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雅瓊[首都師范大學大學英語教研部,北京 100048]
從奧斯汀的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音樂訓練是18至19世紀英國社會中上層女性日常生活的重要內容。音樂訓練不僅構成女性的生活場景和生活方式,而且對于女性的性別意識具有定義、限制、引導、激發等作用。音樂訓練協助彰顯女性的社會性別身份,強化女性的社會性別屬性,并且對女性個體的性別意識進行規訓。同時,部分女性并未屈從于社會對于她們參與音樂訓練的規范要求,她們意識到音樂訓練的束縛和規約,意識到女性在父權社會中的不利地位,并對此提出不同程度、不同形式的質疑和挑戰。
在《傲慢與偏見》中,凱瑟琳夫人見到伊麗莎白時最關心的問題就是班奈特姐妹是否學習樂器;在一次談話中,彬格萊小姐提到,“一個女人必須精通音樂、唱歌、繪畫、舞蹈以及現代語言,才當得起這個稱號”。在《曼斯菲爾德莊園》中,范妮剛來到曼斯菲爾德莊園時,她的兩位表姐驚訝地發現她不想學音樂,并由此推斷出她“太沒有天賦,太缺乏上進心”。這些評價都反映出當時的社會對于女性參與音樂訓練的重視。艾琳·柯林斯指出,“當時人們認為演奏鋼琴是一項很重要的技能”。從文化心理的層面而言,社會將音樂訓練與女性特質緊密聯系,從而使父權話語體系借助音樂訓練之力,對于女性的性別意識進行規約和塑形。
音樂訓練對于女性的馴化和規約,是通過多種方式實現的。首先,音樂訓練對于女性的時間構成約束。熟練掌握音樂需要投入大量的時間,奧斯汀從十二歲開始,幾乎每天早飯前都在房間練琴。萊斯利·里奇(Leslie Ritchie)提到,練習克萊門蒂的曲子大約需要14400個小時。女性只有花費大量的時間進行音樂學習,才能夠進行當眾表演,這就構成了對于女性的時間的控制。其次,音樂訓練對于女性的生活空間構成約束。在學習音樂時,女性必須完全處于封閉的環境中。在《傲慢與偏見》中,凱瑟琳夫人提到,彈鋼琴時女性一個人在屋子里,“不會妨礙什么人的”。音樂把女性牢牢地固定在密閉的環境之中,這種約束方式不僅從表面看起來非常文雅,而且安全無虞,無須任何監督即可控制女性的活動范圍。
在對于女性的時間和空間進行雙重約束的同時,音樂訓練對于女性的身體構成控制。無論女性從事何種音樂活動,女性的身體都是音樂活動發生的重要場所。在聲樂表演、樂器表演時,身體需要協調全身的器官,在和諧平衡的狀態下產生出悅耳的聲音;在舞蹈表演時,身體是演出的載體,表演者通過對配樂的把握,將耳朵聽到的節奏傳遞到大腦,再經過一系列的感受、調整,使身體呈現出連貫的、有節奏的美學狀態。理查德·萊伯特(Richard Leppert)曾經指出,真正的音樂演出是身體的,而且這種身體的移動在幾何學上的意義遠遠超過了女紅或者繪畫。在女性學習音樂技能時,她的身體不斷地感受到隔閡、斗爭、壓制、磨合、共存等力量;也正是在這種力量中,女性不斷地對身體進行調整和馴化。就這個意義而言,音樂訓練可以被視為“規訓社會”綿密細致的意識形態滲透行為。米歇爾·??拢∕ichel Foucalt)指出,“規訓”并非一種體制,也并非一種機構,而是一套秘密滲透到公眾生活之中的話語策略:“規訓是一種能夠用最小的代價把肉體簡化為一種‘政治’力量同時又成為最大限度有用的力量的統一技巧?!备?轮赋?,對肉體的懲罰不一定是“粗暴的、血腥的”,有時候是“禁閉或有教養的‘仁厚’辦法”,但是,懲罰作用的對象總是肉體,即“肉體及其力量、它們的可利用性和可馴服性、對它們的安排和征服” 。在女性接受音樂訓練的過程中,女性的身體不僅變得愈加隱忍、自律、穩定、可靠,而且她們開始隱約感覺到:自己對自己的身體只有馴服的權力,而沒有駕馭的權利。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提出“兩個身體”的理論,她認為人的身體包括“物理身體”和“社會身體”兩個層面,“物理身體”指生理層面意義上的身體,“社會身體”指受到社會習俗的引導和規范的身體,這兩個層面互相作用、互為支撐、互相強化。