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忽銘 (西北大學文學院 710069)
柳宗元和劉禹錫是我國中唐時期具有較大影響的文學家,兩人寫出了較多為后世傳誦的詩文佳作,在厚重的文學史冊上留下了恒久的墨香。在青年時代,他們共同參加了王叔文領導的永貞革新,改革失敗以后多次遭貶。然而,面對相似的人生遭際,兩人卻書寫出各異的生命體驗。正如袁行霈先生所評價的那樣“劉詩昂揚,柳詩沉重;劉詩外擴,柳詩內斂;劉詩氣雄,柳詩骨峭;劉詩風情朗麗,柳詩淡泊簡古。”1這種鮮明的風格差異突出地反映在了兩人的懷古詠史之作中。
從總體上來說,柳宗元的懷古詠史詩多借史自傷,而劉禹錫的同類詩作則側重于以史嘆興亡。在柳宗元為數不多的懷古詠史詩中,他總是把目光投向素有大志,身懷奇才,忠誠報國,卻遭讒陷,際遇慘淡的圣哲先賢,詠嘆著他們令人扼腕憤然的人生結局。他在不同時代的生命歷程中尋覓某種不斷被復制的遺憾與無奈,在對往昔面孔的回眸中,進行自我的觀照與思索,發現塵封了的飽含著不幸與劫難的一幕幕影像于其身清晰的投射,既而又回到無法抺去的記憶深處,回想多舛心酸的命運。因此,他的詠史之作便有一種強烈的自傷意味。如《詠史》:
燕有黃金臺,遠致望諸君,嗛嗛事強怨,三歲有奇勛。悠哉辟疆理,東海漫浮云。寧知世情異,嘉谷坐熇焚。致令委金石,誰顧蠢蠕群。風波欻潛構,遺恨意紛紜。豈不善圖后,交私非所聞。為忠不顧內,晏子亦垂文。2
這首詩戰國時燕國的名將樂毅的不平遭遇為歌詠和議論對象。作者將錯綜復雜的歷史事件,濃縮為凝煉的語句,在對其輪廓進行簡略的敘述的同時,對樂毅個人出眾的才華和美好品質給予贊揚和肯定。詩中“寧知世情異,嘉谷坐熇焚”寫出了樂毅一心報國,篤志事燕,對小人讒言不屑一顧的光明磊落之心,表達出對其輝煌功業傾刻毀滅的無限惋痛。在柳宗元看來,樂毅放棄忠臣的堅貞,不顧燕國已是奸佞當道,皇輿敗績之危步步逼近的情勢,投奔趙國實屬無奈之舉。當子虛烏有之罪加于其身,樂毅亦遺恨無窮,難到是他沒有很好地為自己考慮后路嗎?他從未想過為一已之利結黨營私,面對如此意外的禍患和變故,他不想與蠢蠕為伍,也無力對抗強大的造謠中傷,只好選擇逃遁,留下是非功過,由后人去評說。作者認為,樂毅身上體現出晏子所說的“不私乎內”的精神和原則。這里顯然以迂回的方式傳遞著詩人自身的人生信條和道德理想,更深一層看,柳宗元嘉其懿行,贊其決勝千里之雄才,哀其疾痛慘怛之運的觸發點無疑是一份驚人的歷史相似性。回望風一程、雨一程的陰晦經歷,心懷中興之愿,超取顯美、著手改革,然僅三月有余即告失敗,身為罪臣,遷于遠州。柳宗元在自己的人生中看到了與樂毅幾乎相重合的軌跡,從戰國到中唐,一千多年過去了,那些陳年往事似乎也經過了一個輪回,稍稍變一下衣冠,便在新的個體生命中復活,當他意識到這古老的悲劇,以自我為主角又一次上演時,悼古自然就轉化成了傷今,那份壓抑著的悲憤、幽怨之情就在對他經歷的解讀與評述中無聲浸透在一字一句間。如此看來,詩人對樂毅功業未成,忠而被疑的感懷與悲慨里包含的借他人之傷痛澆自身胸中之塊壘的寫作傾向就是顯而易見的了。再如,取材于《左傳·文公六年》秦穆公嬴任好卒后“三良”(子車奄息、子車仲行、子車針虎)皆被殉葬事件的《詠三良》,在欲討秦康公薄情昏庸的解讀和評判中體現的是柳宗元對其在唐順宗死后為其子唐憲宗所貶的不公遭遇的強烈的憤懣。這自然亦是借對史實的評述與感懷寄寓自我身世之痛。柳宗元也在這跨越了時空的命運應照中聆聽異代不同時的悲音回響。
