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舒揚

隨著時間意義的空間轉向在當代西方文學話語中成為重點,“空間性”逐漸成為研究的熱點。法國文藝理論家巴拉什曾在其探討空間性的開拓性著作《空間的詩學》中對空間的存在進行了分析,重點探究了各種空間下人類的精神心理及生存意蘊,尤其關注詩歌中時間問題的空間轉向。詩歌中的空間意識具有強大的話語形式與話語功能,講述著空間框架下發生的個人生活與時代變遷。愛爾蘭的殖民背景使愛爾蘭詩歌在眾多國別的詩歌中形成了獨特的流散身份,而葉芝(1865—1939)的詩歌更以常見的對“庫勒莊園”的隱喻構成了重要的空間話語形式。在葉芝逝世八十周年之際,本文將從葉芝詩歌的“空間性”出發,嘗試解讀葉芝筆下的“庫勒莊園”與愛爾蘭人在原鄉記憶與殖民記憶雙重身份下的自我認知,并探討愛爾蘭的種族與文化的認同危機和由此帶來的身份焦慮等問題。
1896年,葉芝結識了愛爾蘭貴族階層的代表人物格雷格里夫人。格雷格里夫人是愛爾蘭著名劇作家,積極支持愛爾蘭文藝復興運動。她與葉芝彼此敬重,感情深厚,兩人二十多歲時曾一同環游位于愛爾蘭西部的戈爾韋郡,搜集當地關于愛爾蘭民謠和精靈的傳說。1879年,葉芝探訪格雷格里夫人的庫勒莊園,而后這座莊園成為葉芝長期休養并居住的場所。庫勒莊園是典型的愛爾蘭式莊園,葉芝曾于1917年在庫勒莊園附近買下諾爾曼人建造的農舍,并用舊磨房板材和海青色條石對其修繕,將其命名為“庫勒莊園”。葉芝深受浪漫主義詩人的影響,將格雷格里夫人和自己看作貴族文化最后的繼承人,而他們所居住的庫勒莊園和巴利里塔則成為古老文明的象征。葉芝筆下的詩歌大多與庫勒莊園相關,僅標題中與庫勒莊園有關的便有《庫勒莊園,1929》《庫勒與巴利里,1931》及《庫勒莊園的野天鵝》等。庫勒莊園是葉芝詩歌中連續不斷的母題,具有豐富的文化內涵與精神寄托。
福柯認為,“‘他者的空間存在著某種混合、交匯的經驗,可以作為一面鏡子?!边@面鏡子“是一種讓我自己看見自己的能力,使我在自身缺席之處看見自身,并在我所在之處重構自我?!比~芝詩歌中的“庫勒莊園”便是典型的“他者的空間”,這個空間存在于主體之外,又表達出對主體的再現?!堆c月》一詩中的塔樓便是葉芝筆下“ 庫勒莊園”的典型,葉芝這樣描述自己的塔樓——“愿這個地方有福氣,/這座塔樓更有福澤;/一個沾滿血的、傲慢的強者/曾經從這家族中崛起,/主宰著它,/就像這些墻壁從這些風吹雨打的庫勒莊園中崛起/帶著嘲弄我豎起了/一座強大的標志,/并以詩歌一遍遍把它唱贊,/嘲弄一個頂端/已經半死的時代?!比~芝詩中代表著“一座強大的標志”的庫勒莊園便是典型的愛爾蘭貴族階層修飾的塔樓,它與外界有著高墻與藩籬的阻隔。隨著外來勢力不斷對愛爾蘭的入侵,高墻藩籬的塔樓式庫勒莊園在愛爾蘭逐漸盛行。與此同時,“在建造庫勒莊園的土地上,英國的地主制度被搬過來,在愛爾蘭鄉間形成了三個主要階級:入侵者優勢階層,擁有土地的農場主以及無土地的勞動者。”詩中“沾滿血的、傲慢的強者”等詞都指入侵者優勢階層,葉芝在后文的詩歌中也使用了“血腥”等詞語勾勒出入侵者的暴力統治,對愛爾蘭人的家園守護及原鄉記憶的情懷進行了確立與維護。
為了表現出“庫勒莊園”所隱含的隔離、孤立等意義,葉芝將居住于庫勒莊園中的人放在了突出的位置。在描寫庫勒莊園的多首詩歌中,葉芝都著重描寫了代表人物羅伯特·格雷格里。羅伯特·格雷格里是格雷格里夫人的獨生子,年輕時服役于英國皇家空軍,“一戰”期間在意大利的前線戰爭中陣亡。葉芝在《一位愛爾蘭飛行員遇見自己的死》一詩中借羅伯特·格雷格里之口控訴了入侵者對愛爾蘭人民的傷害,以及愛爾蘭人民面對入侵時的精神焦慮與自我身份的懷疑及深思——“我對所抗擊者并不仇恨,/我對所保衛者也不愛惜;/我的故鄉是在基爾塔坦,/那里的窮人們才是我的同胞。/結局既不會使他們損失,/也不會讓他們過得更好。