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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影子

2019-07-12 13:50:27胡葳
花城 2019年1期

胡葳

他出走的時候,還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這只是未來美事的影子,不是本物的真相。

——《希伯來書》

一、星空懸在哈蘭之上

他臥在榻上,睜大眼睛,翻來覆去。四下只有蟋蟀的叫聲,遠處的帳子里隱約傳來吵架的聲音。“快睡吧,別折騰了。”撒萊小聲咕噥著,翻了個身,又睡著了。

等到她喉嚨深處鼾聲微微作響,亞伯拉罕坐了起來,悄悄走出了帳篷。為了不驚動撒萊,他光著腳。

唉!這時的撒萊哪里知道亞伯拉罕的苦惱。眼下,他接到了兩項十分奇特的任務:檢數天上的繁星和地上的塵沙。這是神親口交代給亞伯拉罕的,他說,你望望天上的繁星,數數地上的塵沙。自從開天辟地以來,接受這項使命的人類或許還不是很多。我們為何這樣篤定?因為自從開天辟地以來才經過了十幾頁(具體取決于我們手頭擁有的版本、鉛字排版的疏密、是否附帶注釋、手抄本字體的流派、加入插圖的多寡,等等)。此時此刻,甚至還沒有亞伯拉罕這個人。更準確地說,有他這個人,可還沒有亞伯拉罕這個名字。他的父親母親、叔伯嬸嬸、兄弟姐妹都還叫他亞伯蘭。可憐的小亞伯蘭。其實他不小了,都已經七十五歲了。然而照他們看來,只要他還沒生出能叫爹爹的小子,就只能管他叫小亞伯蘭。當然,實際上不是他生,而是撒萊生,盡管希伯來人的家譜看起來都像是男人生男人。他只是悄悄對撒萊說過:“別叫我亞伯蘭了,叫我亞伯拉罕,你以后也得改名。”“為什么呀?”撒萊問。“我的妻,你要是見過我眼中所見,知道誰趁人不備時來拜訪過我,就不會問了。”

亞伯拉罕來到空地上,舉目仰望。亞伯拉罕活著的時候,說出這句話的人還沒出生:“人不能兩次踏入同樣的河流。”同樣,人也不可能兩次看見同樣的星空。我們說不好哪件事更加復雜一些。我們只能確定,亞伯拉罕看見的星空不是我們眼中的星空。他一眼便望見了北極星,無數次夜晚,他靠著它把羊趕回營地,在繁星下趕路的羊群就像粼光閃閃的池塘。

他想到自己未來的漫長旅程,想到那時埃及、希伯倫、迦南上空的北極星還暫時不會移動位置,就松了一口氣。現在我頭頂的北極星是天龍座α星,亞伯拉罕想,它端坐中天,一切星宿都圍著它環繞成圓。埃及人將對我吹噓他們的天文學,說他們正在修建一座指向北極星的巨大陵寢。唉!可他們沒有意識到,看似不動的星星也要移動,那將是一個更大、更隱秘的圓。當我的子孫再次漂泊到埃及時,天龍座α星將被小熊座β星取代,而他們將仰望著這顆新北極星返回迦南,雖然迄今我還未曾踏上過那里一步;等到他們的子孫再次被迫流浪,又會有一顆新的北極星俯瞰他們。有種說法是星星能夠影響人的脾氣秉性和命運,大概吧,斗轉星移就讓埃及人喜怒無常。我們希伯來人就不會這樣,因為我們知道如今所見的星星只是夜空的表面,就像巡游的牧民長袍上沾滿的塵沙;他的袍子穿舊了,就等傍晚回家,脫下來拍打拍打,卷起來,再穿時翻一個面兒。到那個時候,我頭上的北極星將再次成為北極星。

