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唐歷史演進和文學發(fā)展對圖書編撰的影響

⊙王志鵬［南寧師范大學，南寧 530000］

我國自古就有著書立說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臧文仲曾提出了“三不朽”的說法，即立德、立功、立言。其中“立言”的目的就是著書立說，讓自己的思想主張流傳后世，惠及眾人。魏文帝曹丕在著名的《典論·論文》中也提出了這樣的觀點：“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年壽有時而盡，榮樂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無窮。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見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于后。”這是古人傳世意識最明確的表述，許多大家也都有類似的觀點，如司馬遷、劉勰等，不一一列舉。作為今人，筆者對古人的宏愿，深表佩服，雖不能至，但心向往之。故筆者認為，有必要把古人著書立說、編撰圖書的事跡整理出來，厘清脈絡。

一、先秦兩漢時期圖書編撰的特點

（一）傳說史時期的圖書編撰

先秦兩漢時期，是我國圖書編撰的形成和初步發(fā)展時期。先秦是指秦朝建立之前的歷史時代，是指從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到戰(zhàn)國時期，經(jīng)歷了夏、商、西周，以及春秋、戰(zhàn)國等歷史階段。三皇五帝時期還是傳說史時期，許多歷史內(nèi)容并非信史，許多事情還有待考證，故不多言。在這個時候，文字尚未產(chǎn)生，一些原始的神話傳說和歌謠，是以口頭的形式傳播的，這個時期的文學在文學史上被稱為傳說史時期的文學。后世雖有一些見諸文字的記載，但都非其原貌。比如據(jù)說是神農(nóng)時代出現(xiàn)的《蠟辭》：“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禮記·郊特牲》）有學者推斷這是一首農(nóng)事祭歌。還有傳說為堯舜時期的《擊壤歌》《康衢謠》《卿云歌》《堯戒》《庚歌》《南風歌》，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即反映了當時生產(chǎn)力的低下和先民對自然和社會簡單的認識。這些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肯定都是當時的勞動人民。這個時期，從嚴格意義上說，還未形成圖書編撰，但有必要提一下。

（二）夏商西周時期的圖書編撰

據(jù)曹之先生看來，我國文字產(chǎn)生的年代應該是夏代，我國最早的圖書當始于夏代。他的主要論據(jù)有三：一是夏代已產(chǎn)生了文字，二是夏代已有史官，三是文獻多有記載（詳見曹之的《中國古籍編撰史》）。筆者基本認同曹先生的觀點。當時的圖書編者，應非個體，而是一個群體，因為當時還是“學在官府”，圖書編撰由官方壟斷，圖書應由集體編撰，著作權(quán)應屬集體所有，是眾人共同勞動的成果。有些學者考訂最早的圖書編撰家當屬正考父，即孔子的七世祖。證據(jù)出自《國語·魯語下》：“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這是目前發(fā)現(xiàn)的最早的文獻。如此，正考父當是我國古代可考的最早的圖書編撰家之一應不誤。只是由于史料有限，其他一些編者的姓名就無從得知了。但這些無名英雄仍值得我們尊敬，他們是我們文化創(chuàng)造和傳播中重要的一環(huán)。

至于私人著述，時代還要往后推，應是戰(zhàn)國以后，至少是打破“學在官府”的壟斷，從孔子辦私學之后，如屈原著《離騷》。這個時代的文字載體當為龜甲、獸骨、鐵器、銅器等，因為不易書寫，所以內(nèi)容當比較簡略，比如《周易》《尚書》，理解起來較為不易，文字難懂，讀起來比較拗口。但這一時期的著作當有明確的創(chuàng)作目的，即主要為政治服務，包括《尚書》中的一些訓令，還有一些和巫祀有關(guān)，這與人們心中“天人合一”的觀念有關(guān)。

