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娜[寶雞文理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陜西 寶雞 721013]
異化,作為哲學和社會學的概念,馬克思在黑格爾、費爾巴哈兩人的異化論基礎上形成自己的異化理論建構。馬克思的異化概念以人在經濟活動中的異化為核心,也涉及宗教、社會心理和人的生存方式等。“在青年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是一個全然異化的社會制度,從宗教到國家、勞動、貨幣、人的關系,甚至到語言,異化無處不在。”馬克思在論證異化勞動四個層面中提到人的類本質異化,也就是人的自我異化,是異己的本質。“總之,人的類本質同人相異化這一命題,說的是一個人同他人相異化,以及他們中的每個人都同人的本質相異化。”只有將人的異化放在社會關系中才能更好地表現它。
20世紀以來,資本主義經濟飛速發展,物質繁榮,新的經濟形勢下的人的生存狀態與精神追求都發生了變化,異化問題成為20世紀的文學主題之一。但是,早在19世紀,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已經涉及人的異化問題,如1833年創作的《歐也妮·葛朗臺》和1834年創作的《高老頭》。
《歐也妮·葛朗臺》和《高老頭》從兩個方面體現了異化的表征:一、物質世界對人的異化,表現為物質與精神的對立;二、人與人的關系的異化,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對立關系。
物質世界對人的異化,表現為物質與精神的對立。為了滿足人的正常生活需求,物質保障必不可少。人在物質生活得到保障后就會進一步追求精神需求。精神需求往往更容易受物質需求影響,因為沒有物質生活的保障就不能更好地追求精神需要。巴爾扎克作品中人物的異化首先是物質世界對人精神世界異化的結果。
《高老頭》中圣日耳曼區的物質生活改變了外省青年拉斯蒂涅。初來乍到的他希望憑借著真才實學打拼一番,那時他對金錢還沒有狂熱的追求,處處散發著的是與巴黎格格不入的積極向上的氣息。拉斯蒂涅對自己的定位很明確,明白家人對他的期望,早早就打算通過學業為自己謀個前程,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在巴黎獲得一席之地。然而僅僅一年,拉斯蒂涅就被巴黎上流社會紙醉金迷的物質生活吸引,他摒棄了原來的自己。首先,異化的是他的外在形象,拉斯蒂涅學習巴黎貴族子弟的舉止儀態,學習巴黎這個城市的“規矩”和語言,了解巴黎這座城市的文化,學習各種娛樂方式,從外貌上與形態上與巴黎那些貴族子弟十分相似;其次,異化的是拉斯蒂涅的生活習慣,學習如何“搔首弄姿”地引起某個女人的注意,用年輕人的熱情、聰慧和瀟灑的風度吸引著那些貴婦們,擴大自己的交際圈,了解社會各階層的人生百態,拉斯蒂涅為了在上流社會占有一席之地開始為自己建立人脈;最后,異化的是他的精神世界,拉斯蒂涅重新審視自己的目標,巴黎的紙醉金迷刺激著他出人頭地的欲望。拉斯蒂涅是當時無數從外省來到巴黎尋求出人頭地機會的青年中的一個,經過一年的觀察,他的精神世界已經受到了巴黎物質世界的洗禮,知道巴黎社會的“真相”,知道如何走向“成功”。他已經蛻變成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走向純粹的對金錢的膜拜之路。
如果說拉斯蒂涅是一步步被物所“異化”,那么葛朗臺從一開始就對金錢有著狂熱的愛,金錢是物質生活的絕對保障,而葛朗臺即使家財萬貫也不舍得花一分錢。對葛朗臺來說,金錢是一切的主導,他不在乎外人的評價,他的精神世界已經完全被金錢異化。在葛朗臺的認知中,金錢是維系社會運轉的紐帶,他的異化很徹底,深信金錢就是一切的道理,他瘋狂地為自己聚斂財富,成為索漠城地區“納稅最多的人”。被金錢異化的葛朗臺,完全成為一個守財奴,已經忘記了怎樣生活,且對金錢表現出強烈的占有欲。葛朗臺把搜刮來的財富藏得嚴嚴實實,他到底有多少財富大家只能猜測,他是金錢的俘虜,一心守著自己的財富,唯一的樂趣就是獨自躲在密室里欣賞那些黃澄澄的金子。作者對葛朗臺臨死前的描寫尤為傳神:“他便一連幾個小時用眼睛盯著金幣,像一個剛剛有視力的孩子呆看著同一件東西,同時也像孩子一樣,露出一絲費勁的笑意。‘這讓我感到暖和!’有時他臉上掠過幸福的表情,說出這樣一句話。”葛朗臺對金子有一種執念,只要看到就想占為己有,金子是他唯一在乎的東西,人的正常生活需求完全泯滅了,葛朗臺已經淪為金錢的奴隸。