讀柳宗元的懷古詩,我們看到的是以古人悲已的思維聯想模式,這應被視為一種歷史情懷,也就是說,他在歷史的長河中竭力挖掘著自己生命結構的底蘊,以古人表白自我,用筆墨溝通昨天、今日,實現處于不同時間點的人物的心神交流與對話,凸顯著存在于許多忠良死節之士身上才命兩相妨的永恒矛盾,用藝術化的手法展現無數賢能俊杰始終無法走出的預設的網絡與沒有盡頭的怪圈,并將自身也納入這個不可逃避的體系中,為所面臨的困境嗟嘆傷悲。當然,筆者認為,柳宗元身上所體現出來的歷史意識在今天看來超出了以古人自況,傷悼身事的旨意,他所揭示的朝代更迭,時光變換中人事命運的周而復始的無限循環和每每不盡如人意的歸宿與終結,促使我們思考社會文化的連續性和因襲性。翻看記錄了一個個時代的文字,總能讀出“自前世而固然”的悲情。古往今來,美好就如開在懸崖邊上的花,時刻都面臨著災難和毀滅,這種帶有規律性的演繹恐怕不是能用隨機事件和單純的巧和或是不為人知的神和力量作為理由來進行完全的、令人信服的解釋的,如此復雜的命題啟示當下之人將與之相關的制度、政策、環境、心態整合在一起作全方位的剖析和探究,獲得理性的答案,并以今日之條件、境況分析其趨同的適用性,進而尋求完善與改變的措施,努力去減少類似悲劇。這應該是柳子厚的懷古詩于抒寫內心沉痛憂悶之感的文學意義之外所盛載的現實意義和不老的史學意義吧。
比之于柳宗元,劉禹錫的懷古詠史詩數量要多一些,他的這類作品多抒發的是縱貫千古的寬廣的歷史悠思。試看那首著名的《西塞山懷古》:
王濬樓船下溢洲,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3
這首詩前四句從史實出發寫王濬自成都攻吳,吳國滅亡之象立見,“下溢州”與“黯然收”前后起承緊密相連,突出晉軍不可阻擋的威武氣勢和令人生畏的戰斗力,感嘆吳國的不堪一擊和政權的瞬間傾覆,“鐵鎖沉江”與“降幡出石”活化出當時慘痛而無可挽回的局勢。這里作者截取了具有代表性的歷史畫面,將鏡頭拉回過去,再現了往日云煙,于回憶式的敘述描寫中蘊含無限深沉的情感。后四句,詩人以晉興吳滅的現實為基點,抒發議論,警喻當下。此時,在劉禹錫腦海中浮現的不僅僅是吳國衰亡的單一場景,而是相似劇目的同時回放,只是面臨災難,承受遺恨的是不同的君主,一個“幾回”強調了此地江山改易之悲發生之頻繁,但是光陰冷漠,那曾經令人淚流追念的故國家園,那些觸目驚心、殘酷激烈的廝殺交戰,那熟悉的旗幟和建筑都注定要在時間的沖刷和滌蕩中淡褪最初的色彩,最終成為泛黃的紙頁上或短長的記載,只有山川地形代代如此,不曾改變。寒冷的江水依舊滾滾東流,然而可惜的是,雄峻山峰、長江天險也沒有能庇護依附它的王朝建立萬世不朽的帝業,相反,它們都如曇花一現,短命而亡。這就從一個側面闡明了作者“固國不以山溪之險”的觀點,劉禹錫在所描寫的眼前景物中蘊藉了這樣的話語:如果一味荒淫奢侈縱欲享樂,腐敗靡爛,再有利的天然屏障都無法阻擋推翻它的力里,無法保證國家的永生。這無疑是對今世統治者的告誡,意在提醒當權者,大唐雖土地遼闊,雄峰大河眾多,但若不思進取,革新吏治,親小人,遠賢臣,那么也同樣避免不了覆滅的厄運。