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 胡葳
何平:謝謝你給我提供了那么多的文本,包括好幾篇未完成的文本。一般的寫作者都不愿意把自己未完結的作品拿出來示人,但對一個研究者而言,閱讀作家的未完成稿也許更能看到作家寫作遇到的困難和難度。你的寫作量并不大,這和你的寫作年齡不相稱,你能說說你寫作中會遇到的問題,可以用你給我的“未完成”作品做例子。
胡葳:我提供的文本,時間跨度的確很大。我的寫作量不大,也許和我“旁逸斜出”的興趣有關,也和我需要寫論文有關。要是將我的研究所花費的時間、繪畫、博客文章、小說綜合考慮的話,大概可以解釋吧。我寫作中遇到的問題很實際,就是如何設想出豐滿的情節、翔實可信的人物對話,以此推進、進而完成最初的故事構想。很多未完成的作品都卡在了這里。
何平:你是哪一年到法國的?如果方便,說說你在法國的學習和寫作情況。
胡葳:我是在2007年本科畢業以后來法國的,在巴黎索邦大學相繼完成了文學碩士和博士論文。我的學習情況和其他研究生沒什么區別——聽課、泡圖書館、寫論文。不過,或許不是所有寫作者都能與我分享相同的體驗——即法國-歐洲的圖書館與檔案館。在那里,對于博爾赫斯所塑造的對書籍與圖書館的崇拜——“天堂是圖書館的模樣”——等概念,就會有更深刻直觀的體驗。它影響了我的學習和寫作模式。在《未來的影子》里我寫圖書館“古書特有的甜絲絲的氣息”,“有條理,有索引,分門別類,把人從混沌與失序的恐懼中拉出來”。這大概是法國的學習生涯對我最大的塑造了。
何平:雖然發表的是你的《未來的影子》,但我還是認為能夠代表你目前特色和水平的小說是《佛蘭德鏡子》,你自己說過《佛蘭德鏡子》“算是我在法國研究生活的幾年來,對于研究和文學趣味的一段時期的總結”。是不是可以說,小說《佛蘭德鏡子》一定意義上也是你的“研究”?我很好奇你為什么不完全用論文消化研究,而是選擇小說?有一個事實必須承認,在世界通行的學術制度中,研究就必須出論文,小說這種“無用”的寫作,我們的學術體制是不承認的。
胡葳:創作對我是必要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對創作者本人來說,當然極為“有用”。它不受限于學術評價框架,首先完全屬于創作者自己。感謝小說,它用講故事的方式,“接住”了我不愿或難以納入研究之網的大大小小的碎片、想法和念頭。《佛蘭德鏡子》可能包含著十種以上可以發展為論文的研究主題,但我用虛構的方式重新組織和敘述了它們。我不知道誰會來讀我的論文,但我清楚有人會來讀我的小說,并且喜歡它。從這個角度來說,小說比論文“有用”多了。
何平:不過想想你的繪畫,你的手抄本研究興趣,你的“有用”都會旁逸斜出許多“無用”,小說不過只是你的一種“無用”而已。也許,恰恰是這種“無用”之心,使得一種新小說成為可能。
胡葳:我不清楚是否存在“有用”的小說。我寫的小說可能沒有什么可稱為“新小說”的地方,而恰恰是從小說的古老而基本的訴求出發,那就是講故事。
何平:在此前的幾次微信中,我們都交流過同人寫作問題,同人寫作本身其實就是建立在研究之上,就像你小說題目的“影子”和“鏡子”,同人寫作是有母本或者源文本的。
胡葳:西方文學研究者會說,“影子”和“鏡子”的概念有著強烈的中世紀基督教色彩,《圣經》借助這兩個意象,談的是此世與彼世之間的關系,它將此世視為“影子”和“鏡子”,將世界末日后的“新天新地”視為本物與本相。當我在《佛蘭德鏡子》和《未來的影子》提到這兩個概念時,可以說是基于上述的思路在用典。
何平:這帶來一個問題,如果我們對同人寫作不了解,這些有源文本的寫作,如果其源文本是你說的黑塞或者《悲慘世界》這樣的“外國文學”,在源文本脫落或者不在場的情況下,同人寫作和“翻譯”作品太相似了。這也是一開始,我們對《佛蘭德鏡子》遲疑的地方。但《佛蘭德鏡子》要比同人寫作復雜得多,它的源文本是你的“研究”。同人寫作在網絡空間有著自己的作者和讀者群,如果公開發表,肯定會遇到版權的問題,但如果選擇公版或者建立在類似你的“研究”之后的結果,可以有效地規避侵權的風險。我覺得,你的小說是提供了一條同人小說“見光”的道路。