而到了商周時期，我國已出現(xiàn)了甲骨文，明確地表明了文字的產(chǎn)生。這時期殷代“重德”的思想和周朝的“禮樂思想”與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夏商時代與西周初期，以原始宗教文化為主，文化的主要承擔者是巫覡。巫覡在商代具有重要地位，遠比周代地位高。他們是理所當然的文化創(chuàng)造者，亦是圖書編著者。西周時期，學在官府，只有貴族才有受教育的權(quán)利，文化為貴族所壟斷。當時官學的內(nèi)容，根據(jù)《周禮·地官》記載有六藝：“一曰五禮，二曰六樂，三曰五射，四曰五馭，五曰六書，六曰九數(shù)。”這類官學，其后逐漸演變?yōu)樗饺藗魇冢锤缸哟鄠鳎F族掌握了文化，才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所以這一時期文化創(chuàng)造者主要是貴族，他們同時也是主要的圖書編著者。

當然，根據(jù)《詩經(jīng)》記載，十五《國風》里也有許多民間歌謠，這些歌謠反映了普通勞動者的疾苦，即所謂“男女有所怨恨，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何休注《春秋公羊傳·宣公十五年》）。這些詩歌確是平民所作，但據(jù)說這些詩歌是經(jīng)專門的“采歌者”收集之后，經(jīng)由專司音律的樂官、太師修正、加工，再演奏給周天子聽，以觀風俗、知得失的。其主要加工者仍是貴族，所以可以說西周時期的文化創(chuàng)造者仍是貴族。自然，他們也是主要的圖書編著者，傳播載體仍是銅器、鐵器、龜甲、獸骨等，傳播形式是詩樂舞合一，仍和政治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

（三）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圖書編撰

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周天子尸位素餐，早已失去了號令天下的實權(quán)；諸侯趁機擁兵自立，各自稱王，為了獲得更多實際利益，諸侯國間相互爭戰(zhàn)不休，搞得天下政局混亂，戰(zhàn)爭連綿，列國篡殺攻伐之態(tài)勢愈演愈烈。司馬遷在《史記》中說：“春秋之中，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shù)。”吳滅于越，楚滅蔡、杞，其他小國如代、滕、莒等先后為強國所吞并。各國內(nèi)紛爭弒殺之事也不少見，如鄭弒哀公、三家亂晉、田氏專齊等，正所謂“大國攻小國”“大家亂小家”“強劫弱”“眾暴寡”“詐欺愚”“貴傲賤”，這種局面表明舊的統(tǒng)治秩序已日趨崩潰；而這種諸侯及卿大夫不但敢于犯上作亂，而且互相之間六親不認、互相攻擊的局面的形成，則說明西周初年所確立的那種家國一體的宗法政治關(guān)系已瀕臨解體。政治秩序的崩潰和宗法關(guān)系的解體是同步進行的。

可以說，春秋戰(zhàn)國時代是我國歷史上一次重大的變革時代。隨著周天子的衰微，由周公創(chuàng)造的，在西周春秋時代占主導地位的禮樂文化基本瓦解，出現(xiàn)了最令孔子痛心的“禮壞樂崩”。這時，學在官府已經(jīng)打破，出于危機意識，一些有社會責任感并關(guān)懷人生的士階層開始壯大，各個階層的代表人物，我們稱之為“子”，開始紛紛著書立說，針砭時弊，各抒己見，并相互攻訐，相互辯論，為解救社會弊病各自開出了不同的“藥方”，開創(chuàng)了我國古代史上第一個思想大解放時期，并形成了學術(shù)活躍、思想活躍的“先秦諸子，百家爭鳴”的局面。