此一聯中濤濤江水和不曾變換容貌的山巒與之前所述檣櫓灰飛煙滅的的敗北歸降形成了一種消除了時空隔膜的映現,同時又構成了永恒與瞬間長久與短暫的對照,讀來蒼涼無情之感始生。最后一聯著眼于隋平陳后所樹之碑,道出了統一是歷史的必然規律和大趨勢,任何人都無法改變和扭轉,那些割據一方,蓄意破壞國家統一的勢力,最終會繼前人之敗績,自食苦果的箴言,委婉地告誡野心勃勃的軍閥,想憑借險關要塞稱雄一方,萬世永固,無異于癡人說夢,因此不要做倒行逆施者,那樣只會自取滅亡,成為歷史嘲諷和譴責的對象。縱觀整篇詩作,敘事簡潔精當,描景境界擴大,評議切重要害,由眼前山川風物憶及往古風云,在對往古風云的緬懷回想中再睹地勢江山,將沉重深刻的思考寄于其中,既而又落筆于現實,在意韻深長的警世之語中止筆。情景事理在筆墨文思的運籌中相輔相承,似議非議,有論無論,筆著紙上神來天際,氣魄法律無精不到。讀之,便覺縱橫開合,好似漫步在連接昨日與今朝的時光長廊,眼前氣象萬千,心中思潮翻滾。可以說,作者在懷古慨今中傳達的是一份沉甸甸的,味之不盡而又發人深醒的今昔之嘆。據說這首詩是劉禹錫,白居易等四人同題競賽之作,劉詩既成,白覽之,罷唱。并說:“四人探驪龍,子先獲珠,所余麟瓜何用耶?”如今誦其詩,方知此評不虛也。
又如《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4
這首詩亦是千古傳誦的名篇。烏衣巷是金陵城內的一條街,位于秦淮河之南,與朱雀橋相近。因三國時吳曾在此設軍營,軍士皆身著黑衣,而得此名,晉代王導謝安等豪門居于此。詩作從所見的烏衣巷傍晚的環境落墨,簡筆勾勒了一幅畫面:朱雀橋邊長滿了野花野草,烏衣巷口已是夕陽西下。橋邊野花開遍,野草滿目,說明了此地的荒涼衰敗。日暮余暉靜靜映照下的街道更顯得冷清蕭條,這與當年鐘鳴鼎食之家落戶這里時的熱鬧繁華形成鮮明的對比,詩之真旨其實已隱于其中。后兩句作者變換角度進行新奇的特寫:突出了昔日出沒在王、謝高堂麗舍的燕子已經飛入普通百姓家的一個瞬間場景,至此,便收束全篇。然而這看似客觀記景的動態捕捉卻有著濃厚而豐富的內含,燕子依舊年年飛來,但是它們筑巢的地方,早已不在有權傾一時的高門大族而成了黎元平民之舍,這自然暗示出東晉朱門巨富、官高祿厚的王、謝之族的敗落,如今再見飛燕、燕巢讓人感慨不已。正如唐汝詢所云:“不言王、謝堂為百姓家而借言于燕,正是詩人托興玄妙處”。此處的確用筆極曲,歸于尋常人屋檐下的燕與寂然蕭索的景色相互映襯,詩作嘆豪門權貴極盛之勢不在的主題以幽微深婉之法得以呈現。作者所要突顯的是烏衣巷今昔的巨大變化,但只敘寫目中所及之風景,只以“烏衣巷”和“王謝堂前燕”這兩個具有特定而具體的史學意義及與某些人或某一群體具有關聯性的事物當作連接過去與現實的紐帶,并以此作為引發人們追想前代的勢威氣盛、壯麗輝煌的線索,使之在回憶中再現往日常景,又在誦讀詩句中比照如今,從而實現了在時光此岸與彼岸間的擺渡,使詩歌的表現力和所關涉的內容范圍突破了文字本身意義的制約,獲得了一種潛在的延展,閱盡幾代悲歡沉浮的歷史包蘊性,也就在作者獨出心栽,富有智慧的敘述描寫和讀者的能動建構中自然體現出來。撫今追昔中,那種舊日宮墻,尋常巷陌的改易變遷在人心頭所掀起的情感波瀾久久不能平息。此外,如此顯達官宦之族在經歷數代之后尚且不免家業調零,與庶民無異,若今世之紈绔膏粱安榮享樂,養尊處優,也只能步前世之后塵。如此看來,其諷喻勸世之意,亦可察矣,真可謂以片言而明百意,言微旨遠,渾然雋永。
