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鴻召
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
舒同,被稱為“紅軍書法家”,延安時期逐漸形成自己獨樹一幟的書法藝術風格,創造出“舒體”藝術,聞名于世。讀舒同的書法作品,有一種震撼心靈的力量。舒同的革命人生,歷經坎坷與榮耀,遭遇辛酸與委屈,都被他內斂于心,化為藝術,訴諸筆端,升華為一種奔騰不羈的浩然之氣。溫婉敦厚的筆墨,巍峨磅礴的氣魄,帶著歷久彌新的情懷,透著苦難輝煌的風采,他用書法藝術寫出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的審美崇高感,這是舒同書法藝術的審美精神之所在。
1944年12月,舒同夫人石瀾帶著剛出生的孩子從太行山區趕到山東敵后抗日根據地。舒同時任山東軍區政治部主任,忙于工作,疏于舔犢,對病痛交加的妻兒照顧不周。山東軍分區司令員羅榮桓對石瀾說:“舒同是一個埋頭苦干、默默奉獻的人,是一個從不炫耀自己的人,但又是一個歷史上容易被忽視、被人低估的人。”其實,舒同在歷史上是不容易被忽視、被低估的存在,就憑他創立了以其姓氏命名的“舒體”書法字體。
鋼筋鐵骨的意志,兼容并包的情懷,勇于創新的精神,是“舒體”書法藝術的審美特征,是舒同的人格品質,也是中國共產黨人的崇高風尚。
舒同本色是文人,書生氣質,革命人生,戎馬倥傯,血雨腥風,家事國事,磨難多苦難多,艱辛多艱險多。據匡亞明回憶,舒同在黨內有個外號叫“毛驢子”,既埋頭苦干,又性格倔犟,堅持原則,擇善固執。秉承如此文人性格,他注定要擔當天下道義,也注定要承受腳下泥濘。
1924年6月,舒同在江西省立第三師范學校撰寫的《中華民國之真面目》,憂患國運,痛責軍閥混戰。“余之所以惡民國者,非惡民國之不善,惡其不能實踐民國之宗旨耳。向使我國早息兵戈,無分南北,合五大民族而為國,并四萬萬同胞而為治,居上者以惠下為懷,為民者以愛國存心,選賢任能,卻邪除奸,則真正之共和可得,真正之平等可至,真正之自由可期,而中華民國之真正精神,亦在是矣。”文章表現出英姿勃發的大情懷大抱負,其任課教師批語“前途未可量也”。
1939年6月,在晉察冀敵后抗日根據地,以晉察冀軍區司令員聶榮臻與政治部主任舒同的名義,致函日本侵華宣撫官《致東根清一郎書》,其中寫道:“中日兩大民族,屹然立于東亞,互助則共存共榮,相攻則兩敗俱傷,此乃中日國民所周知,而為日本軍閥所不察。……中國迫于亡國滅種之慘,悚于奴隸牛馬之苦,全國奮起,浴血抗戰,勠力同心,以御暴敵,惟在驅逐窮兵黷武之日本軍閥,非有仇于愛好和平之日本國民也。”是非曲直,循循善誘。綿里藏針,外柔內剛。“中國人民之生命財產,雖橫遭日本軍閥之蹂躪摧殘,然為獨立自由而戰,為正義和平而戰,其代價之重大,非物質所能衡量,故不惜犧牲一切,以與暴敵抗戰到底。”文辭敦厚,義理明晰,邏輯縝密,言情并茂,被史學家稱為“中日關系史上的一份備忘錄”,是“一個民族與另一民族的對話”。
不同歷史境遇,舒同都在字里行間表達了自己作為一個革命文化人氣貫長虹的英雄氣概和斗爭智慧。在現實革命斗爭和國家建設發展的歲月里,舒同遭遇多次家破人亡的慘痛,領受無數次生離死別的痛楚,還有家事不和的漫漫煎熬。他單薄瘦弱的身軀,需要怎樣頑強堅定的精神毅力,才足以抵抗平生風雨的侵襲摔打,保持革命者崇高的品質氣節?比剛毅更可貴的品質是堅忍不拔,“看似平庸實則堅韌的大丈夫氣概”。字如其人,“舒體字的美,就在于那種寓動于靜的內涵,那種全部藏鋒含蓄,那種氣韻暢達的活力,那種既融匯傳統、時代又保持鮮明個性,既清麗雄渾又雅俗共賞的難得的統一”。舒同能夠實現藝術創新,源自于他兼備藝術家的心境、政治家的胸襟、革命軍人的血性。

舒同草書《清平樂·六盤山》
舒同1905年生于江西東鄉,5 歲啟蒙讀書,自幼臨習顏真卿、柳公權、何紹基等名家楷書法帖,13 歲應邀為本縣一位拔貢先生六十壽辰題寫匾額“如松柏茂”,得“神童”美譽。1926年參加革命,帶筆從戎。
