷艷的張愛玲，心冰之水被胡蘭成的紅泥小火爐在泡；高傲的張愛玲，頭上之發被胡蘭成的千年狐貍手在摩。張愛玲也是溫情的，是多情的，是抒情的，也是有小鳥依人之情的。沒什么可以改變人的性情，愛情可以。

三年的愛情，都是張愛玲在低眉？

想問的是，胡蘭成值不值得女人為之低眉。胡是一只千年狐貍，胡還是一只萬年鼠輩。國難當頭，他當的是漢奸，男人是講國品的，無家國情懷的男人，才氣再高非上品；別說上品，中品都算不上，別說中品，指定下品。胡蘭成國品算幾品？別去算了，人品也別去算了。

來算他的情品。胡蘭成愛情成色是幾品？結婚兩年后，胡蘭成去了武漢，在那里遇到了他所稱的高山流水知音，一位美艷小護士。小護士是高山流水知音，張愛玲是低眉流淚怨婦？胡蘭成后來又有了范秀美，那是抗戰勝利了，身為漢奸的胡蘭成開始“逃難”，逃難路上帶著的女人，不是張愛玲，是范秀美。

你究竟有幾個好妹妹？只有我這個妹妹流著眼淚。若說張愛玲初嫁胡蘭成，才女美女豪家女的高傲低到了塵埃里，那么，斯時斯際的張愛玲，那份高傲又低到了哪里？胡蘭成據說給了張愛玲一個身份：人前人后，你做我的妹妹。胡蘭成與范秀美出入世界，張愛玲如一只地老鼠般藏在地間。噫吁嚱，你低，你低，你要低到塵埃第幾層？

胡蘭成有他高山流水知音，張愛玲作了低眉流淚怨婦。每一般愛情都會是低眉的，遇上了你，黑硬的生鐵熔化為鮮紅的鐵水。可是，每一般愛情能夠低眉多久呢？“你來看我，要我在小周與你之間選擇，我不愿舍去小周，更不愿失去你，我無法給出選擇，你在大雨中離去……”塵埃中的花朵，被這場大雨滋潤，還是被沖毀？張愛玲追尋著胡蘭成逃難，顛沛流離，她或不怕；怕了的，是顛倒愛情吧。

顛沛流離，愛情兩個字好辛苦，我吃得了苦；顛倒愛情，愛情兩個字好屈辱，我受不了辱。

我恨：當年那個低到塵埃里的，已是從奴隸到將軍。別恨他，請愛他，你若愛他，別讓他永遠低至塵埃，不平等的愛，只合適求愛，不適合愛情。他以奴隸來愛你，你當以將軍來愛他。

好愛情是，可以讓單膝跪地來求愛，不可以讓雙膝著地來相愛。

低眉的愛情，不是愛情好姿態，齊眉的愛情，才是愛情好狀態。

“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經不喜歡我的了。這次的決心，是我經過一年半長時間考慮的。彼惟時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

塵埃的愛情終究塵埃，結局定是，張愛玲絕塵而去。

選自《民國風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