金錢在巴爾扎克筆下物質扼殺了人性,拉斯蒂涅不再努力奮斗,葛朗臺無時無刻不在投機賺錢,《人間喜劇》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為了金錢和物質財富不擇手段,被金錢所異化,人被物質世界制約。
人與人關系的異化,表現為人與人之間的對立。人存在于社會中,尊老愛幼、與人為善都是人與人交往的正常狀態。巴爾扎克筆下的人際關系卻遭到了極大的破壞,人與人的關系不再單純,而是赤裸裸的利益關系。
首先,人際關系異化的一方面,表現為具有血緣親情的父女關系的異化。《高老頭》中高里奧老頭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兩個女兒。高老頭靠大革命時期倒賣面粉起家,給兩個女兒各自五六十萬法郎的陪嫁,只留給自己八千到一萬法郎的年金。但高老頭臨死之際兩個女兒都沒有來見他,他對于兩個女兒來說已經失去了最后的利用價值。“唉!如果我有錢,如果我留著財產,沒有給她們,她們便會來,回來親吻我的臉!我會住進高樓大廈,會有舒適的房間和仆人,會有爐火。她們會淚如雨下地帶著她們的丈夫和孩子來,這一切我都會有。可現在什么也沒有,錢能給人一切,甚至女兒。”此時他已經明白女兒并不愛他,只愛他的錢,沒有錢的高老頭必然被女兒拋棄,整個社會的家庭關系已經不再是以親情維系,而是利益關系下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利用。
葛朗臺的父愛更為淡漠,他的眼中并不存在正常的父女親情。歐也妮在過節和過生日時會收到一枚金幣,那是葛朗臺表達父愛的方式,沒有什么能比錢更能表達自己對女兒的愛。他只是允許女兒保管這些錢,決不允許女兒花錢,在得知女兒把將近六千法郎的金幣送給侄子時,便用一切惡毒的語言詛咒女兒,把女兒關起來。葛朗臺沒有把女兒當作正常的少女來看待,不在乎女兒是否快樂、幸福,也不在乎女兒喜歡誰,他只是把對女兒的愛當作一種理所當然,把女兒當作是一件極具價值的“東西”,和自己所追求的財富并沒有什么區別,父女之情完全被異化。
正常的父女親情應該是父親養育女兒,女兒孝順父親。而作品中實際表現的兩對畸形的父女關系,是人與人之間關系異化的結果,在這樣的親情關系中,家庭成員間的關系都是不正常的。
其次,人際關系異化的另一方面,表現為無血緣親情關系的人與人關系的異化。人與人之間并不僅僅有親情關系,還包括陌生人之間的人際交往。人與人的交往注重的是誠實守信、友善待人,是人際關系間的互信、互利、互助。而在巴爾扎克的筆下,人與人的交往帶著絕對的目的性和功利性,這一點在拉斯蒂涅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
拉斯蒂涅在巴黎社會的一系列活動都與三個人關系密切,即鮑賽昂夫人、伏脫冷、高老頭。鮑賽昂夫人告訴拉斯蒂涅,人際交往的紐帶就是金錢利益;伏脫冷教給拉斯蒂涅為達目的不惜一切代價的行為法則;高老頭的死則埋葬了拉斯蒂涅最后的良知。
巴爾扎克運用人物再現法使讀者看到了拉斯蒂涅的生命歷程,他從《高老頭》中積極向上的年輕大學生到《紐沁根銀行》的運籌帷幄的投機商;從《貝姨》中有地位的伯爵再到《不自知的演員》中的貴族議員和《輕佻的女人》中的副國務秘書。拉斯蒂涅為達目的一次次以利益為前提與人交往,最終完成個人蛻變,詮釋了人與人關系的異化。
異化產生的原因有兩方面,一方面是社會因素;一方面是個人因素。
