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 香

和呂程一起看完熱映電影《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我們倆泣不成聲。頂著兩雙桃眼走出影院,往事歷歷,想一次扎心一次。作為城市里最典型的蟻族,我們曾經相愛又分開,走過了長長的彎路之后,終究沒有放手,沒有把遺憾留在歌中:“有一種悲傷,是你的名字停留在我的過往……”
我和呂程,是為數不多修成正果的大學情侶。大連工業大學的校園里,我們曾站在櫻花樹下約定:此情不可成追憶,愛,就在一起。
大四,為了雙雙留在遼寧省大連市,我們輾轉了十幾家單位。最終,他選定了一家化工廠,我則去了一家私企做文秘。剛出校門,我們租住在大連南山街一間一居室內,兩個人加在一起,到手四千一百零三元的工資,去了房租及日常用度,倆人常常因給誰添件新衣服推來讓去。經常,我們會退掉對方給自己買的衣服,然后,換成對方的款式。更多時候,呂程求我:“秋秋,女人是男人的面子,你就當為了我的虛榮,把自己穿得體面一些吧。”而他,穿著那些地攤上淘來的阿迪、耐克,在我面前炫耀:“人長得帥實在沒辦法,硬是把地攤貨穿出限量款的氣質。你都不知道,有多少攤主要找我做形象代言人!”
那時,我們最快樂的事情就是去吃共慶園的大餡餛飩,舍不得錢的前提下,我們就找各種借口說服自己奢侈一把。比如,彼此的生日、周末不加班;比如,我小小地發燒了一下,但沒有吃藥就好了;比如,我們的銀行戶頭存款突破千元、萬元大關……常常,我們決定要去吃的過程遠遠長于我們去吃的時間,用呂程的話說:“讓幸福來得再漫長一些吧。”那時候,我們有很多美麗的憧憬。等我們有房子了;等我們可以坐一次飛機;等我們有了孩子……無數個時刻,我們手牽著手,被那樣美麗的前景牽引著。所有人不是都說,房子會有的,面包會有的。我們無比堅定地認為:我們面包都有了,房子還會遠嗎?
剛出校門22歲的我們,日子被放大的驚喜充斥著。呂程第一次漲工資,月薪達到三千元的時候,在單位衛生間里給我打電話。我尖叫著,他假意勸我:“別那么激動,你現在已經是大款的媳婦了,一定要低調。”那天晚上,工資還沒有到手,我們便提前透支,買了一套卡帕情侶裝,吃了巴西烤肉,在歌廳狂嚎了兩個小時,還無比奢侈地打車回家。在他工資到手之前,我們整天提心吊膽,直至那些錢落袋為安,我們大大地取笑了對方的小心眼兒。
誰都知道,三千就是個蟻族的價兒,可是我們都樂意用這種夸張的方式,放大我們的小快樂,讓自己看上去是那樣的蓬勃、有希望。
我們共同的大學同學出國留學,把他的房子留給我們照看,分文不收。我們以迅雷的速度搬了過去。第一夜,我倆興奮得徹夜未眠,生怕睡了,一睜開眼睛發現還住在原來的出租屋里。
我們單位時常出去應酬,我也經常有打包剩菜的機會。雖然在場面上堅持說不用了,可是,一進家門,我就會大喊呂程,然后再陪他吃一頓,然后,像兩只企鵝一樣平躺在床上……
只是,日子是什么時候悄然發生了變化?
工作第二年的國慶節,我的爸媽從老家來,我和呂程大魚大肉地侍候著,舍得血本地帶他們游山玩水。可是,臨走的前一夜,爸爸一直在抽煙,媽媽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她問我:“跟著呂程,你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出頭?你在媽身邊時,也沒吃這么多苦啊!”