/不是歡呼的民眾,/法律或義務使我參戰,/是一段寂寞的愉快沖動/長驅直入這云中的騷亂。”這段詩歌中,“所抗擊者”是指德國人,“所保衛者”則指英國人,只有“基爾塔坦的窮人”才是庫勒莊園的愛爾蘭本土民眾。在這首詩中,格雷格里明顯將自己的身份孤立于他所服務的宗主國英國之外,但對于本土本宗族的愛爾蘭同胞之間又存在一種看似親密實則仍然存在隔閡的關系,這是愛爾蘭人面臨宗主國英國的統治而產生的身份焦慮與游移——“我”不是自己,也不是別人,只是一個包含主體的“他者”。格雷格里堅持參加“一戰”,并非因為歡呼的民眾或法律或義務,而是因為“一段寂寞的愉快沖動”,“寂寞”一詞也說明英國作為宗主國并不能兼容愛爾蘭的種族、文化與社會的事實。學者艾勒克·博埃默認為,葉芝對于英國愛恨參半的感情使他在詩作中呈現出民族主義的立場,通過樹立愛爾蘭人的傳統形象來建立一個“物質主義英國”的對立面。然而從詩歌中我們可以發現相反的方面,葉芝在對筆下的庫勒莊園及庫勒莊園中的居住者進行描寫時,提取了“他者的空間”中的矛盾身份立場,使其筆下的愛爾蘭人同時面對著與宗主國英國的對立,以及與愛爾蘭本土本宗族人民的對立。也正是這種對立,讓葉芝能夠同時接受英國的特色與愛爾蘭本族的傳統,在日益多元化的愛爾蘭社會中表達多種階級的身份訴求。
葉芝的抒情詩歌中具有明顯的性別特色,同時呈現了男性氣質與女性氣質。首先,葉芝的詩歌具有傳統詩歌中存在的經典女性氣質,具有抒情氣氛及自我言說的內向性,通過浪漫主義與神秘主義的結合,吸引讀者探索其詩歌中融入的象征意義。葉芝生平中許多經典又頗負盛名的詩歌都是以女性為主題,如矛德·岡、瘋珍妮、他的妻子及情人等。葉芝的研究者們多數更加注重葉芝的女性特質及其詩歌中蘊含的女性空間,但其筆下詩歌中的男性氣質同樣具有多重象征意義。葉芝對于“庫勒莊園”這一意象的描寫就能夠較為直觀地呈現其詩歌中的男性氣質。
學者薩克認為,“男性的象征與女性的象征,其不同之處就在于它們各自的空間特質。前者傾向于直線形和棱角,后者則傾向于曲線和被環繞的東西?!比~芝在詩歌中創造性地延伸了“庫勒莊園”的深刻內涵,將男性的象征與庫勒莊園的空間表征進行聯系,顯示了男性氣質與愛爾蘭文化中堅韌、棱角分明的相似之處,進而引申至愛爾蘭民族性格中的堅定信念。
葉芝的《血與月》曾這樣描寫過庫勒莊園中的塔樓,“我宣布這座塔是我的象征,我宣布/這螺旋的踏車般的樓梯是我祖先流傳的樓梯;/戈爾斯密、貝克萊和波克曾經旅經此地。”葉芝認為,這座矗立在愛爾蘭鄉間的古老鐘樓就是男性氣質的象征,其棱角分明的垂直外觀則是愛爾蘭男性精神的強大的表征。在詩歌中,葉芝提到了戈爾斯密、貝克萊以及波克等愛爾蘭男性精英,將這些男性精英氣質與塔樓和螺旋樓梯聯系起來,足以讓人領會愛爾蘭式的高傲、高貴的民族精神。
在塔樓中,葉芝著重強調旋轉的樓梯,而樓梯本身會讓人聯想到巴別塔等連接上帝的“宇宙之梯”。弗萊在闡述自己的文學理論時提到,“樓梯”這一形象意在說明人類是如何漸漸意識到自然是一種秩序或宇宙的等級性。葉芝詩歌中的樓梯緊緊依附于塔樓之中,而塔樓隨著樓梯的旋轉也逐漸呈現出螺旋上升的特點。隨著葉芝在其神秘主義領域的不斷開拓及完善,塔樓逐漸在詩歌中成為樓梯的重要變體,塔樓的“空間性”也成為歷史螺旋上升的表征——舊制度分崩離析,新制度逐漸建立,兩千年為一個輪換周期。葉芝的詩歌中大多涉及處于統治地位的男性氣質與支配地位的女性氣質,例如化身為天鵝的宙斯與麗達生下美麗的海倫,導致人類遭受巨大的災難;而瑪利亞與化身鴿子的上帝生下基督,為人類帶來希望和救贖。男性氣質的支配地位放在歷史進程中,則體現了葉芝本人對于基督教“千年盛世”的預言的信任。在葉芝看來,新的救世主將在愛爾蘭降臨,愛爾蘭舊秩序的崩塌勢必帶來新世界的構建。葉芝詩歌中的男性氣質在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愛爾蘭人民高貴的民族精神、堅韌的民族信念,這樣的氣質與葉芝詩歌中固有的女性氣質一起,形成了屬于葉芝的獨有的剛柔相濟的內涵,在愛爾蘭新舊交融的時代中散發出特殊的光芒。