從社會因素分析,社會的發展離不開人,人構成社會的存在,兩者是統一的,無法分割。巴爾扎克在《人間喜劇》前言中說:“法國社會將要做歷史家,我只能當它的書記。”巴爾扎克真實地再現了19世紀法國社會現狀。貴族階級逐漸沒落,不得不找已經發家的資產階級聯姻,以維持昔日的奢靡生活;資產階級的逐漸崛起,在宗教和政治領域戰勝了貴族,掌握經濟命脈。因此,金錢變得至高無上,拜金主義泛濫,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成了赤裸裸的金錢交易。《高老頭》的故事發生在1819年末至1820年初的巴黎,金錢腐蝕了大大小小的人物,每一個人對金錢都頂禮膜拜。他們每個人都把金錢看作最高法則,所有的行為都以金錢為中心。《歐也妮·葛朗臺》生動地再現了19世紀初期法國外省的生活,人物的一切行事準則向金錢看齊。馬克思認為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個人和社會是不可分割的,所以在以金錢為衡量的社會中,人物的異化是由于拜金主義盛行的社會環境導致的,資產階級財富的聚集,導致人們對金錢觀念的扭曲,整個社會可以說是以異化形態存在的,自然而然生活在同時代的人們也被異化了。
在這種拜金主義盛行的社會環境下,家庭關系逐漸崩潰,《高老頭》中女婿可以把自己的岳父攆出家門,女兒卻無動于衷;夫妻之間,雷斯托伯爵設下圈套,讓妻子為情人還債,限制她的行動,逼迫她把全部財產交出;紐沁根借口經營地產,挪用妻子的陪嫁,最后占有了這筆財產。拉斯蒂涅明知家里用所有的錢支持他在巴黎的生活,但還是繼續寫信榨干母親和妹妹的血汗錢,以滿足私欲。在他們看來,沒有什么正常的倫理親情,有的只是被金錢浸透的家庭關系,這種變質的家庭關系,是在金錢至上的社會制度中所特有的。
從個人因素分析,個人欲望膨脹是導致異化的一個方面。拉斯蒂涅個人欲望的膨脹是一個發展的過程。拉斯蒂涅想在畢業后憑借著自己的本領按部就班地向上爬,但被巴黎的奢華生活深深誘惑,他急于進入上流社會,個人欲望萌芽;加之巴黎上流社會的繁華,伏蓋公寓的貧窮寒酸,環境的強烈對比,更刺激了他的欲望;看到鮑賽昂夫人的黯然離去,伏脫冷被捕,高老頭悲慘地死去,這一幕幕慘劇最終促使他個人欲望完全膨脹。拉斯蒂涅從最初不諳世事的外省青年奮斗成為政府的部長,野心勃勃地同這個社會較量。另一個受個人欲望驅使的人是葛朗臺的侄子夏爾。他青少年時期生活在巴黎,很早便受到了金錢的“洗禮”,夏爾去印度販賣人口,掙到了自己的第一筆家產,并繼承了葛朗臺家族的本性,心中只有財富,迷失了自我,一切向著金錢看齊,夏爾的行為與自身貪婪性格有關。失去人自身屬性的不能稱作是完整的人,他們是異化了的產物,自我欲望的膨脹,貪婪的本性是個人走向異化的一個原因。
人不是單獨地存在于社會之中的,只有與他人交往才能實現人的價值,人是社會的產物。一個完整的人必定具有屬于人的基本情感,比如愛與被愛的能力,有的人失去了這個能力,所以他們的人格是不健全的。巴爾扎克在寫高老頭的父愛時,夸大了他的父愛,高老頭覺得女兒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是他的“血的精華”。他在大革命期間成了暴發戶,只懂得用錢滿足女兒的物質生活,雖然很愛女兒,但是他表達父愛的方式不對,一味地滿足女兒的各種要求,是一種溺愛。他在對女兒的溺愛中失去真正愛的能力,更是這種溺愛成為女兒貪婪性格的幫兇。女兒沒有感受到正常的父愛,自然也無法回報給父親正常的愛。而葛朗臺把父愛等同于金錢,從根本上他就不具備愛的能力。而夏爾在金錢中迷失,早忘了曾經與歐也妮的山盟海誓。沒有愛這個溝通情感的橋梁,使得他們個人情感發生畸變,缺失了愛與被愛的能力,是導致個人異化的另一個根源。
《歐也妮·葛朗臺》與《高老頭》是巴爾扎克《人間喜劇》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兩部小說,各自為我們上演了金錢至上給社會造成的一場場悲劇。巴爾扎克所處的時代,社會貧富差距大,拜金主義盛行,金錢與權力成為維系社會運轉的紐帶。在這種金錢關系下,人的精神追求被金錢異化,個人私欲也不斷膨脹,使人在被社會異化的同時也在自我異化。在這種大背景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生異化,血緣親情變得畸形,更是由于這種異化導致了一幕幕家庭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