對“物理身體”的改造,目的在于對“社會身體”的馴化。當女性的“物理身體”在音樂訓練的作用下逐漸變得乖巧柔弱、失去攻擊性時,女性的“社會身體”也勢必變得溫順柔婉?!堵狗茽柕虑f園》中的克勞福德小姐就是典型例證。克勞福德小姐彈豎琴時儀態優美動人,埃德蒙認為她“表現出了不折不扣的女人氣質”,但是這種“女人氣質”是克勞福德小姐經過社會觀念過濾、塑形、打磨的“女人氣質”,是父權社會所定義的“女人氣質”,這正是克勞福德小姐精心迎合父權社會話語體系的成果。這樣的例證在奧斯汀小說中比比皆是,如《愛瑪》中的寇爾夫人、埃爾頓夫人和約翰·奈特利夫人,《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伯特倫夫人等。
音樂訓練因其時間的連貫性、空間的穩定性,因其對于身體的控制,使父權社會加以利用,成為父權社會對女性進行“禁閉”或者“仁厚”地征服的完美策略。這樣的“禁閉”,恰好符合男性對女性社會性別屬性的要求:當女性通過接受音樂訓練習得社會施加的性別意識時,她們會自動將父權社會的規則和范式進行吸收和內化,進而喪失了個體的性別自覺性。
在奧斯汀的小說中,有少數女性,或者較少參與音樂訓練,或者具有“過于”嫻熟的音樂技能,對于父權社會所賦予女性的角色和義務進行質疑、反思和挑戰,進而建構富有個體特質的性別意識。
在《諾桑覺寺》中,主人公凱瑟琳與當時主流社會所定義的“女性”有很大的差距。當別的女性都在學習音樂時,凱瑟琳在為辭退音樂老師而雀躍。凱瑟琳無法演奏鋼琴,“讓全場的人為之欣喜若狂”。凱瑟琳喜歡“吵鬧和撒野,不愿關在家里,不愛清潔,天下的事情她最愛做的,便是躺在屋后的綠茵坡上往下打滾”。如果將音樂和吵鬧、撒野、打滾都看作是活動形式,那么音樂對應的是被動、穩定、安全的女性特質;而“吵鬧、撒野、打滾”對應的則是主動、不穩定、具有危險性和破壞性的男性特質。在一定程度上,凱瑟琳逃避了音樂對她性別意識的塑形。于是,在成年之時,當其他女性按照父權話語體系的規范悉心打扮自己,為進入社交界而激動萬分時,凱瑟琳卻感到非常焦慮。這種焦慮是由于她在成年之際,種種對于身體的準備工作使她的性別感知突然蘇醒了,她面臨著一個兩難的抉擇:是趨從于標準化的“溫柔的性別”(fair sex)成為“家中的天使”,還是尋求個體性別意識的覺醒?她不知道是否要迎合父權話語體系,壓制自我的真實欲望,將自己變為被馴化的個體。個體性別意識的蘇醒并不全然是激動人心的,它伴隨著對無性別意識的童年的懷舊,伴隨著對集體馴化的性別意識的反叛,也伴隨著對于成為一個性別鮮明的個體所面臨的未知的困惑。類似的例證在奧斯汀的其他小說中也可以看到。在《傲慢與偏見》中,當伊麗莎白受到達西的注視時,伊麗莎白坦率地承認自己“手指不像許多婦女那么熟練。既不像她們那么有力,那么靈巧,也不像她們彈得那么有味”;當凱瑟琳夫人試圖對伊麗莎白施加壓力,囑咐她多練習時,伊麗莎白并沒有被動地屈從于這種壓力,因為她已經意識到自己彈琴不夠熟練只是因為“不肯多練”,換言之,她不愿意屈從于接受父權社會對女性的馴化。
可以說,對凱瑟琳和伊麗莎白等形象的塑造是奧斯汀對傳統女性規范的一種有意識的反叛:女性并非生來就該被關在家里學習音樂。當然,這也不是說女性只有追求同男性一樣的愛好,才是女性性別意識的覺醒。女性性別意識覺醒的重點在于女性擁有選擇的權利,她們既可以放棄傳統意義上對女性進行規訓的學科,也可以在傳統意義上對女性進行排斥的學科中發揮出獨特的優勢。
奧斯汀刻畫的另外一種女性形象,是音樂技能“過于”嫻熟的女性。奧斯汀時代的人們對于女性接受音樂訓練的態度非常矛盾:既認識到了音樂訓練對于女性的“益處”,又擔心一旦超過一定的界限,女性的音樂才藝會對社會造成負面影響。其原因在于:第一,女性一旦成為專業的音樂演奏家,具備了工作能力,就會對父權社會現有的性別秩序和階層秩序產生一定的威脅。正如江松潔所言,“有限的演奏能力有助于中產階級女性塑造‘家里的天使’的形象”。在《傲慢與偏見》中,瑪麗對音樂進行了專業的研究,她的專業使她好似闖入男性社會的女性,這對于現有的性別秩序構成了一定的挑戰?!稅郜敗分械馁M爾法斯小姐是身份不明的孤兒,卻因為接受了良好的音樂教育而躋身上層社會,這對現有的階層秩序形成了挑戰。任何對現有秩序的挑戰,都是令父權社會所恐懼的威脅。因此,女性應該學習音樂,但是不應當通曉音樂,這種對女性音樂才能的“度”的控制是男性維護穩定的父權社會的重要途徑。
