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敏
華南師范大學
1949年2月,擔任華北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華北局宣傳部部長的周揚收到一份電報,中共中央要求在新政協開會之前召開新的全國文協大會,“請周揚負責籌備”,等郭沫若、沈雁冰到北平后具體商定,“望周揚提出執行計劃電告”。這時候的北平剛解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諸項具體事務即將通過新政協會議來商議完成,中央設想了全國文協會議作為政協會議的前奏,通過文藝聚集各方社會力量,統一思想,平穩民心,順利進入新的國家體系,“團結”被當作新中國成立前夕的基本背景和情感主調。中央所設想的“新的全國文協大會”就是1949年7月召開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會。因此,第一次文代會不僅是文化性質的會議,更是國家重大政治活動中的組成部分,是新中國成立的前奏曲,責任重大。為什么周揚會被中央委任來經辦如此重要的事務?
相對于郭沫若和茅盾,從文化資歷和影響力來說,1949年的周揚確實顯得比較單薄。郭沫若和茅盾是從“五四”走過來的第一代中國現代文化人,與中國共產黨關系密切,在諸多政治黨派和文化團體中都有影響。1941年,為郭沫若的50 壽辰,延安《解放日報》和重慶《新華日報》都開設了慶祝和紀念特刊,周恩來發表《我要說的話》,將魯迅和郭沫若并置進行對比分析,稱郭沫若為“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在新文化戰線上,郭先生帶著我們一道奮斗”。1945年,文化界又為茅盾舉辦盛大的50 歲生日祝壽活動,“向國民黨示威”,王若飛代表中國共產黨發表文章,稱茅盾是“中國民族與中國人民中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毛澤東曾給郭沫若寫信,說《甲申三百年祭》“我們把它當作整風文件看待”,請郭沫若“看到了什么錯誤缺點,希望隨時示知”。毛澤東還給茅盾寫信,說:“很想和你見面,不知有此機會否?”也就是說,郭沫若和茅盾在中共最高領導者那里一直享有崇高的地位。相比之下,周揚主要成長于1930年代的左翼文化時期,比郭沫若和茅盾要晚一輩,其影響也主要在延安解放區。那么,“負責”籌備第一次文代會,還有沒有比周揚更合適的人選?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發表和延安文藝整風運動以后,周揚就非常自覺地“努力使自己做毛澤東文藝思想、文藝政策之宣傳者、解說者、應用者”,在文藝理論和批評實踐方面做了大量工作。1944年4月,周揚搜集整理了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普列漢諾夫、高爾基、魯迅等人的文藝觀點,分門別類地編排為“意識形態的文藝”“文藝的特質”“文藝與階級”“無產階級文藝”“作家、批評家”五輯,成為一本相對完整、體系比較周全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著作,編輯出版了《馬克思主義與文藝》,并且將毛澤東《講話》里的諸多觀點列入其中,其長篇“序言”稱毛澤東的《講話》“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科學與文藝政策的最通俗化、具體化的一個概括,因此又是馬克思主義文藝科學與文藝政策的最好的課本”,解說毛澤東文藝觀點與馬、恩等人思想的相關性、互補性和創新性,用以證明《講話》的理論價值,從而將《講話》列入馬克思主義文藝思想的譜系,極大地提高了《講話》的理論品位,使《講話》在中國成為名正言順的無產階級革命文藝理論的組成部分,順理成章地獲得了指導中國文藝運動的合法性和權威性。周揚的這個工作,得到了毛澤東的高度贊賞。雖然毛澤東謙虛地指出“把我那篇講話配在馬、恩、列、斯……之林覺得不稱”,但他覺得周揚“把文藝理論上幾個主要問題作了一個簡明的歷史敘述,借以證實我們今天的方針是正確的,這一點很有益處”。對毛澤東,周揚深有感情。他“不止一次談到毛主席是一個非常特出的人物,中國出了這樣一個特出人物,是個了不起的事情”。延安時期,毛澤東與周揚有過多次交談和書信往來,周揚也覺得“主席對我確實是關系很深,確實對我很熱情、愛護、培養”?!罢L以后我寫的文章很多都是主席看過的?!背鲇谶@樣的情感,周揚更加用心用意地去理解、闡釋和宣傳毛澤東的文藝思想,不僅在理論層面,同時還通過各類文藝實踐來貫徹實施毛澤東的文藝觀點。周揚所關注的解放區創作的一系列文學作品、所進行的文藝評論以及相關問題的思考,很多內容都納入了一次文代會,為他的解放區文藝報告做了準備。

周揚在延安
周揚通過延安新秧歌運動認為,毛澤東文藝方針的突出特征是“表現新的群眾的時代”,他緊貼毛澤東《講話》所提出的“為群眾”和“如何為群眾”的文藝工作中心,從“表現新時代的新群眾”和“如何表現新時代的新群眾”兩大方面來具體展開其文藝批評工作。1944年3月21日,周揚在《解放日報》第4 版整版發表了《表現新的群眾的時代——看了春節秧歌之后》,采用數字統計的方式來分析延安新秧歌所表現的生產斗爭等時代主題、工農兵的集體創作、新的農民藝術特點、新社會的人民主人公等具體問題,說明文藝座談會后的秧歌運動“是實踐了毛主席文藝方針的初步成果”,“完全證明了毛主席在文藝座談會講話中所指示的文藝新方向的絕對正確”。周揚后來又在延安市文教會議上談農村發展秧歌隊問題,在陜甘寧邊區文教代表大會和大會總結報告里更詳實地講述群眾文藝運動。周揚將自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后所寫的文章結集出版,用“表現新的群眾的時代”作為書的標題,其基本觀點和行文方式,后來都在第一次文代會報告里得到了延伸和調整,第一次文代會報告的標題“新的人民的文藝”也可以視為“表現新的群眾的時代”的更凝練更有力的文字表述。周揚對毛澤東的《講話》和毛澤東文藝思想的理解,確實相當到位。
