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江寧
《新周刊》在2019年5月刊推出的《中國城市失落榜》專題中,南京被評為“矛盾之城”。矛盾是基于它過去的歷史來講的,文中寫道,它既是北方人想象中的“江南”典范,又是被“包郵區”廣泛排擠、吐槽的“江北”“徽京”。它是省會城市,重量級國企、高校、科研院所、機關云集,大院林立,也一度被稱為華東地區的“石化中心”,卻因此陷入“船大難掉頭”的局面,在改革開放的大潮中一再錯失機會,并被周邊城市趕超。
然而,這些好像說的都是南京的陳年舊事,對于今天南京正在發生的巨變甚少涉及。也許,回顧這座城市70年來的創變史,對于扎根這座城市的人們,或者想來這個城市安身立命的年輕人會有更多的啟示。
新中國成立初期,隨著南京汽車制造廠、南京煉油廠、南京化學工業公司等一批大型企業的布局,南京成為一座重工業城市,化工、鋼鐵、汽車等重工業在工業總產值中的比重一度高達70%。借由這一優勢,南京一度創造了輝煌,例如上世紀50年代初的南化公司幾乎占據了中國近代化工業的半壁江山。
到了20世紀70年代,南京發展機械工業、電子儀表、建材水泥、輕紡、交通運輸設備制造業等,逐漸發展為有規模的工業體系,GDP在全國基本排在前十。
然而到1982年,南京第一次被擠出全國經濟總量前十位,被無錫和蘇州趕超,1995年到2000年間經濟毫無起色。南京大學長江產業經濟研究院院長劉志彪分析說,南京發展相對滯后的真正原因,與沒有把握好江蘇發展的兩次重大機遇有直接的因果關系:一次是1984年后鄉鎮經濟的異軍突起,第二次是1992年后迅猛發展的外向型經濟。
南京大學長三角研究中心研究員鐘永一在早年的一次采訪中說,南京集聚的高校和科研機構數量在全國位居前三,但是卻沒能像深圳那樣,建立起把科教資源和大企業的人才技術優勢轉變為經濟優勢的轉換機制。在蘇南發展的第一次戰略機遇期,這種轉換機制的失靈使得南京豐富的科教資源未能和郊縣及其鄉鎮企業發展很好地結合,南京就失去了改變其縣域經濟薄弱軟肋的時機,這一耽誤,代價是很大的。當蘇南迎來發展外向型經濟的第二次戰略機遇期時,由于南京國有經濟的比重較高,以及與軍工企業的高度配套所帶來的封閉性,這座城市的優勢科教資源又未能和招商引資、民營經濟相結合,失去了又一次的機遇。
除了體制約束的原因之外,鐘永一認為還有兩個有待深入探討的問題:一是南京未能破解省會城市如何找準自己的區域及功能定位、發揮經濟中心作用的難題。二是由于城市觀念、文化等方面的局限,改革的內生動力在南京未能激發出來。
江蘇省社科院教授、企業與公共管理研究中心主任葉克林也認同南京在改革內生動力上的難題。他說,南京這座城市歷史上就是國家部委所屬企業、大院大所、軍方重量級企業及其研究機構、國家重點院校集聚所在,江蘇省委、省政府諸多機關和不少省屬大型企業集團總部駐地。在改革開放之前,是“條塊分割”的計劃經濟體制根深蒂固的堡壘之一。長期以來,南京的發展受多方力量牽制、多種因素影響,“大院經濟”“圍墻意識”成為制約南京發展的“慢變量”。這種制約導致了南京人體制存在感強,更看重“斯文”和“體面”,更習慣于接受某種源于外部的、自上而下的塑造,卻與冒險、奮不顧身、主動出擊保持距離,而這些又恰恰是企業家精神的必備因素。