第二,音樂與女性身體的緊密結合,使音樂可以成為女性施展魅力的手段,這令父權社會產生極大的恐懼。雷古拉·霍爾·特立尼(Regula Hohl Trillini)指出,在表演時,上帝最大的禮物變成了一種“懸置的、違規的愉悅”(suspect and transgressive pleasure),這就不可避免地激起了恐懼和欲望。此外,音樂表演把焦點放在身體上——身體是“被欲望、被恐懼、被鄙視的”。人們將音樂欣賞者對一切不穩定的恐懼和欲望,都投射到音樂表演者身上,這是對女性音樂才能進行“妖魔化”的根本原因。奧斯汀同時代的社會評論家漢娜·莫爾(Hannah More)提醒人們要提防女性教育中使女性輕浮、虛榮的部分。莫爾認為,女性學習的主要目的是使她們能夠實際地去生活。希爾德布拉特(Dieter Hildebrandt)指出,在18世紀,嫻熟的技巧意味著輕浮,善于表演意味著無恥,在音樂上表現出過度的熱情和才華不是正派女性的作為,而是道德敗壞的象征。女性一旦對性別魅力進行“過分”的施展,就會遭到社會的拷問和質疑。這種觀點在18、19世紀的小說中并不鮮見?!睹麍觥分袐故煅葑噤撉俚呢惣В˙ecky Sharp)和詹姆斯(Henry James)、《一位女士的畫像》(Portrait of a Lady
)中鋼琴技藝超群的莫爾夫人、王爾德的《莎樂美》(Salome
)中跳著妖嬈的舞蹈的莎樂美,都被視為“蛇蝎美人”(femme fatale)。無論是沒有參與音樂訓練的女性,還是音樂技能過于嫻熟的女性,她們的存在都為女性個體性別意識的實現提供了可能性,這樣的女性更加勇于挑戰性別秩序,勇于反抗父權社會強加的女性性別標準。事實上,女性不應當將自己的性別意識交予他人界定、評價、甄別;她們應當清晰地認識到:我是一位女性,我對于性別的感知和評判應當是我自己做出的。女性只有從父權社會對女性的規訓中解脫出來,只有突破社會對于女性性別施加的規范和限制,才能夠真正地把目光從父權社會的期待拉回到自身,從而建構富有個體特質的性別意識。
在奧斯汀的小說中,社會通過音樂訓練企圖賦予女性的性別意識與女性試圖建立的性別意識,是一組不斷斗爭又不斷調和的矛盾體。雙方各執一端,難分高下。同時,由于女性出身階層、教育程度、經濟狀況、性格特質的不同,雙方又各自做出一些妥協和讓步。在這個過程中,女性或者服從于現有的性別秩序,或者對于這種秩序提出抗議和挑戰。
只可惜在奧斯汀的小說中,很少有女性能夠把性別意識的評判權從男性手中爭奪回來,從女性的角度對自己的性別進行審視和評判。當奧斯汀小說中的女性對父權社會的規訓和奴化感到不滿時,她們采取的措施多數是偏向于消極的不抵抗、不配合,而非積極地提出抗議、用斗爭的方式爭取權利。作為作者的奧斯汀一再試圖保持清醒,提醒女性對自我性別意識進行切實的關注,但是由于她所處時代的局限性,她對女性性別意識的設想缺乏理論動力和實踐支撐,所以無法產生足夠的沖擊力。一方面,奧斯汀認為女性的音樂才華不應當成為施展女性魅力的工具和女性在婚配市場上的籌碼。比如,在《傲慢與偏見》中,奧斯汀對伊麗莎白突破父權話語的努力做出了肯定。另一方面,奧斯汀眼中女性得到的回報仍然是從父權社會的角度出發的。在《傲慢與偏見》中,伊麗莎白與達西的愛情主線難逃灰姑娘的主題。伊麗莎白的美麗、智慧,以及伊麗莎白對音樂的嫻熟掌握,在很大程度上仍然逃不脫社會所肯定的“女人氣質”,而達西富有紳士氣概、擁有豐厚財產,是父權社會話語權的掌控者。奧斯汀既希望打破舊有的父權話語體系,又無法去掉父權話語在她身上留下的規訓印記。奧斯汀在批判他人將女性的成功定義為幸?;橐龅耐瑫r,又為小說中的女人公們都安排了美滿的婚姻,這里的“美滿”一定是既包括愛情,又包括財產,似乎奧斯汀也認可富足的婚姻是對女性的最高獎賞。就這個意義而言,奧斯汀對女性性別意識的認知具有無法抹平的自相矛盾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