書法創作是革命宣傳的藝術,也是謀生濟困的手段。長征途中革命隊伍走到哪里,師政治部主任舒同的紅色標語就寫到哪里,剛健有力,鼓舞士氣,被雅好文章書法的毛澤東稱為“紅軍書法家”。1937年初,中國人民抗日軍政大學進駐延安城,毛澤東擬訂校訓,指名讓舒同題寫校名“中國抗日軍政大學”和校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抗日戰爭時期,舒同先后擔任八路軍總司令部秘書長、晉察冀軍區政治部主任,深切感受著堅持敵后抗戰,需要的是“鑿山開路的毅力,艱苦奮斗的精神”,其書法藝術逐漸形成獨樹一幟的“舒體”風格。1939年11月,晉察冀邊區隆重悼念加拿大援華醫生白求恩大夫因公殉職,舒同為追悼大會題寫會標“白求恩大夫追悼大會”、靈堂匾額“禮堂”,以及多幅挽聯,隨后又為白求恩陵墓題詞“永遠不滅的光輝”,樸拙厚重,氣韻生動,筆墨之間洋溢著一種泰山壓頂不彎腰的滿滿自信。
1949年4月,舒同隨解放軍進駐上海,擔任中共中央華東局常委、宣傳部長、文教委員會主任,兼任《解放日報》總編輯等職。他先后應邀為“上海站”“同濟大學”“華東師范大學”等公共場所和文化教育機構題寫銘牌。1954年調任中共山東省委第一書記、濟南軍區第一政委,1959年國慶前夕首都十大新建筑落成,毛澤東批示請舒同題寫“全國農業展覽館”館名,每個字約4 平方米,等大題寫,力可扛鼎,拔山蓋世。這些榜書題名,深得顏體精髓,結體宏偉,寬博敦厚,融篆書隸書圓轉筆法,逆鋒藏尾,中鋒運筆,韜光養晦,厚積薄發,線條剛健,兼備柳體何書的靈動飛躍,有如黃鐘大呂,莊嚴肅穆,撼天動地。這是“舒體”書法藝術的典型代表。“舒體字不是某個書生個人在自己的書齋里苦讀圣賢、閉門造車的產物,而是作為與民族危亡中的中國人民同生死共命運的革命者,在幾十年革命斗爭實踐中一步步創造出來的,為時代和民眾所需要的書法藝術。它要有一種舒展天地正氣的形式美,更要讓在苦難中艱難跋涉的蒼生得到希望與勇氣。”舒同書法藝術地表達了經過血與火的洗禮,從苦難中奮斗崛起的時代精神和民族精神,傳遞并升華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的那種自豪感、自信心和自覺性。
1960年,舒同被下放到章丘縣擔任縣委書記,兼任山東省委書記處書記。期間,他因病到濟南千佛山醫院療養,結識了書畫大家關友聲,交流切磋書法藝術,得緣拜讀把玩古今書法名家法帖,在書法實踐基礎上,更有了書法理論上的自覺。他受鄭板橋自稱書法為“六分半體”的啟發,一時興起,稱自己書法為“七分半書”:篆、隸、楷、行、草五體,和顏、柳兩家,加何紹基半分。前五種是字體,后三種是書體,書法藝術中的字體就是書體。舒同曾經一度在同一幅作品中寫作多種字體,有炫技之嫌,效果不佳。
其實,“舒體”書法從藝術源流上分析其價值意義,在于“七分半”形象地說明了舒同博取眾長、轉益多師的開放情懷,敢于創造、善于創新的勇氣精神。作為一個圓滿的藝術主體存在,其生命精神應該是十分——七分半兼容并受,二分半跨越創新,終于完成一個獨特完整的藝術生命世界。“舒體”不僅僅是七分半的疊加,更有二分半的獨立創造。

舒同書 魯迅詩
1963年,舒同調任陜西省委書記處書記,分管文化教育工作,留下大量書法作品。其中,書寫毛澤東詩詞成為舒體書法內容特色,內容形式,珠聯璧合,相得益彰。
1977年底,舒同離開西安,進入北京中央黨校學習,次年任解放軍軍事科學院副院長。1981年出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第一屆主席,有力推動了中國書法藝術發展。1983年《舒同字帖》楷、行、草三種出版,1986年仿舒體電腦字體軟件發行。1998年5月,舒同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被稱為20世紀中國最杰出的書法家之一,是繼王羲之、顏真卿之后,中國藝術史上又一座書法藝術高峰。
如果說王羲之創立行書,藝術地表達了漢代博大宏闊后的自由精神,瀟灑神韻;顏真卿創立顏體,藝術地傳遞了大唐盛世頂天立地,有容乃大,寬宏博愛的精神情懷;那么舒同創造的舒體,藝術地升華了中華民族浴血奮斗,艱難曲折,走向偉大復興的精神氣象。
山高水遠,莫忘初心。舒同一介書生,投身民族解放、人民革命、國家建設事業,苦難備嘗,生死考驗,浮沉榮辱都默默地融于心,化于藝,歸于美,成就一代書法藝術宗師。他用書法藝術將一代人的光榮,幾代人的意愿,化成一種文化審美符號,永遠激勵著中華民族子孫們!