直到2014年,南京GDP才超越無錫。知名財經評論家葉檀分析說,這其中與產業結構有很大的關系。無錫過去以工業為主,同時是外向型經濟為主,出口所占比例在2008年之前非常高,而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外貿出口阻力越來越大,地方經濟也受到沖擊。南京第二、三產業發展后,城市由“重”變“輕”,面向國內市場,受沖擊相對較小。加上青奧會的舉辦,加快南京的基礎設施建設,又明顯拉動了服務業增長。統計公報顯示,在2014年上半年南京服務業增加值增速達到11.2%,社會消費品零售總額增速為13%。
近年來,南京大力調整產業結構,新興產業發展迅猛,以信息技術、智能電網為代表的新興產業占比首次超過石化、鋼鐵、建材等傳統制造業,2016年占比達到40%。2016年,南京GDP達到10503億元,成為我國第11個闖入“萬億元俱樂部”的城市。
2018年7月,在十九屆中央第一輪巡視中,有七個副省級城市被單獨點名,批評的理由則是“龍頭作用不夠”“引領帶動作用不夠”“中心城市作用不夠”等,南京名列其中,這種批評十分罕見,應屬第一次。
在2018年發布的《全國省會城市首位度發展報告》中,從總指標綜合得分排名來看,排名前五位的城市分別為成都、杭州、武漢、蘇州、廣州。作為江蘇省會,南京的首位度甚至不如同省的蘇州。
這對南京來說,是壓力也是動力。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全國人大代表、南京市市長藍紹敏接受媒體采訪時坦言,作為江蘇省會和東部地區重要中心城市、長三角特大城市,南京目前面臨的一大尷尬就是城市首位度不夠高。“在南京工作,我們要理直氣壯講首位度、全力以赴干首位度,名副其實爭首位度!”
2018年12月14日,南京市和聯合國人居署共同主辦南京2035城市發展國際會議,把脈城市之路,對未來的自己進行展望。南京新一輪城市總體規劃《南京市城市總體規劃(2018—2035)》(草案)(下簡稱《總規》)向社會公示。江蘇省委常委、南京市委書記張敬華在大會致辭時表示,南京提出的發展愿景是“創新名城、美麗古都”,所規劃的城市空間布局則是:“南北田園、中部都市、擁江發展、城鄉融合”。其中,中心城區是“一主一新”,即江南主城和江北新主城,形成“一江兩岸”聯動發展的新格局。江北新區被定位為“南京未來發展的戰略空間,增強南京中心城市首位度、實現南京承東啟西、輻射中西部區域使命的橋頭堡”。
提升首位度,如何與周邊城市協同,是關鍵之處。
一般來說,區域內首位城市,發展較早,經濟實力最強,產業發育更成熟,因此可以對周邊城市進行資源再配置,將發展效益外溢給周邊的同時,進一步優化和做強自己。南京的尷尬在于,帶不動蘇南三虎“蘇錫常”。南京的主城區與蘇北城市隔長江而相望,聯動作用有限。身處江蘇與安徽交界之處的它,反而與安徽的馬鞍山等城市來往較多,因此被戲稱“徽京”。
不過,這份尷尬恐怕要“翻篇”了。眼下,在區域協調的發展思路下,南京的地理位置從劣勢轉為優勢。《總規》中,關于區域協調指出:“發揮好南京作為‘一帶一路節點城市、長江經濟帶的重要樞紐城市、長三角城市群西北翼中心城市、揚子江城市群龍頭城市和南京都市圈核心城市的重要作用。”南京作為東部沿海開放地帶與長江流域開發地帶的交匯點,“長江經濟帶的重要樞紐城市”意味著要承東啟西,深化向東開放,加快向西開放。
而南京都市圈包括南京、鎮江、揚州、淮安、馬鞍山、滁州、蕪湖、宣城八城,橫跨江蘇、安徽兩省。強調“長三角城市群西北翼中心”“南京都市圈核心城市”,其實也是突出了南京對安徽、蘇北等片區的帶動作用。
應該說,本次《總規》中,南京體現出了比以往更多的向西聯動發展的傾向,對自己區位的理解似乎越來越清晰——從擁抱東部走向承東啟西。
