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晨光[山西大學, 太原 030000]
《三十二》,一部關于“中國幸存‘慰安婦’生存現狀”的四十三分鐘的紀錄短片。短片的主角,是全世界唯一公開自己和日本兒子身份的“慰安婦”——廣西荔浦的老人韋紹蘭。2012年,“80后”導演郭柯偶然在微博上看到韋紹蘭老人的故事,深受觸動,產生了拍攝慰安婦題材影片的想法。而后他多次拜訪老人,秉持著尊重與愛護走進了老人的生活,記錄下老人的日常。他把所有的情愫都雜糅進生活的常態中,用平實質樸的筆觸拍攝了一部紀錄片,并把它命名為《三十二》,三十二,是時至2012年中國公開身份的“慰安婦”幸存者數量。
紀錄片通過主人公韋紹蘭的親身講述以及對其日常生活的細致記錄,試圖走進老人的內心世界,聆聽她對生活的包容、對生命的堅韌。紀錄片沒有強烈的矛盾沖突,沒有觸目驚心的畫面,也沒有刻意的煽情,只有耄耋老人的娓娓道來與日常紀實。去歷史化、去標簽化的創作手法,做到了不消費不夸大這一敏感題材,擺脫了旁觀者的獵奇之心與憐憫之情。“這世界真好,吃野東西都要留出這條命來看。”影片的最后,老人的自述打動了所有觀眾,也使得影片有了一個哀而不傷的結尾。正視,是給予老人最大的尊重。該紀錄片通過對視聽語言要素的合理巧妙運用,讓原本沉重壓抑的敘事變得舒緩平實,將抽象的概念形象化地展現出來,讓人們感受到韋紹蘭老人對生命的熱忱和從容,向觀者徐徐道出了生命的意義與豐富的主題情感。
紀錄片的畫面鏡頭能夠直觀具體地展現出敘事對象的形象含義,再現真實的敘事場景,給人以強烈的視覺沖擊與藝術感染力。該紀錄片的影像中非常注重提煉一些詩意的畫面,一方面展現了秀美的桂林山水,另一方面表現了韋紹蘭老人的家徒四壁與她的生活日常,炒菜、吃飯、洗衣、挑水……兩種極致視覺感受的碰撞,使得詩意有了更為深遠的戲劇張力。
空鏡頭主要用于表現敘事背景環境和畫面鏡頭之間的切換過渡,能夠傳遞出一種深遠意境的表達以及對紀錄片敘述主題的思想和情感表現。
《三十二》中的大量空鏡頭用來表現片中主人公的生活環境,客觀呈現老人的艱苦生活。如影片開頭打出片名后,伴隨著老人的劈柴聲展現了一連串廚房的空鏡頭:門牌號、櫥柜、簡易案板、鐵鍋、燒焦的木棍以及滿是油污的燈泡、變焦到漏洞的屋頂一角。緊接著老人自述三個月九十塊錢的低保:“會用就夠了……怎么會夠,怎么又不會夠,我都不曉得……”二者產生了鮮明的對比,現實的生活之痛與內心的報之以歌消解了大眾關于“慰安婦”的刻板印象。沒有血淚控訴、苦大仇深,韋紹蘭老人就跟普通老人一樣,就像生活中每一個笑意吟吟充滿生活智慧的老奶奶,以此奠定了這部作品的基調,沉靜穩健、平實質樸;而后場景轉換到老人的臥室,滿是蜘蛛網的破陋房頂、燈泡、雜亂的窗臺、床幔邊搖晃的燈繩以及四周飛揚的灰塵,字幕顯示:“一九四四年十月,日軍陸軍第十一軍包圍桂林……”老人談到不愿憶起的往事,由此采訪地點轉換到更為私密的臥室,不僅顯示出對老人的尊重和愛護,也全面展現了老人貧苦的生活居住環境,更顯出老人對生活的熱忱和生命的從容。此外片中還有幾處別有深意的空鏡頭,仰拍的固定鏡頭下前景是燈泡,后景是狹窄的木窗以及照射進來的刺眼陽光,這是在韋紹蘭老人說到從日據地逃跑回家時的第一個鏡頭,表達了在絕望中照射進生命里的一縷彌足珍貴的陽光——家;還有一段19秒天空的空鏡,仰拍下前景是電線,后景是陰云密布下被遮蔽的太陽,“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戰宣告結束”,字幕緩出后畫外音是老人的獨白“一九四五年,七月十三,我生下善學”。兩件事可以因具有新生這一意義被歸置在一起,但是與新生相伴的希望與未來一如畫面中陰晴難定的天空那般不明朗。這些空鏡頭的運用并不顯得突兀,而是作為片中的時間和空間轉換與節奏的控制調節的重要手段,訴說著歲月的腳步。