亞伯拉罕打了個寒戰。他裹了裹袍子,把腳埋進尚有余溫的沙子里。他想,塵沙就是無限縮小的星星,就像星星是某種無限擴大的塵沙。他感到細沙漏過腳趾縫,而沙石硌著腳掌。我只知道腳下的塵沙里埋著駱駝的骨骼,駱駝骨骼下面的塵沙里埋藏著城市的殘骸,再下面則是與人類無緣的地方。我的腳哪有本事踏上塵沙曾經組成的那座火山,也無緣涉足蜿蜒在深山中的晶閃閃的礦脈,更不可能觸碰海水中無所不在又無影無形的鹽。玫瑰色沙石的廟宇總會坍塌為龜裂的踏腳石,到那時,只有反復切割也抹不掉的層層紋理能讓人認出它來,因為每個氣泡形的凹陷里都嵌著海洋退去時留下的螺殼殘骸……

二、伊斯坦布爾

我們不妨想象這個埋首寫作的男人。他就是黑白照片里的那種樣子:雙目低垂,氣質溫和,神情肅穆。

他書房的窗子面向恢宏的海岸線。此刻臨近圣誕節,天色陰沉,開始零零星星地飄雪。他背井離鄉,舉家遷到伊斯坦布爾,已經一年半了。在他眼里,城市帶有衰敗的氣象。他每天搭乘有軌電車在新城和舊城之間來回。他從佩拉區出發,經過那些風光不再的領事館和高級飯店,穿越希臘語和亞美尼亞語交混的店鋪和咖啡館。他知道還有更多的語言、更多的生活掩藏在幽深的大小街巷里。那條漫長的軌道一路臨海,沿岸布滿了傾頹的,或正在傾頹的帕夏宮殿,那是上百年來的東方游記連篇累牘記載過的——他說不清哪一座宮殿會更持久,是石頭的廢墟還是殘留的記憶,即使親手寫下這些回憶的人已經消失在遍及世間的墳墓里。舊城則由許許多多難解的符號拼接起來:那些浮在表面的、嵌入彼此的、沉入地底的痕跡,即使不是考古學家也能有所體察。他在拉雷利站下車,走進伊斯坦布爾大學,匯入許多像他一樣背井離鄉的歐洲教師中。

他給西文系的學生講授但丁。熱心的學生操著稚嫩的法語,指著報紙上的鉛字替他翻譯。那種新的文字幾十年前不存在,幾十年后也將鮮有人懂:“……五百年前,拜占庭博士們逃離君士坦丁堡,用希臘語喚醒了佛羅倫薩和羅馬。今天,知識與智慧則從西方遷徙回東方。伊斯坦布爾向歐洲打開大門。這是土耳其的文藝復興……”他聽著,為之赧然。在他眼中,一種舊文字被專橫地拆散,筆畫飄浮在浮塵中,又以一種新的面貌強行組合在一起。他認識每一個字母,連起來卻不曉得它們的意義。孩子們天真的聲音機械地朗讀它們,就好像世上第一批嬰兒在牙牙學語。他想,總有一天,全世界將講著同一門語言,過著同樣的日子,無法再接受任何新的生活。到那時,只有來自另一顆星球的人才能夠毀滅我們……

他攤開稿紙,在上面寫道:

“……我試圖解釋,這種思想可以用來理解塵世的歷史,也可以用來理解世界的現實。在表面上,它們都呈現為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發生的一樁樁事件,還有一個個人物。它們全都存在于時間的川流之中,只有當我們從垂直的方向上把兩件事聯系起來理解,它們對彼此才有了意義。這種思想貫穿了整個中世紀的歐洲,我們在埃米爾 馬勒的代表作里,還能夠看到針對許多教堂雕塑的分析……”

寫到這里,他不禁悵惋地想到自己那套丟失了的《法國宗教藝術》。如今它可能遺落在被遺棄的公寓里,上面到處是滿不在乎的指印和靴印;或許它們已經連灰塵都不再是。那還是他多年以前偶然在一間法語招牌的書店里尋到的。他還記得它深紅色皮面的觸感,以及書架后面不知誰的聲音在高談闊論,像是兩個結伴而來的學生:

“故事展開時,沒有什么比‘時間’更能表現‘現實’了。而什么樣的描寫能夠完全忠實地再現故事進行的時間呢?是對話。小說家就像錄音機一樣記錄下角色的一言一語。其他種類的描寫,都或多或少制造著假象,阻礙時間如實推進。你想想吧,設想一篇小說,從頭到尾都是對話、直接引語,連‘她嘆了一口氣,撫弄著裙角,無可奈何地說……’,或者,‘他恨得牙癢癢,巴不得她倒霉,但只得裝出一副諂媚的樣子接道……’都不要有。你讀它用了多長時間,故事就推進了多長時間。接下來一篇小說則從頭到尾都沒有對話,至少沒有直接引語,篇幅可以無限延長,想讓它多長都可以。你可以描述眼下任何事物的來龍去脈、起源生成和未來。人物的內心意識,一方面來自外部事物即時的喚起,一方面來自內心對過去的回憶……可是故事實際發生的時間可能只是三天,一天,一小時,甚至一秒鐘……這種情況有點像《天方夜譚》。”

最后聽起來更像是一句俏皮話。他用心地聽著,覺得這種說法并不完善,但頗為有趣。他想了想,接著剛才的段落寫道:“人類的頭腦依賴現實和時間,可能就像依賴面包和水。從古代開始,人們就在思考怎樣用時間解釋現實。一種是現世的時間,一種是內心的時間……”

三、他尚且不知……

他被迫啟程,遠離故鄉。沒人記得,起初他究竟是持杖跋涉,還是乘船遠航。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出發點將是別人的目的地,他的目的地則成為另一些人的出發點。他呼吸的空氣灼熱,帶有硫黃的氣息。他將看見沒人見過的樹妖和海妖,活人和死人在他身邊交錯走過,過去的軌跡和將來的軌跡反復涂抹同一塊地方,直到起初薄如蟬翼的紙卷厚如石板。他尚且不知道他將成為許多人的父親和許多國度爭相指認的父親,盡管那些人和那些國度的脾氣秉性都相去甚遠。有人在夢中給他展示過一個時刻,其中包含了過去、現在和未來。那個時刻的滋味有如新結的果實,最外層酸澀,中間綿韌,內里堅硬。

他尚且不知道自己將被另一個人詠唱,他的形體將化為聲音,他的汗珠將化為西風里消逝的節拍。詠唱他的人歌頌愛的勝利,然而他本人尚且不知道,自己的詩句將被拆散,匯入新的句子中去,就像人們拆下舊項鏈上的石榴石,又嵌入另一頂新鑄的王冠。他的句子和別人的句子終于不分你我,就像人們把新釀的葡萄酒倒入陳釀的壇中,滋味彼此融合。他不認識那些句子的主人,他們之間尚且遠隔千里,隔著陌生的沙漠、海洋和城郭。人們將分不清他與其他作者的句子,就像舌頭嘗不出交混的酒。他尚且不知道,他的詩篇將口耳相傳,他將認不出那些皇皇注疏竟然講的是自己的句子。那個句子預言了一個嬰孩的誕生,那個沒有名字的嬰孩將受到萬人傳誦。他尚且不知道,那個句子將在地里生根發芽,韻腳成為花崗巖基座,句子和它的疊音化作一排排柱廊,其中一個神龕里就站著他自己的影子……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終將見到那些句子的主人,也終將見到他最初歌詠的漂泊者,也將被下一個漂泊者詠唱。他們三人將面面相覷,不知究竟是誰從誰的面孔中看到了自己的映像。

下一個漂泊者被迫啟程,離開家鄉……他尚且不知道自己的歸期,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實面目。傳說他死后人們還能見到他的幽魂,這樣也算順理成章,因為他活著時就不太能分清活人和死人的世界,也不太能分清自己與別人的伴侶。人們堅信他常常往來火獄,你不見他連胡子和臉龐都給熏黑了?據他的幽魂聲稱,他死后才終于獲得了真正的生命,終于留在了真實的世界。他和上一個歌詠者并肩走過幽冥之地,見到了第一個漂泊的人,后者卻相信自己僅僅是作為影子在那里停留。他全神貫注地凝視自己預示未來的夢,沒有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他尚且不知自己將是但丁眼中的維吉爾詠唱的埃涅阿斯。

