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赤闌橋到包公橋：由邊緣到主流的穿越

閆紅

安徽合肥包公祠

赤闌橋在合肥桐城路上，跨越了一個名叫“銀河”的小湖。這一帶算是老城區(qū)，由時間積攢成了無序又沉靜的氣質(zhì)。若是在夜晚，能看到橋下燈火迷離，隱隱有吹拉彈唱之聲飄來，相對于那些拔地而起的新區(qū)，似乎這里才是合肥。

“赤闌橋”三個字印在一塊金屬牌子上，藍(lán)底白字，與道路上常見的地名或路線指示牌無異，然而，在遙遠(yuǎn)的南宋，它是刻在詞人姜夔心頭的三個字。他曾在此居住數(shù)年，離開之后，一次次地念叨著要回來，也真的回來過，但最終還是黯然離去。

合肥與赤闌橋，成了姜夔的一個心結(jié)，一個時不時要發(fā)的魔怔，他拿自己沒辦法。

姜夔二十多歲時浪游江淮一帶，未得仕進(jìn)，靠做清客謀生，不知道是因怎樣的機(jī)緣流落到了合肥。然而，那段時光，他過得還不錯。

許多年后，他的一個名叫范仲訥的朋友去往合肥，姜夔寫了三首詩相贈，其中的第二首寫道：“我家曾住赤闌橋，鄰里相過不寂寥。君若到時秋已半，西風(fēng)門巷柳蕭蕭。”

按說姜夔不是一個喜歡串門的人，不是誰都能夠讓他“不寂寥”，許多年之后，依然念念于心，在這看上去太平常的“鄰里相過不寂寥”的七個字之外，應(yīng)當(dāng)自有一種旖旎。

是那個姑娘經(jīng)常過來看他嗎？今天我們無從知曉她姓甚名誰。姜夔給她作了一首又一首相思語，卻對她姓甚名誰只字不提。與喜歡把情人的名字嵌進(jìn)作品里的柳永不同，寫詞對于姜夔，只是一種紀(jì)念，而非捎帶手幫情人作個宣傳。

我們只知道，那女子大概是個歌女，因為他寫“為大喬、能撥春風(fēng)，小喬妙移箏”，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對姐妹中的一個。他們可能并非結(jié)交于歡場，而是同住于這赤闌橋畔，在遙遠(yuǎn)的南宋，這一帶極有可能不是什么高檔住宅區(qū)，尋常巷陌，卻正好能讓兩個淪落人相互溫暖。

“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才子與歌女心理上最容易接近，然而，相愛容易生存難，姜夔自己尚且顛沛流離，如何負(fù)擔(dān)那女子的一生？只能是一場以分手為預(yù)期的在一起，兩個不如意的人，互相安慰，也互相傷害。

后來姜夔離開合肥，才知道這場戀愛對他意味著什么，他生命里被放進(jìn)一個東西，永遠(yuǎn)不能稀釋也不能消融。

往后余生，他一次次地懷念那個女子。1186年冬天，姜夔在金陵，遙望淮南山影，想象她的魂魄穿越而來：“別后書辭，別時針線。離魂暗逐郎行遠(yuǎn)。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

是那個姑娘經(jīng)常過來看他嗎？今天我們無從知曉她姓甚名誰。姜夔給她作了一首又一首相思語，卻對她姓甚名誰只字不提。

一個“無人管”讓人感嘆，淮南皓月下，群峰青冷如鐵鑄，即使她穿越千山萬水來看他，他也只能讓她一個人回去，他到底是顧不了她的。

然而即便有這樣的理性，他也還是不死心。1190年，他終于回到合肥，住在赤闌橋西。

有情人久別重逢，似乎是另一個故事的開始，但還是沒有好結(jié)局。姜夔有一首《淡黃柳》，在序中他寫道：客居合肥南城赤闌橋之西，巷陌凄涼，與江左異。唯柳色夾道，依依可憐。因度此闋，以紓客懷。

曾經(jīng)讓他不寂寥的人，現(xiàn)在卻只能讓他感到凄涼，是因為那鴻溝還在嗎？而他又有了妻室。姜夔這次在合肥住了近一年，我們無法知道這段日子他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只知道，第二年春天，他黯然離開。

之后姜夔也曾回過合肥，這一次他沒有見到她，與其說是造化弄人，不如說即便是很微小的目標(biāo)，也需要很有誠意的努力，一個已有妻室的中年男子，能夠付出的努力，終究是有限的。

肥水東流無盡期，當(dāng)初不合種相思……那個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赤闌橋畔的女子，是姜夔心中一片永遠(yuǎn)冰涼的月光。

順著銀河公園朝東走，過一個十字路口，就會碰到另一個宋朝人，遠(yuǎn)比姜夔有名——包拯。

人們都知道“開封有個包青天”，其實包拯的家鄉(xiāng)在合肥。在寸土寸金的環(huán)城路和蕪湖路之間，有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包河公園。據(jù)說這條河里的藕沒有絲，因為包公無私。相較于這傳說，更有現(xiàn)實感的，是包河公園西邊的包公祠和東邊的包公墓。

在中國人的心目中，包拯有著非同尋常的分量。傳說他有御賜的龍虎狗三座鍘刀，鍘盡世間黑心之人，就是遇到皇親國戚也不在話下，最著名的例子就是他鍘掉了喜新厭舊的陳世美。

所以，被貪官欺負(fù)的小民要來拜他，被丈夫厭棄的女人也來拜他，包拯是黑暗中的一道閃電，他的金剛怒目背后，是菩薩心腸。

包公祠建于明朝弘治年間，廬州知府宋鑒在合肥修建包公書院，核心建筑即包公孝肅祠。它一度毀于太平天國的戰(zhàn)火，光緒八年，包拯的老鄉(xiāng)李鴻章籌集2800兩白銀重新修建，并親自作了一篇《重修包孝肅公祠記》，刻在石碑上。

相比之下，東邊的包公墓歷史要短得多，修建的過程卻更為曲折。包公墓原在合肥二鋼廠區(qū)內(nèi)，1973年包公墓要遷出。遷出容易下葬難，包公家鄉(xiāng)的公社書記斥之“搞封建宗教活動，大包村的土地不能讓封建社會的孝子賢孫給抹黑”，幾經(jīng)輾轉(zhuǎn)，包拯的遺骨只剩下34塊。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包公墓建成，遺骨終于有了歸宿。

從赤闌橋到包公橋，不過幾百米的距離，卻是從詞人到官員，從邊緣到主流的一次穿越。包拯生在合肥但走出了合肥，姜夔離開合肥卻總想要回到合肥，這截然不同的面孔，是合肥歷史上不同的斷面，記錄他們，也是重現(xiàn)這城市豐厚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