2018年12月21日,南京都市圈第五屆黨政領導聯席會議召開。國家發改委規劃司相關人員參會,8市市長簽署打通城際“斷頭路”、寧鎮揚城市群住房聯動發展、寧蕪一體化及交通基礎設施等8個合作協議。同一天,作為南京首條跨市域運行的城際軌道交通線,南京至句容城際軌道交通工程——寧句城際正式開工。如果南京都市圈能加快打破區域壁壘、一體化發展,南京的資源配置能力將獲得提高。
張敬華在接受“北京西路瞭望”公眾號采訪時說,南京所追求的首位度提升,應當具備五大指向,即創新首位度、產業首位度、功能首位度、生態首位度和開放首位度。不是簡單地以總量規模論英雄,而是要在提升經濟密度中做大經濟總量,在完善功能品質中提高城市能級,發揮南京的創新策源、資源配置、交通樞紐和綜合服務等功能,全力提升省會城市的樞紐、集聚、輻射、引領、服務功能。
2019年春節后上班第一天,南京市委、市政府就召開全市對標找差創新實干推動高質量發展推進大會。放眼長三角,杭州有“阿里系”;遠望珠三角,深圳已成為世界創新之都。北京、上海、合肥,都獲批綜合性國家科學中心……對標找差,答案唯有:創新!
從2018年開始,南京連續兩年,將新年“第一會”和“一號文件”,聚焦“創新名城”這個主題。其重視度,可想而知。
南京“創新名城”實施一年,交出的答卷可謂“超出預期”:南京市委“一號文件”和45個配套細則出臺后,吸引了3名諾貝爾獎得主、55名國內外院士,以及劍橋大學等世界知名高校院所來寧創新創業,累計簽約新型研發機構208家,孵化引進科技企業項目951個。過去一年,南京在國內外各類權威排行榜中的位次全面前移。在《自然》雜志評選的全球科研城市50強中,上升為第12位。在長三角城市群科技創新驅動力城市排名中,南京綜合得分排名第2位。
但與國內一流城市比,仍然有差距,南京市科技局局長洪禮來列舉了一系列數據:如高新技術企業總量,2018年深圳約為14700家,是南京3126家的4.7倍。如新型研發機構質量,與深圳相比,南京在新型研發機構數量上并不落后,但企業孵化等服務能力有待進一步提高。單深圳清華大學研究院孵化科技型企業1508家,是南京208家簽約新型研發機構孵化企業總數的1.6倍。在對標找差的路上,挑戰和機遇并存。
在南京2035城市發展國際會議上,張敬華問計專家,如何使南京更富創新力,又如何使南京更有集聚力?
一座城市最重要的價值觀是什么?多位專家的共同答案是“包容”。中國城市規劃學會副理事長石楠認為,制度的包容性也應體現在對中小企業和底層草根的關注,提高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的包容性。“南京有五分之一的外來人口,不知道哪天就會出來一個馬云、任正非,怎么讓這五分之一的人口留下來,安心做事情、創業,怎么調動‘草根創業的積極性,這是南京需要在制度上有所創新、有所包容的地方。對于一座城市來講,轉型最難的并不是選擇一個新的產業,而是人員素質的提高能不能適應新經濟?”
創新是從草根做起的,大企業也是從小微企業開始培養的。正是這種體制方面的優越性,使得深圳可以從全國冒出。東南大學國際化示范學院教授夏鑄九在會議上說,包容性城市的價值是營造有歸屬感的城市,“我們的城市要有能留得下多樣化的市民”,包括全世界都爭取移民的高素質的科技與文化人才、年輕的在南京剛畢業的未來是千里馬般的學生,以及草根的民眾。
這些,都是南京正在破題的思考題。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