在具體的文學評論中,周揚著重討論了話劇《把眼光放遠一點》反映敵后人民生活斗爭的題材和主題、如何寫農民人物、大眾性與藝術性結合等方面的問題;他通過《同志,你走錯了路》討論文藝如何表現“政策”、如何具有“教育意義”以及“工農干部本色的語言與形象”的形式問題;他很明確地提出要用民族藝術形式去排演《白毛女》,并提煉了“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主題。他的《論趙樹理的創作》從故事主題、人物形象和語言幾個方面解讀趙樹理的小說,稱趙樹理為“具有新穎獨創的大眾風格的人民藝術家”,“是毛澤東文藝思想在創作實踐上的一個勝利”。周揚主要從主題(包含題材和故事)、人物(主要是工農兵,包括知識分子)、形式(主要是語言,包括民族和民間藝術形式)三個方面來評論文藝作品的基本思路,在第一次文代會報告的作品解讀里得以繼續沿用,同時成為新中國初期文學評論的一種扼要清晰卻相對簡單化的行文模式。
周揚的工作不僅局限在文藝理論和文學評論方面,在翻譯、編輯、教育、出版等領域,他也多有成果。他譯介的車爾尼雪夫斯基的《生活與美學》、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等,有很大的影響。周揚不是一個純粹的書生,而是有很強的組織能力和活動能力,一直擔任多種行政職務,處理各種各類的事務,工作積極,肯干能干。1930年代,他擔任“左聯”黨團書記等職務,成為“左聯”后期最重要的主持者。1942年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前期的準備工作以及隨之而來的魯藝整風審干運動,還有延安魯藝、文抗、邊區文協、《解放日報》的諸多活動,周揚都是主要的參與者或領導者。
周揚不僅對解放區文藝情況了如指掌,與國統區文藝界和上海、香港文藝界也往來密切,有一定的國際知名度。1946年美國國務院邀請中共文化科學界四人赴美,周揚便是其中之一,費正清稱他為“文壇霸主”。申請辦理訪美護照期間,周揚周旋于北平和上海。在北平,周揚不住翠明莊中共代表團的招待所,而是在《解放》報社,與張恨水、馬彥祥、俞平伯、顧頡剛等人多有交流,成為全國文藝作家協會北平分會11 人理事之一。4月3日凌晨,二三百軍警憲特闖進《解放》報編輯部發行所進行搜捕,周揚臨危不懼,當場發表演說,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周揚參加民盟的活動,受邀為紀念“五四”而演講,在張光年看來,周揚講得“很精彩,有分量”。在張僖眼里,那時候的周揚“人很高大,態度和藹,談話顯得睿智而風趣”。在上海,周揚請郭沫若寫《解放區短篇創作選》和趙樹理《李有才板話》的閱讀印象,郭沫若說自己被那新鮮、健康、簡樸的內容和手法“完全陶醉”,詩意地稱之為“新的時代,新的天地,新的創世紀……將來集結成巨制時,便是劃時代的偉大作品”,并希望上海能夠重版,稱“北方”是“光明的鄉土”。劉西渭說“描寫農民的秧歌劇中表現著文學生命的無窮希望”。上海一些學生團體的晚會也增加了解放區的秧歌節目。8月14日,周揚北返張家口的餞別會餐,有郭沫若、茅盾、田漢、許廣平、胡風以及新從昆明來的西南聯大教授吳晗、尚鉞、楚圖南等40 余人參加,眾人紛紛為周揚臨別題詞,殷勤致意。周揚此行北平和上海,不僅廣泛地聯絡了舊朋新友,而且使解放區文學作品成為一種新“時尚”進入大城市,預熱了第一次文代會關于解放區文藝主題報告的一些基本觀點,為解放區文藝成為新中國文藝的模型和方向鋪墊了情感的和美學的基礎,這其中的很多人后來就是第一次文代會的代表。
文藝工作最重要的實績是作品。關于解放區文藝作品的搜集整理和出版工作,早就開始了。1946年,周揚編印了兩輯《解放區短篇創作選》,1947年,《中央工委關于評獎文藝作品問題的指示》準備編印文藝叢刊,周揚是文藝作品評判評獎工作籌備小組負責人。1948年春夏,周揚遵照毛澤東“挑選解放區文藝作品編一套叢書,全國解放后拿到大城市出版”的指示,在河北平山主持籌劃編選“中國人民文藝叢書”,與陳涌、柯仲平、歐陽山、趙樹理、康濯等人一起,搜集解放區所有的文藝作品,審閱全部書稿,書寫編輯說明?!皡矔笨梢砸暈椤督夥艆^短篇創作選》的大規模續編,周揚為《解放區短篇創作選》所寫的“編者的話”和“叢書”的“編輯例言”一脈相承,只是后者在“政治性與藝術性結合”“內容與形式統一”的表述上顯得更為寬泛簡要;周揚的第一次文代會報告主要根據“叢書”所選的177 篇作品為例,以“新的主題,新的人物,新的語言、形式”等小標題,分析解放區文藝的特點。在第一次文代會上,每個代表發了一套“叢書”,共有58 本。

《解放區短篇創作選》
在解放區文藝被當作新中國文藝發展方向和創作模板的趨勢來看,從毛澤東文藝思想成為新時代文藝指導方針的背景來看,從共產黨的文化工作經驗來看,從全國文化界的人緣關系和實際活動能力來看,周揚應該是負責籌辦第一次文代會的合適人選,是解放區文藝主題報告的不二人選。1949年的周揚42歲,正在年富力盛的生命階段,籌辦全國性的會議有很多繁雜的具體事務,正需要這樣年齡段的人去承擔。
第一次文代會開始被稱為“新的全國文協”或“新文協”會議,與抗戰時期和抗戰結束后成立的、簡稱為“文協”的“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協會”的名稱和組織機構進行對接。周揚收到中央1949年2月15日發出的籌備新文協會議的電報后,到北平開始工作。3月3日下午,華北人民政府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和華北文藝界協會在北京飯店舉行文藝界茶話會,歡迎由各地新來北平和原來留在北平的文藝界人士70 余人,擔任華北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主任委員的周揚介紹解放區文藝工作的情況,講述解放區文藝工作者在與工農群眾結合過程中遇到的痛苦考驗和思想改造問題,說明解放區文藝工作者與讀者觀眾的新關系,同時也表示解放區文藝還有許多缺點,但有豐富的內容、強烈的生命力和偉大的前途。茅盾、田漢、郭沫若、洪深、許廣平、徐悲鴻、俞平伯、馮至、曹靖華、蕭向榮等人作了發言,北平市市長葉劍英也趕到了,他慶祝文藝大軍會合,預祝全國文藝界組織順利產生。