四、伊斯坦布爾

“我想提醒讀者們注意《玫瑰傳奇》和《神曲》的手法差異。”他整整思緒,繼續寫道,“守衛煉獄山的加圖不是一個象征,而是一個被預先描述過的,而如今已被完成、已經顯露本真面目的形象。在歷史中,他珍視政治自由就如猶太人遵從律法;而今,他已經從轉瞬即逝的塵世歷史中隱退。在上帝眼中,只有不朽靈魂的自由。但丁向我們傳達著這樣一種觀點,即《神曲》的世界是最終完成的世界,人們的形象在那里得到了最終的揭示,但這種最終的、永恒狀態的揭示卻更加鮮活,更加血肉豐滿。在那個世界,人并未損失作為塵世的人的一切真實,而是將這種真實作為最終的狀態固定了下來……”

他的目光落到案頭夾著的一張明信片上。上面印著伊阿宋出海尋找金羊毛的故事,畫面細膩而古拙。那正是《玫瑰傳奇》的手抄本插圖。他不用看就背得出后面的字:

親愛的埃里希:

愿這些小船載著我最熱切的思念駛向您。

您的W.B.

于巴黎,1935年11月30日

那還是兩年前他在馬爾堡收到的。他十分珍惜這張明信片,一直把它夾在自己的記事本里。觸動他的不僅是問候,還是對方悉心挑選圖畫的心意。就連寫全名都有可能招來麻煩,一張畫卻能承載只有兩人才懂的字謎。插圖是法國國家圖書館藏本的復制品,寄卡片的人想必常常出入那里,在黎塞留街的某間書店買下了它,匆匆寫下幾行字,寄回他早早逃離并將永不回返的祖國。這也許是他緬懷過去的一種方式。他們會共同回憶起柏林,兩人的住所同在夏洛特堡,僅僅一街之隔。那時他還不過是普魯士圖書館的小管理員,習慣于幫助靦腆的讀者翻找一個個小抽屜里的索引卡片,直到窗外透進來煤氣街燈接連亮起的點點火光。如今圖書館在他的腦海中只是一個明亮恢宏的影子。當時兩人都在寫授職論文,以求在大學謀得一個教席。他們一個研究巴洛克戲劇,另一個以但丁為題。兩個人探尋的軌跡偶爾會落到同一張圖書卡片上,再從此出發,延伸到相隔遙遠的世界,就像一度相合而后永無交集的命運。

此時此刻,寄出小船的哲學家窩在黎塞留街的國家圖書館閱覽室里。他的天使比以往更頻繁地出現在眼前,它表情驚恐,被颶風裹挾著,面朝越積越高、無可挽回的廢墟。法國淪陷的前夜,他永遠逃離了巴黎,徒步穿越西班牙的國境線,來到海邊,服毒自殺。他的手稿和信件直到數十年后才零零星星地被人發現,就像考古學家在沙漠巖洞中發掘出遺落的教派與失去的經卷。文獻學家解讀了重重記錄,這些泛黃紙張的坎坷經歷才像倒帶一樣漸漸浮出水面:它們從東柏林檔案館蒙塵的鐵皮柜子里掙脫出來,返回紅軍收繳德軍檔案的卡車里,再退回到巴黎蓋世太保的黃色檔案夾里;再往前,黑色的印章消失了,曲別針脫落了,它們再度變回新鮮潔白的信紙,返回到巴黎堂巴勒街尚且無人闖入的凌亂公寓里,再度落入收信人的手中,任憑他回想起柏林的往昔、《玫瑰傳奇》或是普魯斯特;他疲憊的眼睛會掃過這樣一行文字:

……親愛的朋友,就眼下世界的狀況來看,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我們正身處在神意的巨大玩笑里。

您永遠忠誠的

埃里希 奧爾巴赫

那是他寄給本雅明的最后一封信。他無力再觸及巴黎,以及深陷在那里的舊友。在上幾封信里,他的口吻還不無天真(“目前為止,一切還好……我很難解釋我現在的處境……也許他們考慮到我曾經參戰為國效力……總之,我還有權利在冬季學期授課。”)。那篇在普魯士圖書館寫就的以但丁為題的論文僅僅讓他在大學里任教了六年。1935年12月,他接到了校方的“退休”通知。