再如《石頭城》:
山國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東邊舊時月,夜深還過女墻來。5
這是《金陵五題》組詩中最出色的一首。石頭城故址在今南京市清山一帶,戰國時楚國將其稱為金陵城,地勢險要,歷來在此建都的政權多短命而亡,因此以該地之事跡為藍本的詩歌不勝校舉,而劉禹錫的這首《石頭城》能成為同類詩作中歷來的人稱贊的杰出之作,自有其獨到的藝術魅力。作品四句皆言景,描寫了石頭城夜晚的景色:群山環繞的六朝舊都,那四周的城墻依然存在,江潮拍打著荒涼的古城,佛也感受到了它的凄涼,碰到冰冷的石壁,又寂寞地退了回來。一輪明月從秦淮河東邊升上天空,夜深人靜的時候仍然照著石頭城上的短墻。山依舊屹立,城墻并未坍塌,不廢江河萬古流淌,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一切都那么熟悉,只是往日的秀闥雕甍、車水馬龍、歡歌熱舞、灑旗飄飛早已化為蒼老的記憶。月光不曾黯淡,不曾離去,但月光撫過的金陵不再有夢幻般的溫馨,而是一片孤寂索然。如此一來,皎潔清輝籠照下的前朝故地就更顯得更加空曠、落寞。“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昔日盛況早已煙銷云散,面目全非,明月卻一如往常,它見證著興旺也見證著衰落,睹月傷懷,不禁嗟嘆已出。而那潮水拍打的不僅是江岸的石壁,更撞擊著觀景詠詩的人,潮水尚有寂寞之感,人何以堪?今人也只能從江浪的單調凄切的之音中,尋找一點曾經的回響。由是逐句品來,才意識到作者在凄冷寂寥的環境描繪中寄予的嘆往昔繁華竟逐的深沉傷感;才體會出他對世事跌宕,對永存與幻滅敏銳的感悟和冷靜的思考;才感受到在他內心系著的剪不斷的覽今思古情懷。
潛心品閱劉禹錫的懷古詠史之作,那些映現過往與現在的詩句帶給我們的是廣闊博大的藝術震撼力,猶如乘船漫游在浩瀚悠長的時光長河里,昨日刀光劍影、進軍千里、舉國歸降、烈火煎油、赫赫揚揚,繁奢豪華、盛極一時與今天的蕭瑟、凄慘、衰敗、冷落都像正在兩岸放映的一部部電影,舉目回首間皆可映入眼簾,在人心中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記。在劉禹錫那里,自然風景甚至是偶然掠過天際的飛鳥都是引發他胸中懷古之情的天然契機。一座經過數代陰晴風雨的挺拔高山,一條奔涌了萬年的長江,一方前朝留下的石碑,一條清冷的街巷,一抹淡紅的夕陽,一輪自升自落映照千古的明月,一束清冷的月輝,一段彌漫過硝煙、浸染過鮮血的城墻,一次次潮涌浪翻,開遍的野花,長滿的野草,居民的房屋都被作者視為遠去的當年舊事的親歷者或是歲月風塵在有意無意間悄然的沉淀和無聲的留痕,他在其中發現著多重的精深的史學意韻和文化意韻,他把上述所說的草木山河、日月飛禽等的存在和出現看作對過去靜默卻最具說服力的講述,進而把自己從中體悟到的東西轉化為經過潤色的文學話語。