我爸媽覺得,以我的條件,絕對能找個高富帥。可是呂程,除了高帥,離富十萬八千里。他早年喪母,父親在外打工,還有妹妹在讀高中,身上的擔子很重。
送我爸媽走的那天早晨,呂程回來的路上一直沒有說話。我去牽他的手,他卻把我整個人擁在懷里:“秋秋,跟著我,是不是覺得很委屈?”“傻瓜,我幸福還來不及。”是的,我真的覺得很幸福,可是,我為沒能讓父母滿意而落寞。
從那以后,爸媽的電話頻頻打來,希望我別感情用事,早點了斷。一個星期后的雨天,騎著自行車的我先是被一輛車噴成落湯雞,接著被一輛車刮倒,還挨了一頓惡狠狠的臭罵。心情極度沮喪中,我看到風雨中趕來的呂程,我的眼淚中終于有了委屈。是的,我認識到,現實面前,有情人并不能飲水飽。
當我們的存款達到5萬的時候,我們興高采烈地去看房子。然而,令人咋舌的房價,讓我們連連后退。一個月后,“買房子”這個話題成了我們之間的禁忌。什么時候開始,這個城市的房價已經漲到令人發指的地步?以我們的攢錢速度,十年內都不會有自己的房子。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這時,呂程的爸爸得了甲狀腺瘤,必須動手術。我們將他從老家丹東接到大連,送進第二中心醫院。沒想到,攢錢如此困難,但花起來卻這樣的痛快。呂爸爸住院那幾天,我們的存款直線縮水,生活的殘酷露出底色——原來,我們掙錢的速度,遠遠趕不上生活的突變。
送走呂爸爸那天,呂程的情緒很低落。我知道他的感受,上大學時,他經常跟我說,等將來工作了,接他爸爸來城里生活,讓他老有所依。可是,呂爸爸來的這些日子,除了受病痛的折磨,每日的藥費條對他來說,更是折磨。這狠狠地打擊了我和呂程的自尊——大學畢業,我們連讓老人病得起都做不到。
為了掙錢,我們躺在床上畫餅充饑的時候越來越少了,呂程經常泡在網吧里,在各種創業的網站上尋找商機。當小區的農貿市場號召大家集資,許諾市場開業,攤位可以高價出租、售賣時,我們心動了,將所有存款投了進去。我們期望著靠錢生出錢來。可是,一個月后,開發商拿著大家的血汗錢悄無聲息地跑了。每日路過那個只挖了個地基的爛尾樓,我和呂程的內心一片狼藉,像掉進了無底洞。
畢業第三年的同學會,我和呂程最終沒有去。原因真的很市儈,我們找不到像樣、體面一點的衣服,我們也舍不得兩個人加在一起一千元的會費。從前,我們覺得同學中的一些人只不過是先富起來,但現實讓我們明白,我們后富起來的希望十分渺茫。
那個留學的同學就要回國了,我們不得不再次滿大街貼小紙條找房子。第三天去看房子時,恰好路過共慶園,吃餛飩時,呂程的眼睛紅紅的。當他像往常一樣把三鮮餡中的蝦仁挑出來,放到我碗里的時候,我淚流成河。突然心疼他,覺得愛,其實是一種拖累。
現實的考驗環環相扣,很快,我懷孕了。我們那么小心翼翼,依然沒能避免悲劇的發生。在醫院等結果的時候,那么多如我們般年紀的人為有了孩子而雀躍,可是面對醫生的問詢,我們選擇了沉默。
從診斷室到手術室的路真長,我快要進手術室的前一秒,呂程叫住了我,我頓了一下,但沒有回頭——我不能回頭,因為我們連結婚的房子都沒有,哪里哺育得了這個小生命?我不愿,不愿看到呂程眼里那深不見底的難過。
貧窮有時并不可怕,日子最令人絕望的,其實是沒有希望。手術后在出租房休息的幾天,我心情低落,我想起媽媽說的話:“你找個負擔這么重的,就等著苦日子吧,將來得為柴米油鹽操勞一輩子。”
所以,當我通過呂程的手機,看到有個女孩兒頻頻給微信及電話時,我覺得這是我們生命中的一次機會。女孩是大連人,家世良好,有車有房。她送各種禮物給他,還送他下班。呂程微信上說:“你挺好的,但我有女朋友了。”女孩說:“沒關系,我可以等。”
我能感受到呂程內心的掙扎,我也痛得要命。我們都這么窮,窮得守不住這份愛情,不如就此分手吧。當再次接通媽媽氣急敗壞勸我分手的電話,我決定,離開呂程。我的方法很簡單,找一個要好的男同事追求我,他有一輛大氣的suv,每天都會忠實地接送我。一周之后,我提出分手。我以為呂程會爭吵,沒想到,我們之間只剩平靜的沉默。
他收拾了行李,沒有絲毫留戀地走了。我們都故作絕情,連體面的告別都沒有。既然挽留或悲傷都將是彼此的負擔,那就這樣吧,不說再見。我在心里矯情地說:我對你最后的疼愛,是手放開。
分手后,我刻意回避著關于呂程的消息。
