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語者

鄧朝暉

失語者

一夜之間

我們成了不同世界的人

你開始使用另一國的語言

那個世界沉默

偶爾用一串符號說話

如同魚兒吐出的水泡

晶瑩而神秘

你很快就學(xué)會了

在那個王國獨(dú)自呼吸

不管不顧在這個方塊字的國度里

你還有一堆兒女

昨天，他們還是你的兒女

你還在發(fā)表對美食的高見

一夜之間

你不用吃飯、喝水

不用使用平平仄仄的漢字

你也不用關(guān)心天氣和國事

天空向你打開了一扇窗子

你不打一聲招呼就進(jìn)去了

你和自己說話

和一些只會冒氣泡的精靈

我連你的手都拉不住

因?yàn)樯厦娌鍧M了管子

稍不留神你就會消失

我唯一拉得住你的

是你的眼神

父親

你已重回到嬰兒

在醫(yī)院

醫(yī)生說，“抬起你的右手”

你說“嗯嗯”

醫(yī)生說，“抬起你的左手”

你說“嗯嗯嗯”

你的語言變得再簡單不過

一切都可以“嗯嗯”

沒有出走的1950年

沒有工作狂的中年

和落寞漫長的晚年

那些是與非都離你而去了

那些戰(zhàn)友或敵人

都化作了煙云

所以你說“嗯”

世界已然成了一張白紙

如同你此刻的身體

不會的

他們看到你的樣子

以為你在彌留之際

我說“不會，不會”

他們開始安排你的后事

我使勁搖著手說“不會，不會！”

你時不時“嗯嗯”一下

像是聽到了我的話

你用力抓住我的手

如一個溺水者抓到了岸

我知道你已在兩個世界的邊緣徘徊

我知道父女一場

分手也是遲早的事

但我們都賴著不肯下車

即便坐過了一站又一站

你也不必去你的遠(yuǎn)方

我也不必虛度現(xiàn)世的繁華

秋天

秋天適合睡覺

醉生夢死

適合懷念一個剛剛遠(yuǎn)去的人

欒樹開出小黃花

花開在末梢

有重生也有沉醉

瓜果燦爛

冬瓜探出粉白的頭

辣椒捂緊小心臟

葫蘆、絲瓜、苦瓜有青色的肌膚

溪水從門前流過

有高山的冷也有地底的溫潤

一切都剛剛好啊

風(fēng)送來白露之氣

夜晚逍遙

沒有神秘的來者

逝去的人浩蕩地走在歸途

我成了你的母親

在你生命的最后日子

我成了你的母親

你只有無邪的眼神

不會吃飯

只會說聽不懂的話

一夜之間

你變回了嬰兒

有時你回憶起來

曾經(jīng)敬過軍禮

你舉起右手

向著深海里的青春

有時你又想起

還有一樁心愿未了

你抓住我

像要托付

我抱住你的頭

像當(dāng)年我抱住初生的兒子

他有軟軟的乳毛

你稀疏的白發(fā)如同乳毛一樣無助

在你生命的最后日子

我成了你的母親

你是我八十歲的小嬰兒

我是你游離的岸邊一棵母性的樹

（選自《詩潮》2019年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