戰(zhàn)國時期，文化創(chuàng)造者和圖書編著者當然主要是諸子，他們屬于士階層。他們雖然思想各異、主張不同，但都秉有戰(zhàn)國時代士人特有的風度與氣質(zhì)。由于時代使然，他們思考問題的著眼點都是現(xiàn)實，一切以現(xiàn)實的需要出發(fā)，目的是改變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創(chuàng)立一種新的、合理的社會模式。他們很少提及春秋時流行的“天命”觀，更多的是談“人事”。比如莊周的思想比較虛玄，形而上的東西比較多，難于理解，但其實莊子的思想是建立在對社會現(xiàn)實清醒的認識的基礎上的。他提出了“彼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的問題，他提出了統(tǒng)治者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不惜殺人盈城、殺人盈野，他還批評有些人為了蝸角虛名、蠅頭小利，卑躬屈膝、舐瘡舔痣，丟失人格。孟子很少提及孔子所謂的“敬鬼神”“畏天命”，倒是提出了“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論”思想，這是因為當時連年征戰(zhàn)，民不聊生。墨子則站在小生產(chǎn)者的立場上，提出了“兼愛”“非攻”“尚賢”“薄葬”“節(jié)用”等思想。至于法家和縱橫家更是極具功利主義色彩，法家是站在統(tǒng)治階級立場上提出如何用“法、術(shù)、勢”等手段馭民，但也為我們后代法制留下了“公平、公正、公開”的思想；縱橫家雖有追逐富貴名利、自私自利的缺點，但也通過外交等手段解決了當時的一些社會問題，他們的功勞亦不可全盤抹殺。總之，先秦諸子思想解放，極具個性，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同時，由于士人所在地成為文化甚至政治的中心，如稷下學宮，所以他們不再盲從一種既定的秩序，他們的自主意識和獨立意識更加強大。雖然他們所選取的道路不通，但都突破了春秋時溫文爾雅、溫柔敦厚的風尚，思想極具批判性、戰(zhàn)斗性，甚至破壞性。其中比較有代表性的是孟子和莊周。孟子自稱“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動輒以“帝王師”自居，竟出了宮門就說梁惠王“望之不似人君”，這是何等氣度。其文也氣勢充沛，一氣呵成，極具鋒芒。莊子睥睨一切，楚王請他做官他不做，自稱要“曳尾于涂中”，其文更是行云流水，嬉笑怒罵，皆成文章，其諷刺和批判更是深刻犀利、入木三分。還有較少人提及的《鬼谷子》，其實也是縱橫捭闔，氣魄不凡。

總之，由于諸子生活經(jīng)歷、文化教養(yǎng)、身處環(huán)境、政治觀點都不相同，因此其文章便形成了不同的風貌。這為我國思想解放做出了巨大貢獻，也為圖書編撰做出了貢獻，因為其思想必須借助于文章表達，而其文章又必須要編撰成書，這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

（四）秦代圖書編撰

提及秦代的圖書編撰就不能不提一下“焚書坑儒”。據(jù)《史記·李斯列傳》記載，嬴氏平定天下，于始皇三十四年曾置酒咸陽宮，博士淳于越和丞相李斯曾展開一場辯論，淳于越主張法古，李斯主張師今。李斯上書說：“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諸侯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人善其所私學，以非上所建立。今陛下并有天下，別白黑而定一尊；而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禁之便。”這里明顯看出了秦朝實行的“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的法家路線中含有鉗制人們思想、不許議論朝政的專制理論。接著李斯又說：“臣請諸有語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除去之。令滿到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這就是著名的“焚書”事件。可以說，這次事件使我國圖書文獻損失很大。本來在秦朝時圖書流傳和保存就不易，這種政府性質(zhì)的焚書行為對我國文獻的保存產(chǎn)生的惡劣影響就更大。算起來秦始皇還是最早注重控制輿論的皇帝吧。秦王朝是個短命的王朝，二世而亡，沒有留下多少典籍，值得一提的是秦丞相呂不韋組織門客編寫的《呂氏春秋》和李斯的《諫逐客書》，以及秦始皇巡游時李斯作的一些碑銘。

（五）漢朝圖書編撰

漢朝分西漢和東漢，總計四百余年，在我國歷史上算是一個昌盛時期。漢承秦制，漢朝是在短暫的秦王朝之后建立起來的，所以以秦為鑒，積極總結(jié)秦朝滅亡的教訓。雖在政治體制上沿襲秦朝，但注重文化建設，采取了許多有利于文化發(fā)展的措施；特別是像漢武帝喜歡漢大賦，“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統(tǒng)治者的喜愛很大程度上推動了文學的發(fā)展以及圖書編撰的發(fā)展；加之社會穩(wěn)定、國富民強，民族自信力的提高使?jié)h代文學出現(xiàn)了蓬勃發(fā)展的局面，所謂“大賦巨史”。因此漢代作家文化素養(yǎng)有很大提高，文學創(chuàng)作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亦都有很大的提高，圖書編撰事業(yè)也有了很多進步。