唉!可憐的人,你永遠是這副樣子!他聽見某個聲音這樣說。沒人比你更會忍耐。沒人比你更能自制。你溫和,謙恭,順從。你掌握得住你自己。無論什么時候,你都體面,自持,你就像你應該像的樣子。你像你應該像的學究,像你應該像的老德國人,像你應該像的猶太人。可是,你不像流亡者。誰都不知道流亡者應該是什么樣子。也沒有流亡者能掌握得住他自己。他事先并沒有料到,明信片上的小船陪伴著他渡過了內海,他的航路或許一度和漂泊的阿爾戈號重疊,最終在伊斯坦布爾靠岸;在神話的時代它還叫作利戈斯,其狹窄的海域還在等待著伊俄化身的牛通過。現在,那片海就在他書房的窗戶腳下。

他揉揉眼睛,抬眼望向外面,看見了一切,卻又什么都沒看見。他知道陰霾中矗立著港口的燈塔,火光忽明忽暗,就像前后燃著兩副臉孔的雙面神在旋轉,照亮的是已經消逝在大海中的艦船、曾經閃亮的甲胄、紀念碑、螺鈿別針、手推車、空空如也的罐頭盒,上面印的文字不再有人看得懂。在同一片海域上,兩支迎面駛來的船隊擦肩而過,彼此的影子像幽靈一樣交會,一隊由東向西航行,目的地是佛羅倫薩和羅馬;另一隊由西向東航行,企圖在前者起錨的港口登岸。他們都面帶驚恐和茫然的表情,不知將來的命運。他們的故鄉都在陷落,那種傾頹的力量向外推搡他們,比任何浪潮都要不可抗拒……

五、加拉達圖書館

他端坐在《上帝創造亞當》之下,背靠《新約》,面朝《舊約》。庫邁的女先知正對著他的頭頂。他的正面是摩西分開紅海,往右手邊一瞥就是《最后的審判》。

他想,這也許是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坐在這里,從容不迫地觀看這場人類戲劇的圖景。跟它們相比,我們現在上演的戲碼有種可笑的莊重,仿佛是對它們的拙劣的模仿。跟它們相比,我們自己是更真實還是更虛假呢?畢竟,等到我們失去了凝望他們的眼睛,亞當的目光也依然凝固在他得以誕生的瞬間。血肉豐盈的肢體充滿了作為戲劇舞臺的世界,比我們更無拘無束,比我們更專注,因為他們的生活是剔除了雜質、更加剔透與純粹的生活,好比從天青石里提煉出審判日天空的湛藍色。

“這便是圖畫和語言的不同,閣下。故事從創世記講起,經由耶穌的降生講到無始無終的天國。我們只消投去一瞥,只要不是瞎子,便能將世界的歷史和未來盡收眼底。從某種意義上說,圖畫沒有時間。我們所理解的時間也許只存在于語言中。人們每次的祈禱——愿上帝的榮光囊括了今茲永遠,并且永無窮盡——實際上是對時間的祈愿。比方說,今茲永遠(nunc et semper)有四個音節,舌頭說到‘永遠’時,‘今茲’早已成為過去。我們的語言處于時間的序列之中。”

“難道上帝沒有語言嗎?眾所周知,從他的一句話開始,才有了宇宙。”

“可是我們不清楚天國的時間規律,不清楚他是怎樣說出那句話的,他的語言世界是否像這天頂畫,那些觀看并理解它的人就把握住了時間的川流,從而感到愉悅和震撼……”

他回想著這些對話。我的眼睛也快不行了,他這樣想時已經不再感到傷感,即使他不得不戴上老花鏡,瞇起眼睛把那張小紙條湊到鼻子跟前,才能勉強看清選票上面的名字。真正使他傷感的是,同他談論過上帝的語言與時間的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不久前有人從土耳其捎來消息,那不過是一則遲到的、漫不經心的訃聞,經過層層轉達才傳到他的耳朵里。