《三十二》中運用了大量特寫鏡頭來展現老人生活的細節和歲月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在人物的自述式采訪中多用特寫表現韋紹蘭老人風燭殘年、枯瘦伶仃的臉。談到被日軍抓走的害怕慌張,淚眼婆娑,充滿驚懼的臉;談到逃跑回家不被丈夫理解且余生沒有很快樂的時候,齒落舌鈍滿是委屈的臉;談到丈夫早死免受困頓之苦而自己孤獨終老,情緒激動掩面哭泣的臉;談到少女時與玩伴學唱山歌的情景,露出的孩童般純真笑容的臉。對生活細節的描寫如上文提到的空鏡頭對房間細節的展現,大多使用了特寫的景別。筆者認為,導演做到了多次談到的所謂“深情凝視”,每一個角落與物件不僅是生活之苦的表征,還是歲月流逝的親歷者,是現在時與過去時的產物。此外還有對老人吃飯場景的細致展現,鏡頭從鍋中白菜的特寫順著老人炒菜的手搖到了她的白發蒼顏,從一雙筷子入畫搖到一只碗的特寫,最后落腳到中景老人獨自吃飯的背影。還有一處是與兒子羅善學相對坐在門口吃飯的場景,羅善學先于母親坐在門口吃飯,老人后入畫。鏡頭著重表現了韋紹蘭老人,特寫手搖到臉、上半身近景、特寫臉的咀嚼。三個鏡頭通過兩個疊畫連接,而后全景里只剩老人獨自吃飯的背影。韋紹蘭老人的孤苦、母子之間的微妙關系一覽無遺。特寫鏡頭是紀錄片敘事中常用的一種表現形式,一般用于呈現人物細膩的內在情感,刻畫人物的外在形象,產生一種意料之外的震撼感。
畫面節奏的變化是紀錄片視聽語言另一種形式的呈現。《三十二》整體的節奏是沉穩舒緩的,一如老人的娓娓自述。通過有序的畫面轉換與組接,讓紀錄片的節奏得到強化或舒緩,有效地表現出某一情節效果。談到過往被抓走時的經歷和感受,特寫淚眼矇眬布滿驚懼的臉后,緊接老人在河邊洗衣服的場景。老人蹲在石板上嫻熟地搓洗著衣服,既是對現在生活的記錄,對前面的情緒起到舒緩的作用,又與后面情節提到的為軍官洗衣服相呼應。此外還有使情緒得到強化的一處,韋紹蘭老人提到逃跑回家后困頓的日子,掩面哭泣。后接老人一步一試探地去河邊挑水、一人一菜獨自吃飯,坐在門口張望的小小背影。把老人的孤獨具象化,迎面而來的孤獨感細細密密地滲入骨髓。而后老人講起懷孕的事情時,導演做了藝術化的處理。在畫面31秒的黑屏中,點點光亮似塵埃般飄蕩飛舞又似暗夜里的灰燼紛揚上升,隱喻前塵往事終會隨風消散,而創傷記憶的潛伏期則渺然不可知,畫外音是老人的自述。一整段的敘事張弛有度,沉穩中不失戲劇張力。
同期聲的合理運用使得紀錄片更加靈動與真實,同時也能豐富人物的心理活動與形象。在紀錄片《三十二》中對韋紹蘭老人的現實生活記錄,大量采用了同期聲:走過鄉間土路和田間小道沉重的腳步聲、徒手掰柴火的清脆聲響、因年老而加重的呼吸聲、獨自吃飯的咀嚼聲,等等,使紀錄畫面得以立體呈現人物。自然音響的運用也是該紀錄片的一大亮點,如影片伊始潺潺的水聲、由遠及近的鳥啼聲伴隨鏡頭的緩緩搖起,桂林山水的幽靜秀美映入眼簾,奠定了全片舒緩的基調。老人蹲在河邊洗衣服時,由弱變強的流水聲里老人無聲地搓洗著衣服,仿佛這嘩嘩的流水可以沖淡老人的悲苦。老人去小河邊挑水,舀水倒進桶里的聲響與后面空鏡里菜入油鍋的聲響無縫銜接。老人獨自吃飯時,屋外家畜們熱鬧的“交響曲”與她的形單影只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在紀錄片《三十二》中僅有的解說詞是開篇的女聲念白:“日頭出來點點紅,照進妹房米海空……自己憂愁自己解,自流眼淚自抹干。”這與片尾老人的歌聲相呼應。這歌謠是韋紹蘭老人對少時最快樂的回憶,也仿佛是她這一生的縮影,道盡了人生艱辛。結尾定格在老人快樂洋溢的笑臉上,感染力十足,使影片哀而不傷。
淡化悲情的深情凝視,是直面創傷的勇氣,也是走出桎梏的智慧。紀錄片中生命的詩意源自影像敘事的主題與節奏、情感表達的方式以及鏡頭內始終關注的個體生存狀態。韋紹蘭老人對生命的從容、對生活的熱忱與創作團隊以溫暖的人文觀照和頗具哲思意味的生活追問,造就了深沉而雋永的詩意。這詩意超越了日常的勞苦困頓與現實的束縛,以頑強的生命力奏響了生命的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