3月3日的這次會議具有聯絡、吹風和商議的作用,聯絡了各方人員,宣傳了解放區文藝,商議了籌委會的組成人員。5日,周揚關于全國新文協籌委名單致電中央和陸定一說:華北文協和原中華全國文協在北平的理事聯席會議發起并產生了籌備委員會,有郭沫若、茅盾、田漢、洪深、曹靖華、許廣平、周揚、蕭三、沙可夫(丁玲、胡風、葉圣陶等人如果來北平,可再加上),以茅盾為主任,周揚、沙可夫為副主任。9日,周揚發電報給中央和陸定一說:籌委人選問題又與郭沫若、茅盾、田漢、洪深等磋商,認為可減去許廣平,增加徐悲鴻、賀綠汀、程硯秋、俞平伯、李廣田等,如果鄭振鐸、葉圣陶、曹禺、巴金等來北平時亦可加入,共19 人。在這份電報里,周揚說明了初步擬定的會議代表產生辦法、會議安排,以及專題報告、解放區文藝叢書、戲劇音樂電影表演、美術展覽、蔣管區進步文藝、評獎作品共六項具體工作,“郭、茅、田、洪等對此事均表示熱心積極”。中央當天便回復說,這個名單還要再與羅邁和黨外人士從長計議,“務使各方均感滿意,以利團結”。16日,中央致電周揚說:同意文協籌委會19 人名單,但其中無電影和新派畫家代表,考慮增加袁牧之、葉淺予、歐陽予倩、趙樹理、古元等24 人,對周揚前面所提及的會議安排等工作事項也進行了答復,同時明確指示:正副主任,以郭沫若、茅盾、周揚三人擔任為宜,并且叮囑道:“與文藝界人物來往,要采取坦白誠懇態度,如正副主任委員人選問題,必須與他們交換意見。”21日,周揚、沙可夫、蕭三和李伯釗等去北京飯店與茅盾、郭沫若商談籌備會和文藝界出席世界和平大會人員名單問題。22日,在北京飯店舉辦的中華全國文藝協會總會理監事和華北文協理事的聯席會議開得很正式,這次會議決定召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當場推選了郭沫若等37 人的籌委會,并于24日舉行第一次籌委會議,選出郭沫若為籌委會主任,茅盾、周揚為副主任,沙可夫為秘書長。4月6日,籌委會成員茅盾、周揚、沙可夫、胡風等召開第二次會議,討論各部門人事調整問題,確定文代會機構和代表產生辦法,決定在常務委員會下再設立秘書處和文學藝術作品評選委員會、演出委員會、展覽委員會、起草委員會等,有些委員會下面還分有更細致的小組。籌委會的人數后來還在增補,又相繼成立了宣傳處、聯絡處、代表資格審查委員會、提案整理委員會等具體事務部門。4月15日,籌委會常委會召開第一次擴大會議,由秘書處和演出委員會、評選委員會、章程及重要文件起草委員會報告工作計劃,決定在籌備期間出版《文藝周報》,籌委會秘書處在中國旅行社三樓辦公。隨后,征集文藝作品以用于評獎、征集文藝雜志以用于草擬會議報告、大會代表資格和產生辦法等信息,都發布在《人民日報》《華北文藝》等多種報刊上。4月30日,文代會籌委會常委會召開臨時會議,認為當前籌備工作的重心在起草委員會,決定國統區的文藝報告由茅盾負責組織,解放區的文藝報告由周揚負責組織。5月10日,籌委會第三次會議,茅盾、周揚、沙可夫、葉圣陶、胡風等參加,討論國統區聘請代表的名單和演出委員會提出的“劇團參加演出暫行辦法”,再一次強調了籌委會目前工作重心在國統區、解放區的文藝工作報告和章程綱領的起草工作。5月中旬的第四次籌委會決定增聘胡風、黃藥眠、楊晦、鐘敬文4 人為大會重要文件起草委員會委員。
文代會籌委會還設有會務組和文秘組,周揚擔任兩個組的組長,成員有陽翰笙、阿英、馮乃超、馬少波、張光年等,會務組負責大家的衣食住行,文秘組天天寫會議簡報,發簡報,排列、審定和報送會議日程和重要文件,起草文聯成立章程和主席副主席的人選建議。據馬少波回憶:“當時,盡管忙碌勞累,但是大家的熱情都非常高,對工作都非常投入,每天的精神都非常振奮。”其實,所有的部門都非常繁忙。譬如聯絡處下設組織科和聯絡科,馬烽擔任聯絡科科長,承擔的任務有寫信、發電報、與各大區有關部門聯系、了解各代表團的情況、經常去火車站或偶爾去飛機場迎接各地代表等,馬烽還要陪同聯絡處處長周文到北京飯店或六國飯店進行禮節性的拜訪。很多迎來送往的工作,周揚也親自在做,尤其對香港、上海來的代表,周揚等人更是用心。4月6日,周揚和沙可夫以華北文藝界協會和華北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的名義,在北京飯店歡迎從香港新來北平的葉圣陶、宋云彬、柳亞子、史東山、陽翰笙、于伶、馮乃超等四十多人。5月,周揚代表組織到北京南河沿東亞旅館看望鐘敬之等從香港來的文藝界人士。6月7日,沙可夫、茅盾、周揚專門列席港滬代表團會議。6月27日,周揚與茅盾等人一起,去車站歡迎馮雪峰擔任團長、巴金和陳望道等77人組成的南方第二代表團。周揚對參會的代表,并不都是“禮節性”或“官方性”的拜訪,也有推心置腹的交談。6月28日,周揚去飯店看望代表,針對有些代表所遇到的站崗士兵粗魯行為而引發的情緒波動,周揚從黨與群眾的關系角度去解釋,說這就像一家人一樣不免相互有意見,但無論怎樣吵嘴或打架,敵人來了,就會團結一致勇敢地向敵人戰斗,不會遲疑和猶豫;他還細談了為工農兵服務、寫小資產階級、戲劇等問題。在華東代表團的馮毅之看來,周揚的這些談話“實際又生動”。
舉辦全國性的大規模會議,根據會議目的而設立相應的組織機構非常重要,需要出色的行政領導能力和集體的智慧。必須有合理的設計、安排和合適的人選,才可能高效地完成各種任務,書生辦會、文人辦會并非簡單容易的事情。文代會籌備委會的各種大小機構根據會議目標和具體情況的變化而不斷地進行調整,逐漸完備。從結果來看,這些機構設置以及相應的運作是合適的,保障了文代會有序、有效地召開。新中國即將成立的興奮和對于新中國文化的理想和熱情,是文代會期間很多文化人的共同特點。
文代會籌委會的三位正副主任中,郭沫若被推選為文藝界代表去參加在巴黎召開的世界和平大會,在郭沫若回國之前,周揚主要與茅盾商議文代會事項。他通過《華北文藝》主編歐陽山請編輯康濯去訪問茅盾,這就是發表在《華北文藝》1949年第4 期上的《新的文藝戰線在形成中(特稿)——記茅盾先生關于全國文代籌委會的談話》。茅盾講述了全國勝利形勢下成立全國性的文藝界新組織、籌備委員會初期的工作、全國文協與地方性文協組織之間的關系、刊物、會員、文藝作品評獎、籌委會的機關報《文藝報》等問題。茅盾的介紹,既是文代會籌委會對外宣傳的新聞發言,宣示了籌委會所謀劃的主要事項和當時所設想的文代會大體框架,同時也成為周揚展開工作的基本指向。