“我永遠感謝您。”他記得,這是從對方口中聽到的第一句話。他記得頭一次見面時對方局促的模樣,似乎不知道該怎么問候他,又該怎么稱呼他。對方穿得嚴肅體面,甚至打上了領結,仿佛要去大禮堂發表演講。他們最終彼此問候說:“您好,特使閣下。”“您好,教授先生。”身穿多明我會僧衣的修士恭敬地為他們打開大門,領著他們穿過重重走廊,沿著盤旋的樓梯登上閣樓。一股古書特有的甜絲絲的氣息涌過來,像夏日的河流一樣將他們淹沒了。這是真正的圖書館,有條理,有索引,分門別類,把人從混沌與失序的恐懼中拉出來。“米涅的《拉丁教父全集》!”他看見教授興奮地喃喃著,那種神情就像闊別多年的朋友重又聚首。他從書架里抽出一冊對開本的皮面書。翻開的書頁面泛黃,印著雙欄的密密麻麻的小字體。他輕輕地捻動紙頁,仿佛這些脆弱的植物纖維明天就將隨風散盡,不復存在。

他把一紙蓋好印章的文件塞到教授先生的手里,上面用意大利語寫著:

我,教廷駐土耳其特使安杰洛 龍卡利,請求加拉達圣彼得圣保羅修院向埃里希 奧爾巴赫教授無條件開放修會圖書館及其全部藏書,務必給予其必要的協助。

于伊斯坦布爾,1937年1月

教授有點哽咽,又鄭重其事地重復了一遍:“我永遠感謝您!伊斯坦布爾的圖書館和書店雜亂無序,東方文學的研究者興許能夠滿意,但對于研究但丁的學者來說,能找到的東西就太少太少了。如果沒有這個圖書館,我什么都做不成。”

然后他們談起了上帝的時間,談起了《舊約》和《新約》。

“亞伯拉罕和摩西對您的意義更加重大,因為他們是您的祖先,不是嗎?”

“真的,我從未考慮過亞伯拉罕與我本人的關系,我本以為我是像您一樣去理解亞伯拉罕的。”

“像我一樣理解亞伯拉罕,這是什么意思?”

“我是說,像歐洲人一樣理解,像浸淫在基督教文明中的人一樣理解。”

“可您并非基督教徒,不是嗎?”

“我不是,我始終認為自己是猶太人,但是,在此之前,我首先是個語文學家。我唯獨相信的,是人的語言。是人在這個或那個歷史條件下由語言左右的思想。我熟悉《舊約》的語言,我思索亞伯拉罕的命運,比思索我自己的更久。”

“那么《新約》呢?既讀《舊約》又讀《新約》的人應當怎樣看待亞伯拉罕呢?”

“我有一種模糊的感覺,我好像從加拉達圖書館里找到這個答案了。”

有那么一陣,他們的聲音淹沒在了不息的鐘聲里。他還記得那是下午三點,是第九時經的鐘聲。教授突然說:“這鐘聲和我在佛羅倫薩時聽見的一模一樣。”他是個容易動感情的人,這話讓他鼻子一酸。此人像但丁一樣流亡,像但丁一樣不知歸期。如今他終于知道了,教授先生在戰爭結束后離開土耳其,去了美國。就像但丁沒有再返回佛羅倫薩,教授先生也沒有再返回他的故國。他以后也幫助過各色各樣流亡的猶太人,但其中只有一個人需要加拉達圖書館。我們后來知道了,不如說是加拉達圖書館在等待他。我們還終將知道,究竟是教授先生需要特使閣下,還是特使閣下需要教授先生。

昔日的教廷特使深吸一口氣,披上深紅圍肩。他走向陽臺,前方引路的人在擴音器前站定,開口時抑制不住顫抖的音調:

“我要向你們報告一個大喜訊:我們有了教宗!他就是安杰洛 朱塞佩 龍卡利樞機,取名若望二十三世。”

