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書徽
2018年,萬能青年旅店作為一支并不主流的國內搖滾樂隊登上了主流媒體《南方人物周刊》的封面。這距離他們憑借首張同名專輯風靡國內樂壇已經過去了八年——2010年,他們非正式發表了據說是“十年磨一劍”的第一張專輯《萬能青年旅店》。此后歷經數年,第二張專輯遲遲未出世。這支樂隊似乎并不處于適合被報道的具有話題性的時刻。
我想,他們能登上雜志的原因,也許就在那一段卷首語里:“萬能青年旅店用根源于舊時代的音樂質感、銳利而柔和的筆觸,書寫我們共同感知到卻難以言說的現實。”
《萬能青年旅店》這張專輯,是對沉默歲月和無名凡人的記錄,是為所有人而作的一輯搖滾詩。在對歌曲的欣賞和評論里,歌詞是被提及最多的感動聽眾的元素。寫詞人是樂隊的貝斯手姬賡,英美文學碩士畢業的他對寫詩頗有心得。整張專輯里,姬賡用近乎白描但又無比精煉和細膩的筆觸,描述我們活過的時代,和那些被時代拋在身后的人。其中的精髓,就是詩歌《殺死那個石家莊人》。

《萬能青年旅店》萬能青年旅店獨立出品 2010
那個石家莊人具體姓甚名誰?有人推測,那是一個絕望的石家莊人靳如超,2001年3月,困頓已久的他殺死了女友,引爆了炸彈,死傷者眾。萬能青年旅店從未提及這個推測是否屬實。我想,他們的本意不是要寫一個具體的名字,而是所有被生活壓垮的無名之輩。
下班后的傍晚、妻子的憂傷、沉默的注視、無法離開教室的少年……萬能青年旅店描述著這些屬于這個時代的平凡人的生活意象,它們最后匯成云層深處的黑暗,淹沒了人們心底的景觀。還有一些石家莊人,并沒有在沉默中爆發出那短暫的星火,他們只是一直沉默著,沉默著面對亙古不變的孤獨和黑暗——這是整張專輯中第二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形象,以《秦皇島》這首歌名來呈現。這是萬能青年旅店專輯中的奇妙之處:人沒有名字,留下姓名的只有人在大地上的暫居之所。
萬能青年旅店在接受采訪時說,這首歌創作于主唱兼吉他手董亞千因抑郁癥而在秦皇島住院療養期間,他的發小貝斯手姬賡前去探望,兩人各自作曲作詞,卻心有靈犀一般描寫了同樣的感受——所有人都在獨自面對黑暗,試圖追尋一點光亮。
夜晚的秦皇島,海與天都是一色的黑暗,只有燈塔和偶爾路過的船只上的燈光,讓人能隱約看到地平線的存在。我們內心的暗域,又要用什么才能刺破?萬能青年旅店在歌里嘆問,但是無法給出答案,詩歌的最后畫面,是那些無知無畏的試圖橫渡海峽的年輕人,“在驕傲中滅亡”。
那些年輕人并不一定是可笑的,值得嘲笑的也許是另外兩種人——一種是專輯中另一首歌《大石碎胸口》中的茍活著的自我麻醉的中年人,一種是蜷曲在懦弱和無助里的“十萬嬉皮”。也許是想用自嘲來消解敵意,姬賡在《十萬嬉皮》這首歌里寫了董亞千作主角,這位董亞千先生“四體不勤五谷不分, 敵視現實虛構遠方,不事勞作一無所獲,蠱惑他人麻醉內心,終于淪為沉默的幫兇”,每一句都精準無比地擊中了我們中的一些人。
據說董亞千剛看到歌詞的時候就因為其過于真實而感到了不適,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設才能開始唱這首歌。在關于這首歌的評論里,也有很多樂迷借此諷喻現實或反省自身。我想,文字和音樂的力量正在于此,它們呈現真實,而我們鼓起勇氣去面對。
萬能青年旅店的詞能震顫人心,音樂性的元素當然是重中之重。這張專輯的一大亮點,無疑在于配器中管弦樂器不可或缺的存在。在《殺死那個石家莊人》前奏里,小號輕柔而壓抑,開啟一段低沉的講述,小提琴的長音和句尾的連續顫抖,仿佛人在嘆息。夜幕覆蓋華北平原之時,小號聲響起,音高向上,黑暗似乎終于張開了一道口子,漏出了光,然而音調馬上又掉頭往下,回到了主歌。講述在繼續:一個看似代表未來的少年,卻“無法離開教室”。旋律在重復,仿佛暗示著少年將會重復成人的命運。沒有希望了……
隨著電吉他躁動的聲響,小號聲終于奔放開來,“一萬匹脫韁的馬,在他腦海中奔跑”。接下來會發生什么,歌詞沒有再描寫下去,直到黑暗淹沒了心底,只剩下一聲無可奈何的嘶喊。狂亂肆意的電吉他即興演奏轟鳴著漸漸遠去,讓我突然想起,日暮窮途之時,狷介如阮籍,恐怕就是這樣痛哭的吧。
整首曲子在結構和調式上都很常規,配器也主要是抒情搖滾樂常見的原聲吉他、電吉他、鼓、貝斯。在如此平淡的基礎之上,小號和提琴仿若神來之筆,尤其是小號,在萬能青年旅店的運用下,竟歌唱出了一個平凡人的壓抑和絕望,不得不讓人嘆服。小號在搖滾教父崔健的曲中,大多數時候是憤世嫉俗的,有時又含著戲謔和嘲諷,而在萬能青年旅店的曲中,它是可悲的、哀痛的,仿佛在笑,又更像是在嗚咽著無數的挽歌。
除了配器的亮點之外,萬能青年旅店這一系列歌曲成功營造出令人震撼的意境,我認為主唱董亞千的聲音也貢獻頗多。通俗來說,他的嗓音“很文藝”,沒有某些男性聲音的粗礪或低沉,好像沒有經歷過多少煙火的熏燎,仍然保留著干凈、溫暖,從中透出不能融入世俗的一點純真。這樣的聲音輕輕緩緩講述石家莊的夕陽時,聽起來格外的落寞無助;高聲唱著秦皇島的黑夜時,又是那么孤獨彷徨。
這樣的聲音在演唱那一首首寫平凡人的歌時,就格外容易引起共鳴。就像董亞千在《不萬能的喜劇》里唱的那樣:“跟你們一樣,我只是被誘捕的傻鳥,被灌醉的小丑。”幾個平凡人唱所有平凡人的生活,因為在人群中切身經歷過困頓和無望,才唱得好像出自你我的心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