舒同創立的“舒體”字,外形樸拙,溫婉木訥,內涵豐富,氣勢磅礴,具有一種震撼心靈的藝術力量。
1970年代中期,舒同被下放到西安平絨廠當工人,大部分時間抄《毛主席語錄》,寫標語和大字報,居住在西安建國路南段48 號院的幾間平房里。白天貼出去的大字報,往往過夜就不翼而飛,是被書法愛好者悄悄收藏了。經常有人慕名求字,舒同仍然有求必應,但堅持不署名、不蓋章、不題款三原則。幼子舒安年少氣盛,喜歡米芾八面用鋒的筆法,覺得父親的字不夠帥,沒鋒芒,甚至對父親為人溫文爾雅,說話四平八穩頗有微詞。他并非心甘情愿地幫父親一遍一遍地謄抄檢查材料,但父子共享電爐同燒的飯菜,使曾經戎馬倥傯、公務繁忙的父親變得可親可近起來。一次飯后,碗筷未收,舒安終于說出心中疑惑:“爸,你自己覺得你的書法最大特點是什么?”舒同略作沉思,只回答一句話:“我的字,是全部藏鋒的。”
逆鋒起筆,中鋒運筆,藏鋒收筆,筆墨厚重凝煉,彼此顧盼連帶,結體寬厚,鋼筋鐵骨,含蓄內斂,張弛有度,是舒體書法藝術的審美特征。藏鋒內斂、憨厚樸實,與大氣磅礴、震撼心靈,構成矛盾對立又辯證統一的舒體書法藝術無限張力,令人為之神往,為之遐思。
血與火的考驗,不僅僅是在戰場上的膂力廝殺,更多的是精神磨難、心理煎熬、情感糾葛。經天緯地的情懷,源于包容天地的雅量;功成名就的榮耀,來自艱難困苦的冶煉。百煉成鋼,千錘萬煉才能化為繞指之柔,生命韌性,筆墨風華。
戰爭多死難,革命多苦難;執政多擔當,建設多曲折。國事維艱,家事維艱;情感多苦楚,婚姻多苦辛。從才華橫溢,到韜光養晦;從筆鋒凌厲,到藏鋒內斂,舒同書法藝術得顏真卿、柳公權之筋骨,融篆書、隸書之圓轉,匯何紹基之中鋒筆法,將遠大革命理想與艱難現實斗爭,將集體精神意志與個體生命經驗,融會貫通在書法藝術的傾心獨造中。
在漢字發展流變過程中,隨著書寫工具的變化,書寫方法的改變,帶來字體特征的變化。舒同所謂“七分半書”,在同一幅作品中變化使用多種字體,是為炫技游戲,是對“七分半書”的表面肢解,不足為道。其真正的藝術價值在于,舒同書法博取眾長,轉益多師,將篆書的圓合、隸書的回轉、楷書的端莊、行書的從容、草書的瀟灑、顏體的厚重、柳體的剛勁、何紹基的率真,都融會貫通,再自成一體,表現了中國共產黨人在領導革命和建設事業中所秉持的寬弘視野和開放情懷,以及敢于創新、善于創新的創造精神。如果說七分半是萃取傳統精華,那么,其余二分半就是舒同的藝術獨創,是對中國書法藝術的偉大創舉。
1980年代中后期,舒同長子舒關關在山東邂逅一位車把式。老漢聽說舒關關身份,端著酒杯過來敬酒道:“舒同老書記的字好啊!給人的感覺就是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舒同
何香凝老人曾經對熟悉舒同的中醫劉惠民說:“國共有兩支筆,國民黨是于右任,共產黨是舒同。”問她喜歡誰?老人回答:“各有千秋,我還是更喜歡舒同。”
筆墨當隨時代新。艱難困苦,玉汝于成。舒同以其“舒體”書法,藝術地表達了自己獻身革命建設事業的心路歷程,升華了一代共產黨人為民族解放、人民福祉而浴血奮斗的崇高精神境界,寫出了中國人民站起來的崇高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