他總喜歡著眼于具有永恒性、穩定性的事物,如山巒、江流、地形、月亮等等,以它們的亙古長存來突出一個個王朝由盛轉衰的迅速,他又注重對具體而特殊的所處當下的凄涼寥落的環境進行點染刻畫,烘托悲涼的氛圍,在隱含和不著痕跡的今昔對比中表現滄海桑田的無情變遷,寫出顯貴之家已為百姓的朽敗,他憑借令人折服的剪栽技藝繪過去某些具有決定意義或富于象征性和代表性的一幕幕場景如在眼前,他在古今的光陰中馳騁縱橫,思緒飛揚。他把目光投向先時前代,卻沒有過多地關注個體生命的曲折性,找尋賢士不遇的早日記載,借他人之事,言心中之郁。在回望前人曾經走過的路時,他沒有同柳宗元一樣將自身的遭遇、痛苦、憂憤化為一種濃重的情結,并因此使自己的觀史角度和側重點帶上某種鮮明的個人色彩,他的懷古詠史詩往往關注的是國家興亡,江山易主等宏大的內容。更難能可貴的是,面對繁華消逝、輿圖換稿,他的詠嘆沒有僅僅局限于悲悼盛世興隆的風化,更沒有因此消沉頹廢,而是以哲學家的思辨,史學家的冷靜,對其進行鞭辟入里的文學式評述,并以前朝失國之教訓勸喻當世之人,思來皆是睿智之語,所表盡是憂世之心,詩意深遠,境界擴大,“無不痛快沉著,雄渾老蒼”6,可謂經歷風霜雨雪,看盡悲歡興替之后的感懷沉吟,廣博的胸襟,壯闊的氣度,令人叫絕。而那一份翻閱史書所體會到的厚重感也自然充盈其間。
柳宗元和劉禹錫在懷古詠史詩的創作上所表現出來的迥異風格固然是多種因素綜合參與的結果,然而,從作者個性差異的角度來看,其面對人生不同的心態是孕育兩人不同詩文風貌的主要的、內在的原因,它長期地深刻地影響著作家創作的各個方面,進而促成作品特定風貌的定格。不可否認,文學作為一種審美意識形態,不僅是創作主體志趣、追求、觀念的表達,也是其復雜微妙心境的真實再現。所謂“詩言志,歌詠言”或亦如《毛詩序》所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于中,而形于言。”7可見心態情感與文學創作的密切關系。而要微探其不同的心態,首先要從兩人各異的性格、氣質入手。心理學認為,氣質是一個人與生俱有的、人的心理活動典型而穩定的動力特征。作為穩定的心理特征,它對人體心態的形成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柳宗元是一個典型的抑郁質的人,在經歷了曲折多舛的仕途之后,面對夢想破滅,羈旅異鄉,身為罪臣的凄慘境遇,那種由生命本體最真實、最深切的感受所生發出來的極度的失望、憂郁、悲傷,痛苦占據了他的心,他是一位敏感、內斂,性格激切,甚至有些偏狹的詩人,數次遭貶,以華發待流年的痛苦經歷使其深感人生的荒廢,精神上的重重壓力,讓他在希望—絕望的二元模式中,終歸于絕望,進而產生一種不可化解的生命孤獨感。于是,當將筆觸伸向歷史風塵時,柳子厚所要尋找的便是一種自我的映照和深度的契合,那些懷才不遇、命運多舛的先賢自然就成為他抒發悲涼憂憤的人生感懷的載體和依托。另外,柳宗元自幼就將其父柳鎮的為人、品格奉為立身行事的楷模,柳鎮為人極為剛直,為堅持真理不惜得罪權貴,其子亦有孤傲而不能摧折之性,心潔而被誣,志忠而被謗,憤懣幽怨之情自不能抑,故常借古人傷自我之哀,諷當下之謬,如此一來,其懷古詠史詩雖意境稍窄,仍不實現實意義。