六、伊斯坦布爾

“我們已經略略談過了這種思想的特征。亞伯拉罕、以撒和摩西的形象預示著未來的基督,等待后者來揭示他們、完成他們。這種思想從垂直的方向上,將歷史中相隔遙遠的人物或事件聯系起來。”

他繼續寫道:“它改變了人們理解現實的方式。從這個角度上說,時間的先后順序并不是首要的。沒有一種形象是孤立存在的。只有從俯瞰時間的角度,從神意的角度,我們才能夠理解每個形象的意義。它們等待著自身的真相,成為終將實現、即刻完滿的神圣真實的一部分。而真相也不僅僅是將來的,它既存在于彼世,又充斥于上帝眼中的每個瞬間。真相蘊含于時時刻刻——換句話說,以超越時間的方式而存在……”

他思考了一會兒,把上面一段劃掉了,覺得有些話并沒說清楚。廚房的燒水壺正滋滋作響。這時,他聽見有人輕輕敲門。他看了看表,下午三點。瑪利亞和克萊門應該五點才會回來。

他起身去開了門。來者其貌不揚,他不記得見過他。奇異的是外面下著雪,他的帽子和大衣上卻干干凈凈。一種別樣的感覺忽然攫住了他。

“您有何貴干?”

客人摘下帽子,開口說:

“我是和以色列人的孩子在一起的。我到這里來找工作。”

他愣了愣,覺得這話別扭卻熟悉,仿佛不久之前剛剛聽人說過。他努力回想著,卻一無所獲。

“這么說,您也是猶太人?”他狐疑地問。

“我是猶太人的朋友。”

“您也是流亡者?”

“我是流亡者的朋友。”

“您是什么組織的代表嗎?”

“我是個代表。”客人似乎覺得他的用詞很有趣,“我代表的也可以算一個組織吧。”

“我對政治不感興趣。”他想了想,又謹慎地補充道,“雇用我的大學禁止我參與政黨。”

“我的組織是與政治無關的。”

來人的措辭還算溫和,但是口吻過于隨便。他本來十分篤定兩人是平素第一回謀面,現在也懷疑起來。他去廚房端來兩杯茶,期間試著回想在哪里見過訪客的臉,卻做不到。

他忽然想起,剛才那句自我介紹的話出自《多俾亞傳》。三天前,他還在加拉達修院的圖書館核實過幾個句子。那是一本19世紀印刷的拉丁語《圣經》,太多的手指摩挲過它,書頁邊緣都發黑了。

“您是龍卡利大人派來的?”他不由自主地這樣問。

客人搖了搖頭。他不確定自己聽懂了對方的回答:

“安杰洛 龍卡利的工作值得贊許。神對他的未來自有安排。”

沉默了一會兒,他突然發現,四周的家具都變得模糊不清了。眼下明明是午后,卻暗得仿佛入夜。他也說不出發生了什么,頭腦中的澄明感卻前所未有。

“我是在做夢嗎?”他說。

“不,”客人篤定地說,“你在現實里。我們在現實里。按你的話說,在‘塵世’里。眼下我們都是塵世中的一個形象。”

“莫非你讀過我的研究嗎?”

“我不需要讀書。”客人說,“我眼里看見的事物和你們的不大一樣。現在是1937年。你的《預象》快要寫成了。你已經在醞釀著下一本書,盡管對你來說,它還只是一些模糊的片斷。對我來說則不是。我所看到的比書的全貌更多。”

他并沒感到太震驚。他發現自己漸漸接受了眼前的現實。一種曖昧而強有力的情感從他心底升起。他想,這也許是他血脈里流傳的某種信賴感在作祟。就是這種毫無理由的信賴感,讓亞伯拉罕在晚年遷出哈蘭,背井離鄉,聽憑神意。

“你找到了我。”他說,“這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如果亞伯拉罕和維吉爾是真實的,”客人反問,“我和你又為何不可能是真實的呢?”