在葉芝筆下,“庫勒莊園”是愛爾蘭文化的重要載體。葉芝記錄過他在庫勒莊園的生活,到處都有古老的大理石像、精美的繪畫甚至親手裝訂的書籍。葉芝喜歡將愛爾蘭的莊園與意大利的城市進行對比,對葉芝來說,庫勒莊園是愛爾蘭極少數能夠提供和平與安全保障的地方,只有這樣的地方才能保證愛爾蘭藝術的永恒綻放。
《庫勒莊園,1929》中,葉芝的思想得到了深刻的印證?!拔页了寄胍恢谎嘧拥娘w翔/默想一位年老的女人與他的庫勒莊園/她們像燕子一樣來,像燕子一樣去,/但是一個女人堅強的性格能夠使一只燕子保持它最初的意圖/仿佛圍繞著一個圓規的中點/旋轉的五六只燕子在空中找到了實在的真切,/那些橫向切入或反向跨越/時間的詩句與理性之美?!比~芝在這首詩中提到了約翰·辛格、休萊恩以及海德等愛爾蘭杰出作家,他們就像旋轉的燕子,圍繞著庫勒莊園這一圓規的中心飛翔。除去上述作家,葉芝同一時代的許多文學藝術的重要人物都曾在庫勒莊園休養,因此葉芝筆下的庫勒莊園帶有一種藝術永恒綻放的意味。
不僅是庫勒莊園,葉芝在《塔樓》《七賢》等詩歌中多次提到戈爾斯密、貝克萊等愛爾蘭藝術文化代表人物,這些都足以表現出葉芝筆下“庫勒莊園”中藝術與民族精神的永恒性,而這種永恒性在《庫勒與巴利里,1931》一詩中有著更為深入的解釋。葉芝在詩歌中提出問題——“水若不是繁衍滋生的靈魂又是什么?”弗萊曾經把水作為一種象征性的指代,他認為“水是懲罰方式,也是拯救手段?!比~芝描繪庫勒莊園與巴利里塔的水,“在我的窗臺下面,那河水湍急奔流/鉆入地下,在庫勒莊園的巖石中裸露的地方升起/在那里舒展到一個新的湖泊之中?!弊鳛槿~芝詩歌中兩處典型的建筑,庫勒莊園與巴利里塔經過水的連接實現了統一。愛爾蘭的民族精神與民族文化經過水的洗禮,保持了永恒的生命與力量。

在強調“庫勒莊園”所指的民族精神與民族文化永恒性的同時,葉芝也在愛爾蘭內戰期間感受到了愛爾蘭式莊園即將被摧毀的悲劇前景——那些具備民族精神與民族文化的“庫勒莊園”,往往會成為暴力戰爭中的犧牲品。在《庫勒與巴利里,1931》中,葉芝發現,“高大的駿馬沒了騎手,偉大的歌不再回返”。1929年,葉芝在與莎士比亞的家人通信時也談及愛爾蘭內戰時的現象,“我漸漸擔心世界的最后的偉大詩歌時代已經結束。”即便如此,在“庫勒莊園”毀滅的邊緣,葉芝仍然堅持著對愛爾蘭民族精神的守護,試圖通過回溯“庫勒莊園”中藝術與民族精神的永恒性來追尋不朽的精神。正如《駛向拜占庭》中,葉芝將代表愛爾蘭民族精神的“庫勒莊園”空間拓展到了拜占庭這一永恒的藝術疆域。盡管在現實世界中,隨著暴力戰爭,愛爾蘭的民族精神與民族藝術領域難逃被破壞的厄運,但在葉芝的詩歌中,這份代表了愛爾蘭人內心的渴望將永遠處于守護之中,并繼續傳承愛爾蘭民族的崇高精神。
作為特殊的文化符號,“庫勒莊園”是研究愛爾蘭文學的重要參考。它是空間意義的表征,可以表達庇護、禁錮等意義。葉芝詩歌中的庫勒莊園書寫,是愛爾蘭現當代文學中不可或缺的一個環節。在被宗主國英國統治、內外戰爭交困的時代,盡管對自身的身份認知充滿了焦慮,葉芝筆下的愛爾蘭人仍然通過“庫勒莊園”這一意象表達著民族精神與立場,彰顯出愛爾蘭民族的崇高理想與信念——正如英國詩人奧登在紀念葉芝時寫道“瘋狂的愛爾蘭將你刺傷成詩”,葉芝的一生都與愛爾蘭民族復興緊密相連。此外,在葉芝的時代,“庫勒莊園”還被賦予了多重象征意義,我們能夠從詩人對庫勒莊園的描寫中找到種族間的關系,階層間的關系,不同文化之間的關系,甚至國家與國家間的關系。由此可見,“庫勒莊園”作為葉芝詩歌中的特殊意象,實現了不同時代間的連接以及理想與現實間的融合,其空間的表征意義將永恒存在于愛爾蘭的民族精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