比之于柳宗元,劉禹錫的心態要陽光積極的多,面對不如意的人生境況,他沒有讓密布的烏云遮蓋自己所有的天空,也沒有把太多的傷心之淚撒在歲月風霜曾經割下的傷口上,他剛毅、開朗、直爽、放達,經歷挫折,身處逆境,他用勇氣、信念搭建起了一座由此岸通向彼岸的橋,離開嚴冬,走進暖春。他具有一種自強不息、百折不撓的精神,懷此心述曾經走過的路,劉禹錫有的不是滿腹憂傷凄苦,而是道出經歷病痛方成良醫,磨礪之后人始成熟的深沉思考,是“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的自信。更為重要的是,劉禹錫又具有博大、開闊、包容的心態,胸中自有一股雄直、豪然之氣,因此其即景懷古詠史之作讀來往往便覺思及數代之遙,目前舒卷風云之色,繁華衰敗、興亡代序、深刻之警包蘊于數句之中,掩卷想之,其氣勢之大,境界之闊,不得不讓人嘆為觀止,澎湃之心潮久難平矣。應該說,時運不齊、遷播一生,終為淪落之人的劉禹錫以超拔的毅力、勇氣、智慧,傲視著苦難并最終超脫了苦難,并以高闊的視角審視和思索歷史的興衰變遷,自有一種感發的力量。
柳宗元與劉禹錫的懷古詠史詩為后人從不同角度走近歷史打開了一扇戶,從這透著遠古氣息的窗口,我們看到賢能豪杰艱難前行,觀覽王朝興衰巨變。他們以不同的文字話語構建著過去與現在的聯系,探尋著其中的相關性,并在追思前人的曲折命運與往昔的滄桑變換中沉淀著來自生命深處的感懷沉吟以及深邃擴大的古今之思,興亡之嘆。通過這些詩作,詩人以藝術化的筆墨傳達著自身對今昔變遷,歷史流變的個性化思索和深刻感悟,同時也以各自特殊的方式詮釋著古來文人的史學意識,其詩于醇厚中令人味之不盡。當然,當我們將創作主體的性格、氣質因素作為解剖其懷古詠史詩作不同風格成因的出發點時,就會發現,柳、劉內斂與外傾,抑郁與達觀的異質心態是極為重要的內在原因。應該說,從心理狀態切入對作品既成風格的探究,亦是一種內在的、深入的“知人論世”,它試圖發現作家的情緒偏好、情感模式對其創作的影響,確是更加深刻、細致地解讀文學與人學、作品藝術特色與作者之間微妙復雜關系的重要途徑。另外,基于文學與心理學溝通之下的作品、作家研究也為我們解讀文本提供了新的啟示和更為豐富的視角。
注釋:
1.袁行霈,羅宗強.《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2頁.
2.柳宗元.《柳完元選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第57-58頁.
3.朱東潤.《歷代文學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84頁.
4.劉禹錫.《劉禹錫詩文選注》[M].陜西: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215頁.
5.劉禹錫.《劉禹錫詩文選注》[M].陜西:三秦出版社,1998年,第214頁.
6.袁行霈,羅宗強.《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72頁.
7.郭紹虞,王文生.《歷代文論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