文代會召開的時間一再延期。中共中央1949年2月15日發電報給周揚準備籌備會議時,所設想的時間是五六月召開新政協會議,文代會“須于四月召開”,后來定到6月5日;《中宣部關于全國文代會延期舉行致新華總社、各分社轉各中央局及各野戰軍政治部電》又將文代會延期至6月下旬,要各地代表暫緩來平。文代會多次延期的原因有多種,譬如郭沫若等文藝界代表去參加世界和平代表大會5月25日才回到北平、各地部分代表交通阻滯等,但主要原因可能還是考慮到文代會是第一次全國性的文化會議,意義重大,需要平衡各方面的關系,需要盡量做好各項具體事務,全國各地代表的產生,尤其是幾個主題報告的起草工作,都不可能一蹴而成。5月29日,中共在北京飯店召開盛大晚會,羅邁和周恩來申述文代會和政協會一再延期的原因,給了大家很多情緒上的安撫。6月8日,丁玲從東北到北平,“見到周揚,不得要領。此地籌備工作很差,頭緒多,思想計劃不夠”。
不過,籌備工作還是一步一步地越來越完備了。1949年6月14日,文代會籌委會的第五次擴大常委會,作出了多項重要決定:會期定于6月30日;通過文代大會的機構草案;建立宣傳處開始工作;增聘籌委會委員;通過《大會程序草案》,除了郭沫若的文藝總報告、周揚的解放區文藝報告、茅盾的國統區文藝報告和大會結束報告之外,還有兩個地區的15 個專題發言和大會發言,解放區10 個專題的發言人員和題目;通過解放區國統區的代表名單;初步確定文代會期間的戲劇音樂演出日程等。從這次會議的情形來看,文代會的基本面目已經較為完整地被構想出來了。
1949年6月下旬,文代會建立了由周揚擔任書記的黨組進行領導工作。6月22日,《文藝代表大會黨組給中央的報告》說明文代會黨組干事會已成立,由周揚擔任黨組書記,起草、評選、演出、展覽等工作分別由周揚、柯仲平、李伯釗、艾青負責。報告還詳細說明了文代會的會期、各地區代表數字和比例、已到代表和未到代表人數、大會方針等問題,提出:“大會必須著重宣傳毛主席文藝方向,要通過各種實例進行宣傳。同時,根據目前革命形勢與革命任務的需要,提出當前文藝工作的任務,主要是創作任務。對解放區文藝工作者長期地普遍地存在的工作條件、物質待遇、政治地位等問題,適當予以解決?!?月24日,文代會黨組會討論大會主席團、各代表團組織、章程等問題。25日,文代會籌委會第七次擴大常委會討論各代表團的組織、負責人人選和大會日程細節,尤其是文藝作品評獎的難題,周揚、茅盾、柯仲平等都發了言。25日晚,周揚、阿英等人去中南海向周恩來匯報,直到凌晨四點。28日,《人民日報》發表《文代大會開幕前夕,郭沫若先生發表談話,說明大會的主要目的與任務》,郭沫若講述文學藝術工作者各方面的代表人物“會師北平”,舉行空前盛大和空前團結的大會,共同確定今后全國文藝工作的方針與任務,成立新的全國性的組織等。這就是說,文代會已經準備就緒,只等大幕拉開的那一刻了。
文代會正式開幕前的6月30日上午,文代會舉行了預備會,通過99 人主席團名單和大會總主席為郭沫若、副主席為茅盾和周揚;下午召開黨員大會,周揚的報告到七點才講完。王林的《第一次文代會期間日記》速記了周揚講話的原初內容。雖然王林速記的內容有若干不明晰不完整的地方,但還是大致能看出周揚的一些基本觀點。在當時,“黨”與“非黨”界限分明,內外有別,周揚在文代會前夕這次黨組會議上的聽眾是“黨內”,他的講述與公開發表的文章有所不同。周揚說明了會議代表的總人數和各派人數的情況,具體講述了在代表人選方面并不簡單的“團結”問題、“堅持工農兵方向”與北平教授不愿聽“改造”而愿意說是“適應新環境”的心理、自由主義與共產黨員的文章、解放區文藝“還有很多缺點,華北領導很薄弱”等問題。也就是說,周揚對文代會期間所呈現出來的各種狀況和各類人物心態,頗有了解。7月2日,《人民日報》進行報道說,截至發稿時止,共報到代表614 人,其中文學工作者207 人,美術工作者86 人,戲劇電影工作者250人,音樂工作者68 人,舞蹈工作者3 人,《人民日報》同時登載了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給文代會的賀電:“人民革命的勝利,人民政權的建立,是決定一切的;如果沒有人民革命的勝利,如果沒有人民政權的建立,進步的文學藝術工作者就不可能有今天這樣的大團結,進步的文學藝術工作就不可能在全國范圍內和全體規模上獲得自己的發展?!?/p>
第一次文代會的籌備時間長,事務繁瑣。從香港到北平參加籌備會的葉圣陶在日記里記載:1949年3月19日,見周揚,談組織全國文藝界協會事;3月20日,羅邁、周揚二位招待同人,談響應世界和平大會之事,“至九時始畢,實則其事至簡單,不需費如許唇舌也。復開文協理監事會,準備與華北文協開聯席會,籌備全國文藝界協會。又是二小時,余疲甚”。3月22日的文協理監事和華北文協理事的聯席會議從晚飯后開到九時半;3月24日的籌備會推選常務委員和籌備委員共37 人,“即此簡單事,亦費二小時有余”。6月25日的籌備會擴大常務會議,“主席團之擬定,頗費斟酌。此是解放區之習慣,蓋視此為一種榮譽也。”6月28日的全體籌備委員會,通過各代表團團長副團長人選、大會議程、主席團人選、全體代表人選等項,“此次通過而后,尚須通過于全體代表大會,乃為決定”。但是,葉圣陶說,當時從香港乘船北上的柳亞子、陳叔通、馬寅初、鄭振鐸、宋云彬、傅彬然、曹禺等,大多年過半百,可是興奮的心情卻還像青年,因為大家看得很清楚,中國即將出現一個嶄新的局面。
1949年7月2日為文代會開幕式,7月3日,郭沫若作大會總報告《為建設新中國的人民文藝而奮斗》。7月4日,茅盾作《在反動派壓迫下斗爭和發展的革命文藝》。周揚的《新的人民的文藝》安排在7月5日,即大會的第四天。7月6日,《人民日報》以《周揚同志在文代大會報告解放區文藝運動,解放區文藝工作的全部經驗證明毛主席新方向完全正確》為題介紹其主要觀點。7月9日,北平新華廣播電臺播放周揚演講的錄音。7月11日又進行了重播。10月,周揚《新的人民的文藝——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關于解放區文藝運動的報告》發表于《人民文學》創刊號。周揚和郭沫若、茅盾的報告除了收入1950年3月出版的《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還作為“附錄”收入“新學術小叢書”中的《中國新文學史研究》,1951年7月由北京新建設雜志社出版發行,從而成為文學史寫作的指南。