西漢初年，出身低微的劉邦自稱是“馬上得天下”，所以不怎么重視文化，因此西漢初年的圖書編撰尚未形成風氣。值得一提的或許只有陸賈的《新語》《楚漢春秋》，賈誼的《新書》《賈長沙集》，還有就是淮南王劉安組織門客編寫的《淮南子》。這些著作大多批評秦朝暴政，總結(jié)秦朝覆亡的教訓，對歷史進行反思，歷史批判精神很強。“秦所以失天下，漢所以得天下”的原因一直是文人思考的一個重要命題。實際直至漢武帝時，文學創(chuàng)作才真正發(fā)展起來。因為到漢武帝時，經(jīng)過西漢初期的休養(yǎng)生息，國力已得到恢復，社會已漸趨穩(wěn)定，人們思考的重心已由歷史的批判轉(zhuǎn)入為統(tǒng)一的王朝建立理論體系。與此同時，文學的使命也由歷史的批評轉(zhuǎn)入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歌盛德，頌太平，潤色鴻業(yè)，也被稱為統(tǒng)治階級的一種需要。漢大賦的大力創(chuàng)作就是一種表現(xiàn)，其中以司馬相如、揚雄等人的創(chuàng)作為代表。還有司馬遷所寫的被魯迅先生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的《史記》也成為我國史傳文學的最高峰。另外，兩漢也是經(jīng)學昌盛的時代，形成了所謂的“漢學”。自漢武帝聽從了董仲舒的建議后，“罷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經(jīng)學成為一種官學，經(jīng)學博士被設立，自然也就成就了一些經(jīng)學大家，如馬融、鄭玄等。經(jīng)學遂成為一種時代風氣，“解經(jīng)”之書層出不窮，而且漢人解經(jīng)述而不作，務求詳盡，動輒幾萬言甚至十幾萬言，這些都推動了圖書編撰的發(fā)展。可以說，漢代的圖書編著者有很大一部分是賦家和經(jīng)學家。至于傳播載體，漢代雖發(fā)明了紙張，但尚未普及，簡冊仍是當時最佳的文字載體。它造價低廉，易于得到，因此較為盛行，從另一方面也為圖書編撰奠定了物質(zhì)基礎。

二、魏晉南北朝時期圖書編撰

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典型的亂世。自東漢末年，宦官專權(quán)，外戚干政，天下紛亂，遂至于三足鼎立。然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魏蜀吳三分終歸于晉。而不幸的是，西晉的統(tǒng)一并未維持多久就發(fā)生了皇族內(nèi)斗的“八王之亂”，西晉隨之滅亡。接著，晉室東遷，偏安一隅。再接下來就是北方十六國的混戰(zhàn)和南方東晉王朝王敦、桓玄等人的作亂。北方，北魏、北齊、北周等國相互更迭；南方，宋、齊、梁、陳等國戰(zhàn)亂不斷。再加上北朝的南攻，南朝的北伐，在三百多年的時間里，幾乎沒有過安寧的時候。戰(zhàn)亂和分裂是那個時代的特征。這樣的歷史環(huán)境必然影響文學的創(chuàng)作，也必然影響到當時的圖書編撰。那么，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圖書編撰活動又有哪些新特征呢？

首先，就圖書編著者而言，圖書編撰得到了官方的大力支持，并設立了專門的機構(gòu)。從私人著述方面而言，個人著作大量出現(xiàn)，比如《王璨集》《陸士衡集》《阮參軍集》等，我國傳統(tǒng)四部分類中“集部”發(fā)展迅速。這主要是緣于魏晉南北朝時期是個文學自覺的時代，許多作家極具個性，許多人渴望建功立業(yè)，揚名后世，但是由于社會戰(zhàn)亂和政治上的不得意，他們不得不把滿腔憤懣付諸筆端，這就很大程度上促進了文學創(chuàng)作和圖書編撰。其次，從傳播載體上看，當時紙張的使用已經(jīng)普及，所以出現(xiàn)了“洛陽紙貴”這個成語。紙張的普及對抄書、編撰帶來了極大的便利，也對圖書編撰事業(yè)的發(fā)展有重大的推動作用。

以上就是先唐時期圖書編撰的概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