胡葳:我倒不認為《佛蘭德鏡子》和我的同人寫作直接相關。同人作品給普通讀者帶來的“源文本”屏障,是對“原作”獨有的粉絲化詮釋邏輯。但如果說《佛蘭德鏡子》的閱讀困難來自于我的“研究”,這實際上是所有知識型小說所共有的障礙(我所想到的是埃科用《玫瑰的名字》的學究式開頭挑選自己的讀者群)。而《佛蘭德鏡子》看上去像“翻譯過來的外國文學”,這倒是一個事實。這可能由于我基本閱讀與研究的興趣,都是與翻譯及沒翻譯過來的外國文學有關。我倒覺得這種寫作方法很有意思。比如語言:大體上,我不寫不能轉換為西文的句子,有時,我甚至會先用外語來思考一句話。這可能與我漸漸習得了用法語研究寫作有關。我和一些有海外經歷的作者或西文作品的編輯交流過,這種情況不是獨有的。實際上我覺得這是中文寫作的一種很有趣的嘗試。摻入外語的思考,有助于我更準確地為想表達的東西塑形。漢語很自由,它允許寫作者探索屬于自己的母語。
何平:再有就是批評家和研究者面臨的挑戰。你的研究方向是天主教神學與文學、現代作品對中世紀的想象與改編。你也說過,“從敘事結構上,我一直希望創作一個‘故事套故事’性質的‘俄羅斯套娃’模式的故事。故事中許多的主題,都是多年來旅行、閱讀、研究中感興趣的點:中世紀晚期佛蘭德(佛拉芒)藝術、神秘主義神學、貝居安修會、晚期羅馬-早期教會時代的神學討論、圣心崇拜、圣雅各朝圣路、中世紀手抄本、圣徒崇拜(尤其是圣女烏爾蘇拉的傳說)、使徒約翰的形象,等等”。這意味著沒有這些“中世紀”知識,讀這部小說會很“隔”。想象中,你的這些小說是有理想讀者的,網絡空間使小眾的閱讀群落成為可能。那可以對《未來的影子》做一點知識補課式的“劇透”嗎?
胡葳:實際上,《未來的影子》的“研究”色彩更濃。它的靈感來源是埃里希 奧爾巴赫的《模仿論》和《預象》。西方文學的研究者對他并不陌生。他作為猶太人被德國大學驅逐,在伊斯坦布爾流亡中寫下了西方文論名著《模仿論》。故事的靈感直接源于奧爾巴赫的“預象”(figura)理論。這種理論解釋的是基督教如何解釋《舊約》與《新約》的聯系:在基督教教父看來,《舊約》的人事物是對《新約》的“預表”,《新約》的人事物是對《舊約》的完滿(比如亞伯拉罕獻祭以撒與耶穌受難的關系)。這是一種將看似分散、遙遠的人事物結合在一起的邏輯,是一種獨特的時間觀。于是我想,如果用“預象”的時間觀來寫奧爾巴赫本人,會是什么樣子?他和他所研究的文學形象——亞伯拉罕、但丁、維吉爾,和他命運坎坷的同時代人——本雅明、未來教宗若望二十三世……一同在天使眼中成為并無先后、輕重之分的形象,成為奧秘難測的歷史之網中的一環,他們真正的面貌與關聯,或許要到另一個世界才能得到解答。這也許是我以西方文學研究者以及虛構寫作者的身份,以小說的形式,對奧爾巴赫的一種致敬。
何平:說到網絡空間的閱讀和寫作,你更著名的身份是作者“Dome”和《世界之灰》,類似《花城》編輯杜小燁這樣的混耽美圈的可能并不知道胡葳,但都知道“Dome”。耽美的源頭就是《星際迷航》的角色配對同人。這是你出國之前寫作的另一個源頭,在你后來的寫作中,除了純粹的耽美寫作,在你寫作的其他部分有沒有也成為一種生長性的文學因素?我之所以問這個問題,一方面是了解耽美在網絡寫作的現狀;另一方面也想看看耽美的文學可能性。
胡葳:在此呈現的《佛蘭德鏡子》和《未來的影子》,都不是耽美寫作。耽美是特征鮮明的類型文學,它以耽美讀者的明確閱讀期待為前提。《佛蘭德鏡子》可能是一個比較微妙的交集點。因為它首先是作為“個人志”發行的實體書,購買它的大都是知道“Dome”這個筆名、知道《世界之灰》、習慣于閱讀耽美的人群。但抱著閱讀耽美故事預設的讀者,面對《佛蘭德鏡子》是十分困惑的,因為他們找不到“耽美”這種類型文學中約定俗成的元素:主人公是誰和誰,愛情主線在哪里,結局是喜劇還是悲劇。提到耽美讀者對于耽美敘事的期待,我總是想起博爾赫斯評論《神曲》的話:“但丁想打聽的是,他們(保羅和佛朗切斯卡)是如何知道自己相愛,如何相愛起來,以及甜蜜喘息的時刻是如何到來的。”我寫《佛蘭德鏡子》時,我很清楚它不符合耽美類型的要求,耽美也不符合我在此刻想要表達的全部。可以說,《佛蘭德鏡子》在耽美讀者群中并沒有找到它的受眾。當然,一個既閱讀耽美又閱讀非耽美的讀者,他的興趣與預設是能夠隨著閱讀進程而靈活改變的:他會為故事中某些“甜蜜喘息”的暗示而欣喜,也能意識到這不是敘事的中心。我很高興,不少熟悉我耽美作品的讀者,也接受并喜歡了我脫離耽美預設的作品。我也很高興,《佛蘭德鏡子》也找到了不閱讀耽美、純對語言文字有著熱愛的新讀者。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