關于解放區文藝的評論、相關理論問題的思考、作品搜集和出版等工作,周揚在延安文藝座談會后不久就開始了。1949年到北平后,周揚又在多個場合談論解放區文藝問題。7月5日上午的《新的人民的文藝》文代會報告可以視為周揚多年來積累的材料和觀點的一個總結。相比于茅盾起草國統區報告、“主要精神是檢討過去工作”的波折,周揚關于解放區文藝的報告應該是分歧較小的部分。
周揚的報告由幾個小標題組成:“偉大的開始”“新的主題,新的人物,新的語言、形式”“工農兵群眾的文藝活動”“舊劇的改革”“為提高作品的思想性、藝術性而奮斗,創造無愧于偉大的中國人民革命時代的作品”“仍然普及第一,不要忘記農村”“有計劃有步驟地改革舊劇及一切封建文藝”,這幾個小標題顯示了周揚報告的基本內容和核心觀點,其中引人注目的觀點有:
1.周揚的報告將1942年延安文藝座談會以后的解放區文藝稱為“真正新的人民的文藝”,“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規定了新中國的文藝的方向,解放區文藝工作者自覺地堅決地實踐了這個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經驗證明了這個方向的完全正確,深信除此之外再沒有第二個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錯誤的方向”。這一段話被引用的頻率很高,被當作周揚報告的中心觀點。其實,1944年7月1日晉察冀日報社編輯出版第一套《毛澤東選集》時,《編者的話》就說“在歷史實踐中都完全證明了毛澤東的思想是唯一正確的思想”;1945年在延安召開的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毛澤東當選為中央委員會主席、政治局主席、書記處主席、中央軍事委員會、中共中央黨校校長,修改后的新黨章規定“毛澤東思想作為中國共產黨一切工作的指針”。1949年7月6日,周恩來《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上的政治報告》也說:“我們應該感謝毛主席,他把中國革命領導到今天這樣偉大的勝利;我們應該感謝毛主席,他給予了我們文藝的新方向,使文藝也能獲得偉大的勝利?!彼?,周揚關于毛澤東《講話》所規定的新中國文藝方向“完全正確”的表述,可以視為文藝領域里的延伸。
2.周揚解釋說,“真正新的人民的文藝”具體表現在“新的主題,新的人物,新的語言、形式”幾個方面:民族的、階級的斗爭和勞動生產是作品中壓倒一切的主題,工農兵群眾在作品中取得了真正主人公的地位,但反映工業生產和工人階級的作品非常之少,這與中國現實社會的發展情形相一致。
工農兵應該成為文藝作品的主人公,這一點沒有歧義,但應該如何描寫工農兵,周揚的報告呼應魯迅的“國民性”思想,提出了“新的國民性”觀點。周揚說,魯迅批判地描寫了中國人民性格中的消極、陰暗、悲慘的方面,期望一種新的國民性的誕生,現在中國人民經過了三十年的斗爭,開始掙脫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的精神枷鎖,發展了中國民族固有的勤勞勇敢及其他一切的優良品性,新的國民性正在形成之中,我們的作品就反映著與推進著新的國民性的成長的過程,因此,“不應當夸大人民的缺點”,“應當更多地在人民身上看到新的光明”,“這是我們所處的這個新的群眾的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特點,也是新的人民的文藝不同于過去一切文藝的特點”。這樣,周揚用“新的群眾的時代”“新的人民的文藝”“新的國民性”等一系列推論,將“五四”時期“揭示國民弱點”“批判國民性”和民族戰爭以來關于“寫光明”“暴露黑暗”的激烈論爭進行了表面看上去頗為巧妙的銜接和過渡。周揚在這里顯然預設了“新的時代”一定具有“新的國民性”,而“新的國民性”一定有著“新的光明”,這種思路當然有其合理性,但他忽略了新時代國民身上也一定會存留或變形傳統積習和舊的陋習。此外,與新文藝的工農兵方向相一致,周揚報告引用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中的“大眾文化就是提高農民文化”,說整個文藝運動仍然是普及第一,而沒有“辯證地”闡釋“提高”的問題。
與描寫工農兵相關聯的另一個容易產生歧義的問題,是關于知識分子的描寫和評價,周揚的報告專門講述了文藝描寫知識分子的問題。他說,“五四”時期描寫覺醒的知識分子追求渴望光明和孤獨寂寞的心境,曾經起過一定的啟蒙作用,但現在,中國人民已經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奮斗了二十多年,知識分子在政治上有了高度的覺悟性、組織性,不應該停留在知識分子所習慣的狹小圈子;解放區知識分子經過整風和長期實際工作的鍛煉,在思想、情感、作風各方面都有了根本的改變,已經相當地工農化了,因此,文藝作品中應當反映他們的新的面貌。周揚說:“知識分子離開人民的斗爭,沉溺于自己小圈子內的生活及個人情感的世界,這樣的主題就顯得渺小與沒有意義了。在解放區的文藝作品中,就沒有了地位?!敝軗P眺望“五四”來分析新時代的文藝應該描寫怎樣的知識分子的觀點,突出了“工農化”“改造”后的知識分子特點,貶低了“個人”“個人情感”以及相關主題的寫作意義。