這話有如猜謎,他卻莫名聽懂了。

“確實,在寫手頭這篇文章時,我對何為真實有了一些新的想法。”他字斟句酌地說,“第一個念頭可能是在加拉達修院的圖書館里誕生的。拉丁教父們的作品讓我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以撒的犧牲預示了基督的犧牲,基督的犧牲成全了以撒的犧牲。可是,以撒不是象征,不是隱喻,以撒就是以撒。他確確實實在迦南生活過,年輕時差一點被父親殺死,老眼昏花時又被妻兒蒙騙。什么是現實?怎么理解現實?我想說得再多一些。”

“但丁的時代以后,人們就不再輕易相信天國了。”客人若有所思地說,“故事太過久遠,就容易被當成遙遠的影子。”

那么我們呢?他想,也許我也是什么人的影子。我不知道誰將前來揭示我,完成我,因為我身處在時間之中,只有等待遙遠的未來。不過,在超越了一切時間的神的眼中,“未來”又是什么呢——他心里有個聲音在問。他不置可否,他知道這是奧古斯丁的問題,是從遙遠時刻傳來的回響。

“教授,”訪客認真地說,“你并不處在任何玩笑里。玩笑是人們眼光受限時想出的字眼。從秉性上,你喜歡莊重多過玩笑。不要懷疑你是真實存在的。你在另一個世界也將作為整個的你存在。”

他平靜地聽著。他們之間有一種日常寒暄的氣氛,任何對話仿佛都是順理成章的。他沒有頂禮膜拜的習慣。“因為我是語文學者,”他對自己解釋道,“我只相信人的語言。我熟悉《舊約》人物的行為邏輯。我思索亞伯拉罕的命運比思索我自己的更久。我試圖設身處地理解他,他的行事作風最終影響了我。這再自然不過。”

窗外的景象是喧嚷的集市,小販們在古舊的街巷上兜售蜜餞、掛毯和貝殼。再遠處是圓頂和尖塔的輪廓,以及背后曲折恢宏的海岸線。而他眼中所見的卻是在內海漂泊的尤利西斯,舉行家宴的羅馬主婦,在斗獸場迷失自己的神學家,在火獄中徘徊的但丁,在小酒館里痛飲的礦工,織長筒襪的主婦。那與其說是一個形象的世界,不如說是一個語言的世界。他記憶中的世界正在他腦中慢慢成形。他將要把已經逝去、坍塌的記憶一經一緯地織成掛毯,那就像一座城市在紙上的投影。那座城市已經分崩離析,蹤影難尋,他只是在憑記憶畫下它的全貌。他想起童年時在街心公園最喜歡的游戲:用沙子堆城堡。沒有城堡是憑空建起的。那是沙子的移動。我們腳下的城墻和尖塔越來越宏偉,它腳下的空洞也就越來越深。

“從沒有時間的地方觀看,人是什么樣子的?伊斯坦布爾是什么樣子的?”他小聲問。

“用普通的語言很難說清楚。”客人回答,“就像在岸上觀看不舍晝夜的川流。”

他看著對方站起身,把帽子拿在手里。

“時間到了,我該走了。”

“您要去哪兒?”

來訪者站在門檻上,回頭看了他一眼。他不確定最后是否看清了對方的面孔。

“去哈蘭,拜訪亞伯拉罕。”

門在他背后關上了。

他長出一口氣,感到像從散了戲的劇院中走出來似的,既興奮又疲憊。他端起茶杯,卻因杯子滾燙而又馬上放下。他好奇地用匙子攪了攪,發現放進去的糖塊才剛剛開始融化。

我所想象的是流亡伊斯坦布爾期間寫就了《預象》的埃里希 奧爾巴赫,他正在醞釀他的不朽之書《模仿論》。就像他為《圣經》提煉的獨特的時空觀和歷史觀一樣,他提出:故事并不總是按照時間的線性順序前進,在上帝這個書寫者的眼中,歷史遵循著某種更隱秘、更纖巧的秩序。天使在某一時刻造訪了他,就像他造訪了亞伯拉罕和撒萊、瑪利亞和約瑟一樣。這些人和事在天使眼中并無虛實先后之分。

[注:文中奧爾巴赫筆下的段落多源于《預象》(Figura)一文,初版發表于《羅曼語文學檔案》第22期,1938年佛羅倫薩出版。]

責任編輯 杜小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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