我聽從媽媽的建議,去相親,去見她安排見的人。然后,我碰到了肖亞林,一個父母經商,自己單干的小老板,長相無奇,出手大方,對我噓寒問暖。我媽說:“我覺得他人不錯,對你也好,這機會可不多見。”我再傻也明白,嫁給肖亞林,可能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我實在沒有理由拒絕他的追求。可是,人就是這樣,當衣食無憂的時候,便開始懷念那些清貧的浪漫。與呂程在一起的日子,一幕幕,居然成為心里最美的辰光。我勸自己,別不識好歹,不懂珍惜。
戀愛大半年,肖亞林就向我求婚了。他給了我一張存了20萬的卡,還帶我去看了120平方米的婚房,他說:“我知道這很俗,可是,有的時候它的確可以給人帶來安全感。”這也是我喜歡肖亞林的原因,他成熟穩重,做事總是給別人留著十足的余地。我心里沒有愛情的浪花,但我還是低頭默認了。那天去訂婚宴,那家五星級酒店的老板在向肖亞林點頭哈腰的同時,不時用余光關注到我。
多年蟻族的經歷讓我很明白那目光中的含義:這個準新娘,看起來很普通啊!肖亞林的父母雖然沒有像其他父母那般,強烈地反對我們的婚事,可是,他們居高臨下的態度讓我不安。
我曾問過肖亞林,為什么選擇我。他說:“你性格溫婉,又有修養,一看就是好女人。”這理由或許真實,可是,他越是贊美,我越心虛。我怕他付出真心,早晚察覺我只是騙子。這不安感,隨著婚期臨近越來越讓我窒息。我懷念從前無拘無束的自己,我怕這錦衣華服的生活,終究不屬于我,早晚有一天,我會失去一切,并因此付出代價。所以,在婚期還有一個月的時候,我拒絕了肖亞林。我告訴了他:“是的,我不配,我習慣了蟻族的生活,我就是一個穿不了水晶鞋的灰姑娘,我不能承受那種我沒有參與創造的好日子。”
我忘了肖亞林的神情如何從驚訝到憤怒,再到怨懟。父母親戚的漫天指責,我也充耳不聞,事情已經很糟了,我慶幸沒有變得更糟。
作為慶祝,我去吃了好久不吃的共慶園的餛飩,它還是那么香那么飽腹,而且可以讓人吃到淚流滿面。不知道哭了多久之后,一個中年男子給我端來一盤白焯基圍蝦。我記得他,他是這家店的老板。我邀他坐下,他說,他關注我和呂程很久了,他說他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恩愛的小情侶,為了三鮮餡里那點蝦仁讓來讓去,讓他想起了當年的自己和妻子,很可惜他們在苦盡甘來后,分開了。
他說他一直想送我們一盤真正的大蝦,但又害怕傷了我們年輕而脆弱的自尊。他說:“很久沒有看到你們一起來了,我想你們之間一定出現了什么問題,但據我判斷,問題一定不是很大,因為那個男人還是經常來吃餛飩,而且每一次來吃,還是習慣性地把餡里的蝦仁挑出來,放在一邊……”不等那個老板說完,我已經奔出門去。
隔了那么久,呂程,原來我們的品味都沒有變,也不可能變。我們貧瘠的胃居然都消受不了海參鮑魚、燕窩魚翅,能給我們帶來口腹之欲的,還是這家常小店的大餡餛飩。我想起了什么,重新回到那間出租房。當我顫抖著手敲開門,看到呂程的那一剎那,我淚如雨下。呂程開門看見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緊緊地把我擁在懷里。仿佛我只是出了一趟遠門。
我們復合了。是的,蟻族的日子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只是這一次我們都默認了一個現實:窮極我們一生,可能今天的生活與明天的日子不會有翻天覆地的變化,依然要擔心被炒魷魚,害怕父母生病無錢可醫,會為了房子做一輩子房奴……只是經歷了這場變故,我們學得無比阿Q了,我們不再去注意這個城市里有多少的香車豪宅,而是去熱鬧的菜市場,看一些人為幾角錢吵得面紅耳赤,看一些主婦為終于可以給家人做頓紅燒肉時的紅潤笑臉。我們還有未來,我們要過自己支付得起的生活。
是啊,不是所有的共苦都換來同甘,其實共苦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幸福。更何況,那些苦,其實根本就在我們的承受范圍之內。不能坐在寶馬車里笑,那就坐在自行車上笑吧,心甘情愿,才是愛情。況且,我們還有未來,為什么這么早就向生活屈服呢!
“愛情不僅僅是一瞬間的悸動,而應該是你覺得你和坐在你對面的這個人,可以廝守五十年,不論柴米油鹽酸甜苦辣,不論病痛死亡,都能泰然地相互扶持。”這句話,作為我和呂程艱難但并不悲傷的愛情故事的結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