3.關于“文藝與政策”的關系問題,周揚以前多次談及,此次文代會的報告又進行了長篇大論,強調“政治”“政策”“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對于“文藝”的重要性。周揚說,“解放區文藝所以獲得健康成長的最根本的原因”是“解放區文藝工作者學習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參加了各種群眾斗爭和實際工作,并從斗爭和工作中開始熟習了、體驗了中國共產黨、中國人民解放軍與人民政府的各項政策”。他說,為了創造富有思想性的作品,文藝工作者首先必須學習政治,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與當前的各種基本政策;不懂得城市政策、農村政策,便無法正確地表現城鄉人民的生活和斗爭;在人民民主專政的新社會中,人民的行動被政策所指導,人民通過根據他們的利益所制定的各種政策來主宰自己的命運,這是新的人民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舊時代的根本規律;一個文藝工作者只有站在正確的政策觀點上,才能從各個人物的相互關系、生活行為和思想動態、命運中,反映出整個社會各個階級的關系和斗爭、生活行為和思想動態、各個階級的命運。但周揚又說,文藝工作者一方面是將政策作為觀察描寫生活的立場、方法和觀點,同時又必須直接深入生活、深入群眾,具體考察和親自體驗政策執行的情形,否則不可能產生真正的藝術創作,不可能對政策有真正的理解。也就是說,周揚在強調“政策”之于文藝創作重要性的同時,還是沒有忘記“現實主義”的“真實”原則,但他沒有、也不可能對“政策”與“真實”之間的復雜關系,尤其是兩者發生沖突時文藝工作者應該如何取舍、如何創作的問題進一步去討論。
4.在“新的語言、形式”方面,周揚高度評價了趙樹理。周揚仍然從“五四”談起。他說,“五四”以來,進步的革命的文藝工作者不止一次地提出和討論過“大眾化”“民族形式”等問題,但始終沒有得到實際的徹底的解決,直到“文藝座談會”以后,文藝工作者努力與工農群眾相結合,努力學習工農群眾的語言和他們萌芽時期的文藝,問題才得到了解決,至少找到了解決的正確途徑;解放區文藝作品的重要特色之一是語言做到了相當大眾化的程度;趙樹理特出的成功,一方面是高度的思想價值,另一方面是“真正從群眾中來的”語言;語言是文藝作品的第一個因素,是民族形式的第一個標幟。周揚以《白毛女》《李有才板話》《王貴與李香香》等作品為例,說明解放區文藝的另一個重要特點,是與民族的、特別是民間文藝傳統保持了密切的血肉關系;對于人民文藝而言,封建文藝形式和資產階級文藝形式“都是舊形式”,“都要加以改造”,把資產階級文藝看成新形式是半殖民地思想的反映。這些對于“群眾語言”“民族文藝”“民間文藝”的重視,是周揚報告,同時也是延安文藝的重心和突出特點,是新時代文藝的顯著標志,但是,把解放區文藝以前的文藝視為“封建文藝”和“資產階級文藝”,同時又強調“民族、民間文藝”的重要性,然而這幾者之間在歷史現實中混雜著的文化關系以及文藝工作者應該如何褒貶取舍,則是周揚報告所不可能深究的部分,他只能在大詞匯里兜圈子,進行概念推論。
5. 關于文藝作品的藝術性,周揚也有提及,但相當簡單,才說了一句“必須學習技術”,立刻就接上了“必須反對與防止一切技術至上主義”,他只能用一句“新鮮活潑的、為老百姓所喜聞樂見的中國作風與中國氣派”當作“人民文藝的新的美學的標準”,沒有更豐富的延展和解釋。雖然他的報告提出的口號是“創造無愧于這個偉大的人民革命時代的有思想的美的作品”,但很顯然,周揚對于“思想”的敘述和要求,遠遠超過了對于“美”“藝術”的描述和理解。
周揚在第一次文代會上的解放區文藝報告在總體思路上有一個突出特點,就是與“五四”文藝的自覺對話,所謂“新的文藝”是相對于“封建文藝”和“資產階級文藝”的“新”,是對“五四”新文藝的直接繼承和發展,諸如“國民性”和“新的國民性”、描寫工農兵和知識分子、大眾化民族化、群眾語言等問題,周揚的論述大多都與“五四”文藝直接關聯起來。或者可以說,在新中國即將成立的這個歷史節點上,周揚的報告自覺或不自覺地用“五四”將各門各派的文化人“團結”“聯合”起來,同時,把解放區文藝視為“五四”文藝的傳承和發揚,從而將“毛澤東文藝方向”納入“五四”文化傳統予以合理化、合法化。周揚報告中的諸多評論以及由此延伸出來的對于“新時代”文藝創作的諸多要求,對新中國當代文藝理論的框架、價值標準的建立、文藝趣味的形成、創作的演變等,都產生了莫大的影響。
周揚的文代會報告,學界一般采用《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或《周揚文集》第1 卷里的版本。另外,《檔案與史學》雜志2000年第1 期發表的《徐盈采訪第一屆全國文代會手記》中,也有關于周揚文代會報告的內容。徐盈曾是上海和重慶《大公報》的記者,新中國成立前后又擔任《進步日報》的主筆,與周揚有過交往,參加了第一次文代會。將徐盈的手記文字與《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中的周揚報告文字進行對照,可以發現兩者差距甚大。徐盈手記的周揚報告很不完整,沒有標注講話時間,明顯地有缺頁,從前后關聯來看,應該是1949年7月5日周揚的講話。徐盈手記的周揚報告主要講述了解放區文藝不足的方面,譬如“不免幼稚”“氣魄不夠”“粗糙”“對于最近的平津解放及京滬解放,都沒有作品”等,還有熟悉農民階級和八路軍、群眾觀點和寫工農的艱難。這些具體內容,在周揚報告的第二天,即7月6日《人民日報》上發表的周揚主要觀點介紹和《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紀念文集》中都沒有,但有這樣的句子:“必須承認,解放區的文藝工作是有成績的。但能不能因此就自滿起來呢?我們是絲毫沒有可以自滿的理由的,我們的文藝工作還遠落后于革命形勢的發展與革命任務的需要。文藝戰線比起軍事戰線所達到的水平來是相差很遠的?!倍煊涗浀年P于解放區文藝不足方面的觀點,周揚確實在其他多種場合講過,在多篇文章里表示過。周揚一面高度頌揚解放區文藝,一面又清晰地看到“萌芽”時期的“新的文藝”參差不齊。那么,較為詳細地講述解放區文藝的缺點,徐盈所記錄的這些內容,周揚是不是在文代會這樣正式、隆重、大規模的場合里再一次講述,或者只是他口頭的臨場發揮,或者是會后的什么原因又進行了刪改,這些歷史細節,還有待于發現更多的材料來描述。
有人說,第一次文代會是文壇的重排座次,典型的例子是文代會后胡風和丁玲的文壇地位不及周揚之高,甚至被有意地邊緣化。那么,文代會期間,周揚與胡風、丁玲之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又有些什么明明暗暗的情緒糾葛?
