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故事FM

傅達仁,中國臺灣家喻戶曉的體育主播,一生傳奇,做過籃球運動員、教練、記者、主播,2018年6月7日,成為亞洲第一位“安樂死”的人。
一
我對父親的第一印象是高大,他以前是籃球運動員,又當過教練,身體非常健壯。而且性格直爽,很容易交到朋友。
還記得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早上7點,他就把我從床上挖起來,拿著一根比我還高的棍子,訓練我去對面的體育場跑步。
小時候叛逆期,我頭發留很長,他押著我去剪頭發,我覺得很委屈,現在才意識到,當時真的很不懂事。我出生的時候,爸爸已經接近60歲了,他教育我要多陪伴家人,百善孝為先,“孝”就是“順”,教我不要總是頂嘴。
其實他沒有要很多,他就是希望家人多陪在身邊。他喜歡看全家人一起吃飯,喂飽我們。吃飯的時候就講他以前的故事。
1949年8月渡江戰役之后,他和南京的同學逃到廣州,上了定期往返港臺的“四川輪”,撤到臺灣島。
爸爸愛吃香蕉,他說小時候大陸沒有香蕉,只在圖畫上見過,當時從船上下來,身上僅有的兩個“袁大頭”,一個立即被拿去換了一串香蕉。
香蕉用報紙包起來,怕被同學搶走。其實還是分給同學吃的。
十幾歲的時候,我第一次學會做牛排,煎給他吃,他好開心,講了好久。還寫了一篇文章,發在報紙上,我當時覺得很不好意思,不懂那是他表現愛的一種方式。
二
我小的時候,外婆跟我們一起住,那個時候她“老年癡呆”,眼神呆滯,洗澡、吃飯都需要別人幫忙。媽媽跟我說,人老了,就會變成這個樣子,你也要盡能力來照顧我們。
外婆是第一個走掉的,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急診。醫生說,肺積水,需要插管,請家屬決定,只有20分鐘討論。我們討論決定插管,我看著醫生扶起外婆,一根管子從背部插到肺里,外婆長吐一口氣,頭慢慢低下,再也不動了。
這是我對死亡的第一印象。
我的外公比較幸運,上廁所跌倒,隔一天就很順利地走了。我爸媽常常講,如果有一天老了,可以像外公一樣,沒有病痛,不拖延地走掉,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我爸爸說,人必有一死,你有一天一定要跟我說再見,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所以不要難過。
三
晚年爸爸的身體一直不好,尤其最后幾年,高血壓、消化功能減弱、大腸癌等出現了各種健康問題。2016年,爸爸檢查出膽管堵塞,早年間,爸爸手術切除過半個胃,導致治療更加復雜。醫生說,保守化療,只有3~6個月的壽命;開刀加化療,有一半概率存活兩年。
但是爸爸表示不要開刀,他不想剩下的時間都只能躺著,沒有辦法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沒有辦法跟家人說話。我們表示尊重爸爸的意愿,也想在有限的時間陪爸爸做更快樂的事情。
2017年年初,爸爸被檢查出胰腺癌,他決定放棄積極治療,選擇安寧療護。但是腸絞痛、左眼白內障近乎全盲等問題一直困擾著他。
在此期間,爸爸開始積極尋找資料,并通過瑞士朋友的幫助,了解到瑞士是全世界唯一一個為外國人提供“善終”的地方。在得知瑞士尊嚴組織之后,爸爸非常積極的想要成為會員,2017年11月,在爸爸的堅持下,我們一家人來到瑞士,實地了解了尊嚴組織,看到了尊嚴屋。
在看到“安樂死”要喝的兩杯藥和三分鐘無痛死亡的流程后,我卻退縮了,找借口發燒想回臺灣硬是把爸爸先拽回來了。那個時候,我們很自私,只想讓爸爸可以陪我們久一點兒。
我想到爸爸想過要寫自傳,就慫恿他寫,爸爸寫了半年,又想要去瑞士。我又鼓勵爸爸辦畫展,又畫了半年。爸爸有的時候會生氣說,你們不要這樣拉扯,我每天這樣痛苦,吃止痛藥也沒有用,運動員的身體瘦到49公斤。我已經活到八十幾歲了,一家子和樂,我很知足。
12月的時候,有一次爸爸用嗎啡止痛的貼片,一貼上就產生過敏反應,一直嘔吐,到醫院后已經神志不清了,每三秒鐘就翻白眼一次,還不斷抽搐,直到第二天中午。爸爸醒來后我問他在想什么,他說,“我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了,還是喝一杯三分鐘睡去好。”
我這才意識到,“爸爸,我對不起你。”我讓你多受了這么多痛苦。我知道爸爸的決心,也知道他沒有任何遺憾,于是我盡快舉辦了婚禮,讓父親見證了我的大喜日子。4個月后,我們一家再次來到瑞士。
其實到瑞士我的心情很復雜,這一次真的要好好說再見了。在臺灣的時候,爸爸就說,到瑞士,你們不要哭,你們去開Party,準備鮮花和蛋糕,在歌聲中送我離開。
我問爸爸要不要抱孫子,我爸爸性子急,說等不到了。當天還有媒體過來,爸爸對記者說,這場仗一定要打。
爸爸很勇敢,走進尊嚴屋里面的時候,還在發臉書,給我們的感覺好像這不是真的死亡,也不是真的離別。簽完各種文件,爸爸突然說,我有一個要求,我的骨灰要跟你們一起回去。講完這個我們都很開心,開始吃飯、開Party。
11點多的時候,爸爸說,你們對外宣布,我11點58分離開。但我們沒有算到喝兩杯,中間要間隔25分鐘,專業人員解釋后,爸爸說:“好,那就宣布12點58分離開。”爸爸很勇敢,也很灑脫。
時間還沒到,我們就唱歌,爸爸還做了最后一段精彩轉播。其實喝下“毒藥”,就像是睡著了,爸爸靠在我的肩膀上,感覺他呼吸慢慢離開。
第二天在殯儀館看到他,我們才放聲大哭,真正地感受到爸爸走了。是我親手送爸爸進火化機器里的,瑞士這邊做得非常干凈、莊嚴,它是一個機器,有一個輸送帶,帶著棺木一起進去。執行人員問,有沒有人想送他最后一程?
我按下了按鈕,親眼送爸爸進去。媽媽說,你爸爸的這一生真的結束了。
我們最開始舍不得他走,反對他離開,但最后他留給我們的是不帶任何遺憾地離開,沒有任何悔恨,連最后的時間12點58分都定好了。就像他從小教育我的,做個勇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