周揚與胡風1930年代“左聯”時期就有很多交往,因為典型問題等理論觀點的爭論和情緒上的對立,兩人之間的沖突越來越明顯,后來因為胡風在南京中山文化教育館“領津貼”、與魯迅的關系、尤其是“兩個口號”的論爭,兩人關系達至冰點。周揚到延安后,通過對魯迅的再認識而對自己有所反省,同時也因為抗戰背景下的“團結”意識,想修復與胡風的關系。1939年5月24日,周揚托董必武帶口信給重慶的胡風,請胡風去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做中文系系主任,胡風通過周恩來表達了拒絕之意。1946年7月底,周揚在上海特地看望了胡風。在胡風和梅志的記憶里,周揚“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很平和,同我們聊天”,肯定胡風對文藝工作的堅持。幾天后,他又來看胡風,向胡風了解國外文藝界的情況和美國的情況。1946年8月14日,胡風參加上海文化界為周揚北返的會餐,繼郭沫若等人的臨別題詞后,也寫下了“中國已分幽明二界,在幽界中的我們,總要穿過屠刀,踩著荊棘走完這條路,直到我們在自由的陽光下面歡呼重見的一天”的富于象征意味、國家情懷和個人友誼的句子。但是,耿直敏感的胡風對周揚一直持有謹慎的警惕和戒心。在胡風日記里,文代會籌備和開會期間,他和周揚有過多次見面和交談:周揚來,閑談了約一小時;周揚著人送來了《唯物論與經驗批判論》;周揚夫婦引著他們的女兒來坐了一會;搭周揚的汽車回來了;聽周揚他們談文代會準備情形;上午自由發言,周揚“親自”來邀過。文代會之后,周揚跟胡風也有過幾次交談。在周揚所擬定的文代會籌委會名單中,一直都有胡風。但胡風內心所期盼的,不是周揚的“閑談”和一般的籌委會委員或起草委員,甚至也不是《文藝報》編委,在1954年所寫的《關于解放以來的文藝實踐情況的報告》,也就是“三十萬言”里,胡風較為詳細地講述了自己的想法。胡風認為,自己是十年來在舊文協里以左翼作家身份負責實際工作的人,周恩來也曾經囑咐他到北平后與周揚、丁玲研究新文協組織的問題,但周揚沒有跟胡風談過舊文協與新文協的交接、胡風在新文協機構里的位置問題。胡風說:“沒有接受《文藝報》的工作,就是在這樣的思想情況下發生的。……為什么負責同志不先和我談一談?……我以為不好直接說出來也用不著說出來的那意思是,希望周揚同志約我直接談一談,看他的態度怎樣,希望他把現實情況和政策要求告訴我,把他的意見告訴我,我也預備可能時說一說對于文藝情況的看法,至少也要彼此間對這個工作本身取得某一限度的共同了解?!瓱o論從抗戰期間和解放后看,周總理總是希望我工作并鼓勵我工作的,基本上是信任我的,但文藝上的負責同志好像是不信任我,至少是不支持我做這個工作的?!矣X得文藝上的負責同志們對我是基本上沒有信任的?!憋@然,周揚的“閑談”與胡風的內心期盼是錯位的,胡風感到了不被信任的深深的失落?;蛘呤且驗?948年前后《大眾文藝叢刊》對于七月派的批評以及對胡風不點名的批評,導致了周揚有意無意的回避,還是胡風多少有些過敏?原因常常很難確定,人們只看到了結果,那就是胡風拒絕參加國統區文藝報告起草工作,拒絕《文藝報》編委的工作,走到了官方文化圈的邊緣。
周揚與丁玲在文代會前后也有一些情緒糾葛。兩人在“左聯”和延安時期雖然不太投合,但沒有直接沖突,周揚編輯《解放區短篇創作選》時還將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時候》排到了首篇。但是,在1948年前后,因為《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出版和評價問題,丁玲對周揚非常不滿。丁玲的人生價值定位是創作和作品,在她看來,“只要我有作品,有好作品,我就一切都不怕!”她內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做行政工作的人,對以做行政工作為主的周揚,丁玲也有些不以為然,她說:“周揚在延安這么些年,沒有一個朋友,只有下級。”不過,周揚對丁玲的不滿似乎沒有什么感覺。1948年6月1日,周揚致信丁玲和沙可夫,請丁玲負責后來在一次文代會中發揮重要作用的華北文化藝術工作委員會,丁玲在日記里寫道:“周揚挽我搞文藝工委會,甚誠?!麑ξ抑畬懽魇怯幸獾谋硎局涞??!倍×峄貞浾f,1949年6月文代會籌備期間,毛澤東問丁玲:“文藝界黨內誰掛帥?”丁玲表示:“周揚比較合適?!倍×岜鞠朐谖拇鷷缶突貣|北寫作,但周揚跟她談心,留她在北京工作,說:“你是搞創作的,我知道,現在大家都不愿意搞行政工作,我也知道;你呢,也是不愿意的,但比較識大體,你留下來?!倍×嵊X得周揚談得誠懇就留了下來。丁玲說,文代會后,周揚是中宣部副部長、文化部副部長和黨組書記,兼任全國文聯黨組書記;她擔任全國文聯黨組副書記,在周揚領導下協助周揚具體負責全國文聯和全國文協的工作,還擔任全國文聯機關刊物《文藝報》主編和中央文學研究所所長。在文代會前后,丁玲對周揚的情緒、與周揚的合作有不少細微的變化。在周揚與丁玲之間,官位高低、權力大小、矛盾與合作、貌合神離或關系冰結等,都是歷史的動態過程。
不只是胡風和丁玲與周揚有或公或私、或合或離、說得清說不清的關系,在文代會前后,不少文化人對周揚也有多種看法。1948年,張光年與周揚再次見面。在張光年的印象里,周揚“很客氣,但有官氣。極力想表現得輕松一些,開開玩笑,但總覺得不自然”。張光年在華北文藝工作會上贊成方紀的觀點,被周揚在總結大會上不點名地批評,使張光年在感情上難以接受,“對解放區形成的一套嚴格的上下級關系,很不習慣”。柯仲平要張光年少參加會,少參加行政工作,多寫點詩。天藍說,周揚只要人為他工作,沒有個人情分。王林因為小說《腹地》的修改和出版,在日記里更是表達了對周揚的諸多不滿。王林的兒子王端陽發表文章解釋說:“其實父親還真有點冤枉周揚。周揚在《腹地》問題上與陳企霞、丁玲等人的意見完全相反,正是在他和黃敬的支持下,兩個月后《腹地》得以正式出版?!?/p>
邀請會議代表,是文代會和周揚面臨的難題,也是容易產生情緒波動的誘因。周揚致電康生,邀請陸侃如和馮沅君出席文代會和給予旅途上的方便。文代會還以郭沫若、茅盾、周揚三人的名義邀請王統照等人參會。鐘敬文等人從香港到北平后,周揚等代表組織到東亞旅館去歡迎他們,管后勤的人找裁縫給大家量體剪裁,幾天后鐘敬文等人穿上了黃斜紋布的中山裝,開始了供給制的生活。周揚和阿英給夏衍寫信,要他趕快籌備華東和上海地區參加文代會的事情,夏衍說,最棘手的是代表名單問題,“團結”與“具體人選”實在不容易平衡。馮雪峰帶領的南方代表團里有王辛笛和陳瘦竹,有人說王辛笛是銀行董事長是資本家,陳瘦竹是傾向國民黨《文藝先鋒》雜志的作者,不讓他們參加會議,他們就沮喪地走了。能夠參會的人自然高興,不能參會的人沒法兒高興。彭燕郊參加文代會最深刻最鮮明的印象是,跟解放前不同了,以后所有的事情都由組織決定。所有參會或沒有參會的人,對周揚都留下了不同印象,產生了不同情緒。
從1949年2月15日中共中央致電周揚籌備文代會,到7月2日文代會召開,到7月19日文代會結束、文聯會議開始,到7月28日大會全部結束,第一次文代會前前后后大概有五個多月。文代會、文聯會以及隨之而來的新政協等會議,對文化界的組織機構和人事安排進行了新的排兵布將。盡管后來有多種調整和變更,周揚也因《武訓傳》事件而險遭淘汰,但新中國十七年文化界組織機構的總體局面在這一時期定下來了,周揚在文藝機構中被擺到了最高層次的領導位置上。
文代會后,周揚擔任文聯副主席,兼任文聯黨組書記。第一次文代會的一項重要內容是醞釀成立新中國新的文藝機構“中華全國文學藝術界聯合會”(即“全國文聯”)。1949年7月14日的會議討論了文聯章程(草案)和選舉文聯全國委員會條例(草案),17日選舉文聯全國委員會委員,19日文代會閉幕式,文聯宣布成立,相繼成立了中華全國美術工作者協會、舞蹈工作者協會、曲藝改進會籌備會、文學工作者協會、音樂工作者協會、戲劇工作者協會、電影藝術工作者協會等組織。23日,文聯全國委員會第一次會議推選郭沫若為文聯主席,茅盾、周揚任副主席。28日,各協會成立,大會全部結束。周揚在全體黨員大會上作總結報告。馮毅之在日記里記錄了周揚的報告內容。周揚總結了文代會的成就,說無產階級廣泛地團結小資產階級和資產階級文藝工作者在中國歷史上是空前的,他檢查了大會的缺點,如黨的領導不夠、沒有及時解決問題或解釋問題、交流經驗組織學習不夠、很多重要報告沒有組織學習和討論、民主作風不夠等,提出了四項今后的工作任務。馮毅之說:“大家對這個報告滿意,覺得很實際,解決了不少問題?!蔽拇鷷蟀肽辏珖s有40個地方召開了文藝工作者代表大會或文藝工作者會議,成立了地方性的文學藝術界聯合會或其籌備機構。也就是說,全國文聯是文藝界層面的國家級文化機構,全國各省市又有各種層次的地方文聯,文聯組織像一張層層擴展延伸的蜘蛛網,將全國文藝工作者聯絡起來,而作為副主席的周揚就處在這張巨網的中心位置;文聯黨組是文聯的領導機構,作為黨組書記的周揚必須接受中宣部、中共中央的領導,將中共中央的指示要求與文化實際工作關聯起來。馬少波回憶說,文聯主席團名單初步擬定后,在向中央匯報前,周揚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但后來周恩來又填上了周揚的名字。顯然,三位文聯正副主席郭沫若、茅盾和周揚對應的是文代會籌委會的三位正副主席,正如文代會的籌備工作一樣,文聯更多的具體事務需要有人做,這個人主要是周揚。
周揚的另一項重要任職是文化部副部長和文化部黨組書記。周恩來動員茅盾出任文化部部長,茅盾婉言推辭,說自己不會做官,想建國以后安心創作;毛澤東親自找茅盾談話,中央給他配備得力的助手做實際工作,這位助手就是周揚。1949年9月,周揚遵照周恩來指示擔任文化部籌建領導組組長,起草了機構、人事、部址、經費草案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組織條例》初稿。10月,周揚被正式任命為文化部副部長,11月被任命為文化部黨組書記。文化部是隸屬于中央人民政府的行政管理機構,負責對國家領導人和中央宣傳部的文藝決策、文藝規劃等相關問題進行組織落實,根據中央文藝政策制定相應的藝術發展計劃并負責具體實施,負責各類藝術生產的資源配置和監督管理。文化部主管全國文化藝術工作,包括電影、戲曲、藝術團體、群眾藝術活動、文藝書籍的出版、藝術院校、文物、圖書館博物館等。如果說,文聯主要是文藝工作者之間的聯絡以及各個協會的組織活動,那么,文化部則是各種文藝政策的制定和實施、各類文化工作具體事務的處理。文聯工作和文化部的工作在實際情況中互有交錯互為關聯,而所謂“文化資源”和“文化權力”,可能主要就是在文化部所管轄的干部人事安排、報紙刊物、出版、資金、場地等各個具體方面體現出來。擔任文聯副主席和文化部副部長以及兩個部門的黨組書記,周揚確實是位高權重。
在第一次文代會籌備期間,周揚還分出了許多時間精力在教育、舊劇改革、出版、曲藝、北平市軍管會文化接管委員等方面的事務處理上,他也成為這些領域里重要的領導人。譬如1949年5月17日,周揚與北大、清華、燕京三校的法學院座談教育方針,談大學教育與新民主主義國家建設關系問題;6月5日,與清華、北大、華大、師大、燕京、輔仁、中法七個大學的中文系教授開課程改革座談會。6月,周揚被任命為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多次開會,與其他委員一起商討和處理平津各大學接管以來的具體工作。6月27日,周揚與主任委員董必武、副主任委員張奚若發出《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關于南開、北大、清華、北洋、師大等校院系調整的決定》。關于舊劇改革,周恩來、毛澤東親自找周揚、阿英、馬少波等人商談,周恩來在文代會上的政治報告和周揚的解放區文藝報告里都專門講到了改造舊文藝的問題。7月19日,《人民日報》專門發布華北人民政府命令說:“本府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周揚因身兼數職,忙碌異常,呈請辭去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職務,特予照準,遺職任命華北高等教育委員會常務委員錢俊瑞接任?!?/p>

第一次文代會主席團全體成員合影
洪子誠和王本朝都相當恰切地概括了第一次文代會以及周揚報告的基本特征。洪子誠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說,第一次文代會開始了中國當代文學一體化的進程,確定了各種文學力量在當代文學中的資格和地位。王本朝說,召開第一次文代會是國家政權建制的一部分,是為了調和矛盾,整合利益,規劃未來,建立社會主義文學新秩序,周揚關于解放區文學運動的報告《新的人民的文藝》對當代文學、文學史觀產生了深遠影響;第一次文代會雖有相互交流經驗的初衷,但實際上主要是介紹解放區的文藝經驗,雖說是思想和行為的大團結,但也隱含著某種思想的沖突和情感的傷害。與周揚有過交往過的人說,周揚到延安后一直受到毛澤東的器重,也確實做出了較大的貢獻,但他也給人以一貫正確、高高在上的感覺,無論寫文章還是作報告,總是氣勢不凡,令人 敬而遠之;也有人說,文藝界大多數人尊重周揚,進城以后有人稱他周部長而被他婉拒,他要人以同志相稱,因此大家都高興地稱他為“周揚同志”,這體現了周揚民主務實的作風;有人說,建設中國現代文藝事業,像周揚這樣有突出貢獻的人不多,但他的思想局限和錯誤也是明顯的,周揚有理論家藝術家的氣質,但他擔任領導文藝工作的黨性和黨的紀律束縛了他在這方面的發展,當事人和研究者描述周揚的多個側面組合起來,或許就是第一次文代會前后周揚的真實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